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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第三章昏禮(六)

    文文已簽約簡體出版,目前后面大概差不多應該還有十萬字左右,獅子會繼續更新下去,只是按出版商要求,可能最后三萬字得等到實體書出來后才能貼出,非常抱歉,獅子深鞠躬!
    長安城內,衛青連著幾日尋不見霍去病,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在家中暗暗擔心。他性情穩重,將那夜家宴之事在腦中反復思量,終還是不放心,覺得去病只怕對自己還是有所隱瞞,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將衛伉叫來問清楚。
    這日正巧平陽公主進宮陪著李美人六博玩耍,衛青命家人將衛伉喚來,父子倆在梅園石庭中烹茶閑聊。
    因深知衛伉頗有些一根筋的性情,他與霍去病又甚是交好,若是直接問,他多半為了維護霍去病而刻意隱瞞。故而,衛青先泛泛地與他聊些瑣碎家事,然后才貌似不經意地提起子青。
    “我瞧著,那姑娘的劍法可真是不錯。”衛青用竹勺將茶湯舀出,并不看衛伉,“連去病自己都說,一點都不比他差。”
    衛伉楞了下,問道:“她的事?表兄都跟您說了。”
    衛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波瀾不驚道:“這種事,他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衛伉果真中計,想當然的以為爹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遂搖頭嘆道:“就是啊,若她在軍中只是個無名小卒,估摸著認識的人還不多,可她偏偏是司律中郎將,這事若是捅出去,可了不得!”
    持竹勺的手停滯住,衛青先讓自己深吸了兩口氣,然后才抬眼看向衛伉:“你說得是斬折蘭王的司律中郎將?”
    “是啊,爹爹您說,誰能想得到她竟是位姑娘!”衛伉直至說完這話,看見衛青神情有異,這才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小心翼翼問道,“爹爹,您不是知道了嗎?……您這是在誆我呢?”
    “我不誆你,你能說嗎?”衛青沒好氣地瞪他。
    “爹,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您的,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事,那日在建章宮中,我也嚇了一跳,差點就說漏嘴了。”
    衛青看著他,再想到霍去病,長嘆口氣,這些孩子全都是不讓人省心的。
    “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還有別人知道此事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得問表兄。”衛伉端起茶湯,吹了吹,雙目透過裊裊上升的熱氣偷瞄爹爹的神情,試著岔開話題,“爹爹,您說,她一個女兒家怎得那么厲害,聽說斬折蘭王的時候,那可真是拿命去換的呀!還有她在建章宮中舞的那套劍法,好像與尋常劍法也不太一樣,我以前都沒見過。”
    “那是墨家劍,連我也只見過一次,怨不得你。”衛青嘆道。
    “墨家?!她是墨家中人!”衛伉吃了一驚,喃喃自語道,“……難怪了……對了,爹爹,在軍中時,我老見她和一名西域人在一塊兒?”
    “西域人?”
    “嗯,那西域人是懂漢話的,就是孤僻得很,除了她之外,不和別人說話。”
    西域人,衛青眉頭緊鎖,無奈也想不出個眉目來,只能等去病回來之后再仔細盤問他。
    “記著,這事,跟誰也不許說?不管誰問,都得裝不知道,懂嗎?”他叮囑衛伉。
    衛伉哼哼道:“爹爹,你以為別人都像您似的,就會誆自己兒子。”
    “誆你,你也不能說,就當自己不知道。”
    “知道了,被您這么一折騰,我算是長記性了!”
