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警官，您好?！泵缣蚺_階下蔣廣全彎彎腰。
    “苗太太，這也快到吃飯的點(diǎn)了，俺想到您家面館坐坐，吃碗面……”梁廣全說著，手搭涼棚瞇著眼睛看看天色:“這天太熱，俺也懶得回局里了，回家又遠(yuǎn)，在您苗家面館湊合一口，可以嗎？”
    “可以，當(dāng)然可以，開面館就是給大家方便，您快請?！泵缣嗦斆?，她知道梁廣全有話要說，當(dāng)著這一些街坊鄰居又不能直接說。
    “曲伯，開門營業(yè)，您招待一下蔣警官?！泵缣珜ηf完，把目光投向躲在林伯身后的顧小敏，抬起胳膊招招手:“丫頭，快過來，快過來，咱們回家?！?br/>     顧小敏“出溜”鉆出了人群，她的小瘦身體往上一躍躥到了苗太太身邊，她躲在苗太太身后向臺階下的榮婆子伸伸舌頭、嘟嘟小嘴扮了一個鬼臉。
    榮婆子知道，煮熟的鴨子可能真的要飛了，她不想帶著失望離去，但凡有一點(diǎn)希望她都不想錯過這次掙錢的機(jī)會，榮婆子就是這樣一個唯利是圖的女人。
    “吆，苗太太，敢情這丫頭是您家的呀？丫頭聰明伶俐，恭喜苗太太您不勞而獲……”榮婆子晃動著她肥胖的肩膀，佝僂著脖子，用眼角瞄著臺階上的苗太太，她想聽聽苗太太怎么回答她的這一席話。
    苗太太咧咧嘴角，岔開榮婆子的話題:“榮大姐，這件事您別著急，容俺好好考慮考慮，這個光景下，誰見了大米不稀罕？蔣警官說得對，有口吃的總比沒有強(qiáng)，趕明兒，俺一定給您回話，好不好？”
    榮婆子恨不得馬上把顧小敏帶走，此時聽苗太太這么說，她明白了，苗太太想繞開她的話題，她邪惡的眼珠子一轉(zhuǎn)，頓時計(jì)上心來。
    “苗太太，俺知道您兩口子是好人，聽說您撿了兩個孩子，是嗎？這個光景下多一張嘴都要命呀，您家養(yǎng)的起嗎？還不如把這個丫頭……”
    苗太太打斷了榮婆子的話，臉上依舊掛著笑:“榮大姐，俺苗家是多了兩張嘴，街坊鄰居都知道俺生了一個兒子，這個丫頭呀，是俺大兒子小時候定的娃娃親，也算俺家的童養(yǎng)媳，親家把丫頭送來了，俺不可能拒之門外吧？親家說，丫頭早晚都是我們苗家的人，早一天送來，他家就輕快一些，唉，沒飯吃的時候，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還不是為了省下口糧填飽自己的肚子？話又說回來了，即使吃了上頓沒下頓，俺也不可能餓著俺的兒媳婦，更不可能把她送人?！?br/>     苗太太的話軟中帶硬，更滴水不漏。街坊鄰居開始指責(zé)榮婆子，指責(zé)榮婆子多管閑事，有的人說:“榮婆子，你想撿個女兒，是嗎？你可能沒有那個福氣，因?yàn)槟銉煽谧尤钡率伦龆嗔恕?br/>     榮婆子的男人是日本大煙館的?？?，為了那口煙膏，凈做一些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事，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榮婆子聽著街坊鄰居用狠毒的話詛咒她，她想發(fā)火，只咽了一下嗓子，揣著手思量著:眼前的人大多是這條南北街上的掌柜的，因?yàn)闆]生意都滿肚子的火氣，就像鍋里沸騰的油，加一把火就會竄到屋頂；再說這幫窮鬼，平日里一定得到過苗家接濟(jì)，俗話說，吃誰家向誰家，她必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她心里還惦念著苗太太向她承諾的事兒:“苗太太，明天，俺來把丫頭接走，以后讓丫頭給您掙白花花的大米。”
    扔下這句話，榮婆子手里揮舞著煙袋桿，碾著小腳悻悻離去。
    看著榮婆子扭扭捏捏的背影，苗太太壓住心里的火氣，不疾不徐地念叨著:“榮大姐，您慢走?！?br/>     榮婆子扭臉看了一下身后，嗓子眼里嘀咕著:“你不留飯，不走，在這兒聽你們掰扯，惹俺一肚子氣，哼！”