    衛青無奈地搖頭嘆氣。
    兩日之后,霍去病一路風塵仆仆趕回府中,便聽家人回稟,衛大將軍差人來問過幾遭,請他回府后即立來報。
    聽是舅父想見自己,以為有要事,他自然不敢怠慢,顧不得奔波倦怠,忙沐浴更衣,整袍齊冠往衛府去。偏偏到了衛府中,衛青正巧不在,而平陽公主跟著劉徹往甘泉宮小住,也不在府中。底下家人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他只得在內堂等著。
    吃了些果點之后,霍去病倦意上涌,原只是在案上支肘小憩,困意卻是愈發濃重,一波一波讓人抵擋不住,最后索性歪靠在榻上,睡了過去。家人們見狀,暗自好笑,無人敢去驚擾他。
    直至衛青回來,沒等他進內堂,便聽到家人回稟此事。待站在內堂外,瞧見里頭睡得正香的去病,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輕聲吩咐家人取毛毯來,親自輕手輕腳地替去病蓋上。
    感覺到毯子的厚實,霍去病翻了個身,攏緊毛毯,仍舊接著睡。
    看得出這孩子是累壞了,要不然不會睡得這么沉,衛青無奈地笑了笑,自取過一冊書簡,在旁靜靜地看著。
    直至天色漸暗,霍去病方才轉醒,半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見近處一燈如豆,衛青正在燈下看書簡……眼前這幕,似乎又讓他回到孩提的時候。
    “舅父,您何時回來的?我怎么睡著了?”他坐起身來,扶了下睡歪的冠。
    衛青望了他一眼,嘆道:“正想問你呢?這次又野到哪里去了,把自己累成這樣?”
    “我把她送走了。”霍去病搓搓臉。
    “送哪兒去了?”
    “您就莫問了,反正是處穩妥的地方。”
    衛青盯了他一眼:“不會是又讓她女扮男裝,混入軍中吧!”
    霍去病聞言一怔,原本殘留的困頓睡意頓時煙消云散,疑惑衛青怎得會知道此事,只是轉念之間他就想明白了,定是衛伉那小子說漏了嘴,再不會有旁人。
    “舅父……她當初那么做,真是有苦衷的。”他只得將子青為何從軍的緣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給衛青聽,
    聽罷子青的事,若去病所說都是真的,衛青倒是對子青愈發另眼相看,未想到她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兒家,卻傳承著墨家任俠,絲毫不遜色前人。
    霍去病末尾還沒忘記補上一句:“您可莫告訴我娘啊。”
    衛青聽出他這話的弦外之音來,問道:“你既已把她送走,怎么,還在擔心你娘不喜歡她?”
    “不是。”霍去病忙遮掩道,“我娘膽子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知道這事,思前想后,必定會后怕,少不得再把我教訓一通。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對了,我聽衛伉說,她身邊還一名西域人,怎么回事?”
    聞言,霍去病在心中暗罵了一句衛伉,這楞小子可真沒用,怎得什么都招了。可他面上還得做出若無其事狀,笑道:“那西域人是我們過大漠時遇上的馬賊,被我們俘了,身手不錯。說來也怪,他就和青兒投緣,常跟她呆一塊。”
    “西域哪里人,可盤問清楚了?”
    “……樓蘭人。”
    衛青皺了皺眉頭,在這些異族人身上,他是吃過苦頭的:“對這些異族人,你多留些心眼,不是說不能用,但一定要慎重。”
    “嗯,我知道,所以沒留他在軍中,還是讓他走了。”
    “走了?就這么放了。”
    霍去病點頭,想起那日在邊塞亭隧,阿曼一行人遠去的身影,懷中哽咽難言的子青,不由地喟然長嘆口氣。
    衛青聽他嘆氣,似有無窮悵然,瞧他神色,忍不住道:“你此番親自送她去,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有什么用!”霍去病雙目瞧著遠處,語氣中淡淡的悵然顯而易見。
    瞧自己外甥竟也有為情所苦的一日,衛青嘆了口氣,潑他冷水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已經將她送走,就莫想她了。否則只會給自己徒增煩惱,何必呢。”
    霍去病長嘆口氣,應了一聲,然后問道:“您特意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這事吧?”
    “你還有沒有惹別的禍?”衛青問
    “眼下倒還沒有,將來可說不準。”霍去病聳肩,“聽說只要家有賢妻,人自然就懂事沉穩了,我又沒有您這么好的福氣!”
    “又耍貧嘴……”
    兩人正說著,衛伉滿頭大汗地進內堂來,瞧父親與表兄都在,喜氣洋洋地朝他們施禮,然后急忙道:“去病表兄也在,真是太好了,今日我打了頭鹿,你莫走,留下來我烤鹿肉給你們吃。”
    霍去病只面無表情地看著衛伉,也不吭聲。
    衛伉愣了愣,探究他的神情,再看看父親,片刻之后如夢初醒,轉而愧疚不已,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說出去的,真的!我爹他誆我。”
    衛青輕咳兩聲,長身而起,不理會兩個小輩之間的糾紛:“我去更衣。”
    “爹……”衛伉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去病愛吃鹿頸上那塊肉,你好自為之吧。”衛青低聲提醒他,自是知道去病也不會當真惱衛伉,緩步踱出堂去。
    直等到衛青身影消失,確定不會聽見他們說話,衛伉才陪著笑朝霍去病道:“表兄……哥……你就饒了我這遭,我保證下回不管我爹怎么誆我,打死我也不說!就爛在肚子里。”
    霍去病站起身來,斜眼睇他,仍是不說話。
    “我認罰,認罰……”衛伉忙道。
    “怎么罰?”霍去病反問他。
    “哥你定,你怎么罰,我都認。”衛伉一臉誠懇。
    見狀,霍去病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乏了,我得回府去,改日再想吧。”
    “那鹿肉怎么辦,你不吃了?可新鮮呢。”
    見衛伉正在興頭上,不忍拂他好意,霍去病只得道:“你讓人割一塊下來,我帶回去便是。”
    見表兄不肯留下來,衛伉雖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勉強,遂忙命人去割塊鹿肉,指明定要割鹿頸上一塊。
    霍去病又去向衛青告辭。
    衛青想著去病與那姑娘分開心里正不好受,這孩子雖不明說,語氣神態間卻有掩不住的倦怠,拿他沒法子,只得道:“你若不想吃飯那就回去吧。”
    霍去病起身,朝舅父正經八百地施了一禮:“去病告辭。”
    “去吧去吧。”
    衛青揮手趕他。
    回到府中,霍去病聽家人回稟,方知娘親已來了許久,忙要快步往內堂趕去,卻又聽家人回稟娘親不在內堂,當下正在后頭他的房中。
    “娘……”
    他拉開門,瞧見衛少兒正在替他拾掇冬日里的衣袍。
    “回來了。”衛少兒抬首望了他一眼,復低下頭整理手中的皮袍,“從你舅父那里回來,可是又挨了訓斥?這幾日也不知道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把你舅父急得一天遣人來問三遭。”
    霍去病笑了笑,在母親身邊半跪下來:“娘,你還未用飯吧?我也餓了,咱們一塊吃。”
    “怎得,沒在你舅父家用飯?”
    “沒有,因茶果吃多了,也不覺得餓。現下回來之后方才覺得有些餓,衛伉今日打了頭鹿,正是新鮮,我帶了塊鹿肉回來,方才已命庖廚去炙肉。”
    衛少兒看著兒子,因連日奔波,他眼眶下一圈青黑顯而易見,嘆道:“對了,那姑娘呢?我聽說已經不在你府里了?”
    “嗯……是啊。”
    “是你把她送走的?”
    霍去病點了下頭。
    “為何要送走?”
    真實原因霍去病自然是不能說,只得道:“娘您不是不喜歡她么?她自己也想回鄉看看,我便送了她走。”
    衛少兒細細端詳他神色,嘆道:“還是舍不得?其實……這些天我想著,你姨母說得也對,她雖然笨笨的,但笨人有笨人的好處,用不著成日與她費心思,別的我也不計較了。她身份低,不能為正妻,收作侍妾也是可以的,要緊的是,多生幾個孩子。”
    “娘,您只想著抱孫子,誰生的都不在意了?”霍去病笑著挪揄她。
    “胡說!”衛少兒沒好氣道,“我還不是看你喜歡么,這天底下,哪有父母拗得過孩子的。”
    “我就知道,娘最心疼我。”霍去病笑了笑,“眼看冬至將至,我已命人去定制一件上好的白狐皮袍……”
    他還沒說完,就被衛少兒打斷道:“趕緊去退了,白狐皮,我聽著都覺得扎眼,若是穿出去,還不得讓人指指點點,說驃騎將軍的娘親在招搖過市。”
    霍去病笑道:“看您說的,這大街上穿狐皮又不是就您一個人。”
    “行了,娘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少往我這里送這些貴重的東西,免得讓人在咱們母子背后嚼舌頭。”衛少兒望著他,認真道,“你如今位高權重,又得陛下的寵愛,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嫉恨,行事便該愈發收斂,莫要張狂才是。娘只要你好好的,別的都用不著。”
    知道娘親一直都在替自己著想,暗中也不知替自己推了多少次陳家想攀附升職的要求,寧可為難,也不愿給自己招惹事端,霍去病心下感動,口中仍道:“娘,我定金都已經下了,你若不要,那錢兩可就打了水漂。”
    衛少兒無奈地看著他,想了想道:“那你就替我換一件灰鼠的,一樣暖和和的,也不至于太扎眼。”
    “成,就是委屈我娘的花容月貌。”霍去病笑道。
    衛少兒笑戳了下兒子的額頭。
    外間家人回稟飯食已備下,霍去病命他們將食案端進來,與母親一同用飯。
    隴西郡,定川鎮。
    子青每日里幫忙家事,又或在醫館里頭替易燁打打下手,碾藥,磨粉等等事情,本就是她做慣了的事,也并不覺得累。她腿上的傷也漸漸好轉,已無大礙。
    銀杏樹的葉子落盡之前,易燁爹娘總算是到了,諸人相見歡喜不提,只是二老年事已高,長途顛簸,又是初到隴西郡水土不服,兩人都病了一場。幸而自家便是醫館,用藥方便,易燁孝順自不用說,徐蒂與子青二人又伺候得周全,漸漸地也就好了。
    如此一晃,距離子青來定川鎮已是兩月有余,也入了冬。徐蒂取出兩個金餅,給家中添了厚厚的被褥,又給諸人做了嶄新的冬衣,獨獨自己只將舊衣重新絮過。易燁瞧不過眼,讓她自己也置辦一身,徐蒂說成親時易燁已替她量過兩襲新衣,推說不肯。
    易燁便道,她若不做新冬衣,那么自己便也不穿,陪著她便是,弄得徐蒂著急。易曦二老看著直笑。
    子青在旁瞧著他們夫妻和睦融融,不由地要去想將軍,眼下天氣越來越冷,也不知將軍嗽疾可有好些?夜里頭還咳不咳?……面上未免偶爾透出悵然之意,被眾人瞧在眼中。
    日子過了這么久,易燁等人見霍去病回長安后再也未曾來瞧過子青,更無信牘,更莫說是托人帶口信,只言片語皆無。心中皆想長安之地,霍去病又是聲名赫赫的驃騎將軍,每日里不知要被多少人圍住,獻殷勤的女子更不消說,想是已經將子青拋諸腦后。因此諸人愈發謹慎小心,不在子青面前提起此事。
    徐蒂對那些金餅,思量著此后再不可能有此等好事,用一個便得少一個,愈發用得心疼,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拿出用。
    易曦二老并不知道子青與霍去病之間的事情,子青自己也從來不提。他們看她年紀已不小,這些年又受了不少苦,女兒家終究還是要有歸宿方才妥當。想著要替她尋一戶穩妥的人家,便托了附近鄰里打聽著,又因事情尚未有眉目,故而也一直瞞著子青。
    入冬后已下過幾場雪,易曦二老畢竟年事已高,分外畏寒。子青這日見家中柴禾已見空,而街上下著雪,無人上街賣柴,便自己去庖廚拿了鐵斧、麻繩。徐蒂見狀,知她原先在家中就常砍柴,也不攔她,但定要她先換了男裝再去。
    “現在世道亂,我一路逃難出來都是扮成男子,否則哪里還見得著你哥。”徐蒂替她把頭發也束好,“當心點,快些回來。”
    “嗯。”
    子青帶上斗笠,往鎮外附近山上行去。
    雪下得飄飄灑灑,山上空曠寂寥,偶見幾頭羊低頭拱雪吃草。這些羊都是鎮外大戶人家所飼養,在這帶頗有權勢,故而無人敢去偷他家的羊。
    往前尋到一株枯樹,她自腰間抽出鐵斧,習慣性地在手中打了個旋,然后開始砍樹,砰、砰、砰,三斧兩斧便砍出缺口,然后用斧背不輕不重在樹身上一擊,枯樹順著她要的方向倒下來。她跨步上前,蹲下身用斧頭開始砍下枝椏,并把樹干分成好幾截。
    正弄著,眼角余光瞧見一個人影自不遠處快步朝她這邊過來。
    “這位小哥,請問有沒有看見一頭小羊?!”那人邊走邊喊過來,語氣很是焦切。
    子青抬頭看向來人,見他也帶著斗笠,風雪中面容模糊,只是右邊袖子空蕩蕩扎在腰間,竟是個斷臂之人,想來是附近大戶人家家中放羊的奴仆。
    “沒看見。”子青搖頭,如實道,“我是從南面上山來的,一路上都沒瞧見。”
    那人已走至近處,“哦”了一聲,仰著頭四下張望著,顯是煩惱得很,舉步又欲往另一邊山坳處找尋。
    子青自側面看見他的模樣,楞了楞,試著喚道:“公孫翼?”
    那人站住,轉過頭來,疑惑地細看子青,片刻之后認出她來:“是你小子啊!”
    未想到此人果真是公孫翼,子青瞧他現下胡渣邋遢,比往日瘦削了許多,再無從前在軍中那股子囂張跋扈的戾氣。
    “我聽說你升了中郎將,該在軍中才是,怎得跑到這邊砍柴來了?”也未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他,公孫翼奇道。
    子青澀然一笑:“……總之,一言難盡。”
    公孫翼嘆了口氣,想說什么,心中還惦記著羊,急急道:“我得先找羊去!若是丟了羊,可得挨主家鞭子的。”
    子青道:“需要我幫著你一塊找嗎?”
    “行行,東面我已經找過了沒有,現下我往北面山坳去找,你替我去西面。”眼下不是客氣推脫的時候,公孫翼忙道。
    “成。”
    子青二話不說,將鐵斧往腰間一別,便朝西面去。公孫翼則急匆匆地往北面山坳中去尋小羊。
    因羊是白的,在白雪中便分外難以尋找,子青的目力已經算頗佳,邊走邊喚,細細將西面搜索了一遍,也沒瞧見小羊的蹤跡,遂只能回北坡去尋公孫翼。
    剛到北面山坳,她才喚了一聲“公孫翼”,便聽見山坳石頭下傳來痛呼聲。
    “我在這里!哎呦……”
    子青探身望去,見公孫翼跌坐在一塊大石之下,痛苦地曲著腿,齜牙咧嘴,也不知摔斷腿還是扭傷了腳。
    距離他不遠處,那只失蹤的小羊正偏著腦袋,沖公孫翼咩咩直叫。
    “別管我,先把羊套起來,別讓它跑了!”公孫翼急道。
    子青小心翼翼地行到近處,用繩子打了個活扣,穩穩地拋出去,繩圈正落入小羊脖頸,再一拉,繩圈縮小已然套牢。
    見狀,公孫翼方才松了口氣。
    “你怎么樣?”子青從大石上躍下來,把繩索的一端交到他手中,然后蹲下身子查看他的腿。
    只是輕輕地碰一下,公孫翼疼得直咂嘴,沖著那頭小羊怒氣沖沖地罵道:“回頭老子就把你給宰了!哎呦!你個小畜生,就想看老子挨鞭子是吧?……”
    順著膝蓋慢慢往下按,又將他的腳緩緩抬起,子青松了口氣:“還好,是扭傷了!腿沒斷!回去之后弄些藥酒擦一擦,過幾日便好。”
    聽說是扭傷,公孫翼自己也松了口氣,萬一是摔斷腿,一兩月內無法再放羊,主家必是要將自己趕了走,到時候又得流落街頭。
    “我哥在鎮上開醫館,我先扶你過去給他瞧瞧。”子青扶住他,讓他試著站起來。
    公孫翼忍住痛,站起身來,拒絕道:“我得趕緊把羊送回去,要不然主家責怪下來,又是個麻煩事兒。扭傷不礙事,醫館那里,我還是改日再去吧。”
    他拉著羊,一瘸一拐艱難的往山下走,雪地分外滑溜,子青忙趕上前幫忙扶住他。
    “沒事、沒事,你忙去吧,你不是還得砍柴么?”他掙開子青的手,示意自己不礙事。
    連砍柴都得親自動手,公孫翼估摸著子青境況也不好,多半是與自己半斤八兩,遂也不愿耽誤了她,再說他也不愿讓主家看見自己被人扶回去。
    子青只得松手,問道:“你住在何處?等我砍完柴,把藥酒給你送過去吧。”
    公孫翼遲疑了一下:“鎮外曹家,你莫要扣門,繞到后頭羊圈,旁邊的小屋就是。”
    “嗯。”
    看著公孫翼在雪地上牽著羊,佝僂著背,拖著腿費勁地一步一步往前頭走,子青心中不是滋味,迅速轉身,復回到原處,又多砍了些柴禾,將柴禾整理成捆,背下山去。
    能看見醫館時,她便瞧見徐蒂不斷地在醫館門口張望著。
    “你怎得去了這么久,害得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徐蒂快步迎上來,焦急道,“你哥哥怪我,就不該讓你去。”
    “是子青不好,讓嫂嫂擔心。因方才在山上,遇見一位故人,所以回來得遲了。”子青笑道,將柴禾挑到庖廚卸下來,又把鐵斧和繩索都放置好。
    院中,易燁正挑簾自易曦二老房中出來,見子青已回來,忙過來問道:“怎得現下才回來?可是有事?”
    “謝謝嫂嫂。”子青接過徐蒂遞來的熱水,朝易燁道:“哥,我在山上遇見了公孫翼。”
    易燁一愣:“公孫翼……他斷了一臂,對吧?”
    “嗯,現下他在鎮外李家替他們放羊,今日羊兒走失,他為了尋羊兒,把腳扭傷了。”
    盡管對公孫翼去放羊大感不解,但易燁醫者天性,開口先問的還是:“傷得可要緊?”
    “嗯,他疼得厲害。我想待會給他送點藥酒過去,這藥資我自己付。”易燁的醫館是小本經營,僅能維持生計而已,子青不愿拿醫館中的東西來做人情。
    易燁伸手敲了下她腦袋,然后朝徐蒂道:“替我把里屋的那件外袍拿來,再把斗笠也拿來。”這日外頭下雪,在外頭走肯定會濺上泥水,故而他須得將坐堂的衣袍換下,生怕弄臟了。
    徐蒂楞了下:“你……你也去?若有人來瞧病怎么辦?”
    “今日下雪,我在前堂坐了大半日,腳都凍僵了,也沒見有人來。再說,此人是我軍中同曲的弟兄,春天那戰,我斷了腿,他斷了胳膊。我得去看看他。”
    徐蒂再不多言,低頭往里屋去。
    易燁則取了個空的小竹筒在酒壇子里舀了些他特制藥酒,用木塞子堵上,然后換上徐蒂拿出來的外袍,帶上斗笠,拄著拐杖,與子青一塊兒往鎮外行去。
    雪漸下漸大,出了鎮后道路愈發泥濘,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直到看見李家層層疊疊的大宅院。然后再繞到后頭,找著挨著宅子的羊圈,旁邊一小屋緊靠著,四處漏風,看著像柴房,并不像有人在里頭住。
    子青與易燁對視一眼,易燁拄拐上前,試探問道:“公孫翼?”
    門內傳來一聲含糊不清的回話,他們也沒聽清楚,緊接著就聽見里頭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易燁趕緊上前推開門,便看見公孫翼摔在地上,他拄著拐又不方便去扶,連聲道:“青兒!青兒!”
    屋子小得轉個身都不容易,容納三個人尤為吃力,子青從旁邊擠進去,將公孫翼扶起來,旁邊也沒有床榻,只有個草窩子,上頭有一床舊得看不出顏色的被衾。
    “來,你先坐下,讓我哥給你瞧瞧扭傷的地方。”
    子青只能讓公孫翼先坐草窩子上。
    公孫翼目光落在易燁腿上,想起以前同曲的時候,再看看當下,苦笑道:“你的腿,我的胳膊,也就這小子還算齊整……”
    那只空蕩蕩的袖子就在眼前晃,易燁都沒忍心看他,只看著他腳上的傷處:“恐怕明日還會更腫,我先給你搓一搓,
    話還沒說完呢,他就從竹筒中倒了點藥酒在掌心,先是雙手互搓,直搓得熱乎乎的,才覆上扭傷處,一陣猛搓……
    公孫翼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咬著牙根硬忍著。
    “到了晚上你自己再用藥酒使勁擼,別怕疼啊。”易燁邊搓邊道。
    “這點疼算什么,老子還忍得住。”公孫翼從牙縫里擠出話來。好不容易等到易燁歇了手,他齜牙咧嘴將腳放下,然后看向他二人:“抱歉啊,我這里也沒啥好招待你們的。”
    “你這地方……”易燁環顧四周,冷風從每個縫隙中鉆進來,哧哧直響,根本一點御寒的作用都沒有,他皺著眉頭,這才問起:“你怎么到了這里來放羊?那會兒我聽說你領了錢兩要回家去的?”
    公孫翼撓撓額頭,嘆道:“本來是想回家去了,后來……后來正好碰上開賭局的,我一時興起,也是想多贏點再回家去,結果……”他聳聳肩膀,做了個可憐又可笑的表情。
    “全輸光了!”易燁看著他直搖頭。
    子青實在無話可說,半晌問道:“怎得不給家里頭寫信呢?”
    “寫了,托人寫了好幾次,可總也沒有回音。我自小沒有爹娘,是叔嬸養大的,本想指著我養老,眼下我這般模樣,說不定他們覺得我是個累贅,也不想理我。”公孫翼嘿嘿笑了兩聲,笑聲干澀得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直發酸,“從軍的時候還想著建功立業,沒想到現下混得連個人樣都沒有,我也是沒臉回去啊!”
    “在這里也不是長久之計,這地方,怎么捱過一冬?”易燁道。
    “忍忍就行了,至少比路邊乞丐還強點。”公孫翼瞧他二人神情,不愿他們同情自己,故意道,“我這活找得可不容易,別人搶著來還不能夠呢,有地方住,還管飯,這種活可不好找……我這里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你們還是趕緊走吧,沒事就莫來了。”
    他坐在草窩子上,拿著易燁給的藥酒,毫不客氣地攆他們走。
    “這種地方,過不了一冬,準要落下病的。”易燁從醫士的立場勸他。
    “行了行了,我也想住到宅子里頭去,可也得人家讓啊。我啊,認命了,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落下病來也是命,我認。”
    子青與易燁無法,只得替他掩上門,返身回鎮上去,心中各自黯然,默默無語。
    又過了幾日,連日雨雪霏霏,因夫人受了寒,發起了燒,易燁還得顧著醫館,徐蒂伺候在婆婆左右,不敢稍離。庖廚的活兒子青便全都攬了過去,直至夫人身體漸漸轉好,她才抽了個空去探公孫翼。
    已是黃昏,想來公孫翼牧羊也該回來了,她繞到宅子后頭,看見一人背對著她正往破屋上糊泥胚,身量略矮,是個駝背,并非公孫翼。
    駝背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子青,奇道:“你……作什么營生的?”
    “我是來找牧羊的公孫……”
    子青話還沒說完就被駝背打斷,不耐煩地復轉身弄他的泥胚:“走了,前些天就走了。”
    她未曾料到,半晌才遲疑問道:“……為何走了?”
    駝背聞言,有點惱怒:“他本來就少了條胳膊,讓他放羊是東家的好心,沒曾料他竟然跑了,還偷了兩頭小羊。”他本是頂著公孫翼的缺來的,轉過身去,再不理會她。
    偷羊跑了?子青愣愣立了片刻,著實未想到公孫翼竟會這樣做,極目望去,四周曠野一片白雪茫茫,哪里還尋得到人。
    “去了何處……”
    “這誰知道,若是知道,東家早就把他抓回來了!”駝背不耐煩起來,揮手趕她。
    子青無法,拖著腳步回到館內,將此事告知易燁,易燁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公孫翼會偷了羊跑掉,欷歔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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