    林伯站在他家店鋪門口，看著苗太太蔫頭耷拉腦袋的樣子，他嘆了口氣，安慰道:“苗太太，您多保重，不要生氣，和這種人生氣不值得，快回屋休息吧，苗先生也該放學(xué)了，快晌午了，俺也回去做飯了?！?br/>     面館里，曲伯沒給蔣廣全做面，因?yàn)闆]有面粉做面條，只有混合面揉不成團(tuán)。他站在梁廣全面前怨聲載道:“這是什么世道呀，什么世道？這鬼子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呀，逼急了，狗還能跳墻……”
    “他曲伯，以后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您老在俺眼前絮叨絮叨就算了，現(xiàn)在街面上像榮婆子這樣的人很多，為了填飽肚子，為了蠅頭小利，他們失去了做人的底線，咱們不得不防呀，您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苗家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啊。”
    “是，是，您蔣警官說的在理，俺明白了，俺以后不說，不說。”
    苗太太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聽到蔣廣全嘴里的話，她點(diǎn)點(diǎn)頭，很早之前，她就聽她丈夫念叨過，蔣廣全不是個壞人。
    看到苗太太被顧小敏攙扶著走進(jìn)了面館，蔣廣全從凳子上站起身，往前一步，一抱拳，弓了弓腰:“苗太太，打擾您了?！?br/>     “哪里？蔣警官能光顧俺家的小店，俺苗家人臉上有光，您快坐，別站著，真對不起，開著面館卻沒有飯招待客人，不好意思呀。請您蔣警官多擔(dān)待呀?！泵缣f著走到了另一張飯桌前，扶著身邊的桌子喘了一口粗氣:“蔣警官，俺猜您是有話要與俺說，對不？”
    “是，苗太太，俺想與您談?wù)勥@個丫頭的事兒。”蔣廣全抬起頭看了一眼顧小敏，又說:“榮婆子兩口子不是善良之輩，您如果不讓丫頭去，就怕他兩口子去日本憲兵隊(duì)胡說八道，到時候連累苗家所有人得不償失?！?br/>     聽蔣廣全這席話，苗太太身體打了一個冷顫，她急忙抓著桌沿慢慢坐下身體，一時無語。
    方才她在店門口外說的那一些話，是應(yīng)付榮婆子，她怎么會把丫頭送到日本人那兒？她知道日本人殺人不眨眼，她害怕，她真的害怕。這個丫頭可不是她苗家的人，只是暫時住在苗家，她沒有權(quán)利決定丫頭的去向，如果是郭家莊的許家人來接走丫頭，她一點(diǎn)意見也沒有，這可是去日本人那兒，那兒也許就是一個大火坑，她怎么忍心把丫頭送進(jìn)那個火坑？想到這兒，苗太太使勁攥攥手，十根手指變得慘白，沒有一點(diǎn)血色，這么熱的天，她感覺到了冷，冷到了她的心臟。
    站在一旁的顧小敏一會兒看看苗太太，一會兒看看蔣警官，她知道他們是在說她的事兒，她聽明白了，苗太太不想讓她去日本女人那兒，蔣警官又怕苗家出事?，F(xiàn)在苗家的狀況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為了報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即使那兒是一個火坑，她也要去看看，用自己的手藝換來糧食。
    “苗太太，讓俺去吧，俺不怕鬼子，在坊子碳礦區(qū)時，俺天天看到鬼子，只要躲著他們走就行了?！?br/>     “丫頭，就怕咱們躲不開呀。”苗太太流下了傷心的淚。
    “苗太太，那個日本女人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她與其他日本人不同。”梁廣全把他了解的繡舞子簡單地說了一下:
    繡舞子是一個喜歡中國刺繡的女人，她也是被日本軍隊(duì)騙到中國的，她的丈夫是一個漁夫，在一次出海時被突然墜落的網(wǎng)吊架砸傷，變成了半植物人，能吃飯，需要喂；能說話，吐字不清；不能走路，臥床不起。她家里還有一個婆婆，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兒，她靠給人家刺繡維持一家的生活。那天她去給主顧送刺繡的衣衫，回來路上被日本軍隊(duì)綁架，她都沒來及回家與孩子和丈夫告別，稀里糊涂來到了中國，在中國一待就是三年。
    苗太太流著淚聽著繡舞子的故事，嘴里喃喃著:“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呢?！?br/>     “人都會變得，她身世再可憐，俺也不會同情她。”一旁的曲伯悲憤填膺，語氣里帶著仇恨:“俺不會忘了他們?nèi)毡救藲⒑Π骋患叶畮卓诘氖虑?，永遠(yuǎn)都不會忘?！?br/>     “曲伯說得對，咱們還是多長個心眼，防人之心不可無。明兒，我抽時間把丫頭送過去讓繡舞子小姐見見，我盡量給她說，把活兒讓丫頭帶回家做，苗太太您看行不行？”
    苗太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就聽蔣警官的，只要丫頭沒事就行。”
    “好，這事兒就這樣說定了，明兒見?！绷簭V全站起身要告辭。
    “蔣警官，不好意思呀，如果俺先生在家，不會怠慢您，唉，已經(jīng)過了晌午了，他怎么還不回家呀？”苗太太突然感覺心慌意亂。
    聽了苗太太嘴里的念叨，蔣廣全心里“咯噔”一下，青峰中學(xué)發(fā)抗日傳單的幾個學(xué)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他已經(jīng)把消息提前送到了學(xué)校，那一些學(xué)生年輕氣盛，不會沒有躲起來吧？如果鬼子到學(xué)校抓人，單憑他對苗先生的了解，苗先生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學(xué)生被鬼子抓去，難道他真的出事了？
    就在這時，有三個少年氣喘吁吁鉆進(jìn)了面館，他們開口就問:“苗師娘在嗎？”
    “在，在，發(fā)生什么事了嗎？”苗太太嘴里連聲應(yīng)答著，臉上露出惶恐之色，一定是自己丈夫出事了，他讓學(xué)生跑家里報信。
    三個學(xué)生看到了身穿警服的梁廣全一愣神，閉上了嘴巴，眼睛往地上看。
    苗太太往前竄了一步，抓住其中一個孩子的胳膊，滿眼焦灼:“快說，快說，你們苗老師怎么啦？”
    蔣廣全心里也一哆嗦，大顆大顆汗珠子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滾?！昂⒆觽?，別怕，快說，苗先生怎么啦？”
    “今天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苗先生被闖進(jìn)學(xué)校抓人的鬼子打傷了，那個英文老師讓我們來告訴師娘一聲，讓師娘不要擔(dān)心，苗老師現(xiàn)在在清風(fēng)醫(yī)院里……”
    還沒等三個學(xué)生說完話，苗太太嘴里“媽呀”喊了一聲，跌坐在地上，暈了過去。
    顧小敏“撲通”跪在苗太太身邊，“哇”一聲大哭:“苗太太，您快醒醒，醒醒呀。”
    梁廣全還想仔細(xì)問問三個學(xué)生，從他們嘴里了解一下苗先生的具體情況。眼下苗太太暈了過去，他只能向三個學(xué)生擺擺手:“你們快回家吧，在路上不要停息，也不要把學(xué)校的事情說出去。”
    曲伯心亂腦子沒亂，他招呼顧小敏說:“丫頭，別哭，苗太太沒事，你快去喊薛嫂，讓她拿一根針來，快去！”
    薛嬸聽到顧小敏帶淚的呼喊，從前院踮著小腳踉踉蹌蹌竄了過來，看到苗太太暈坐在面館里，她的眼淚“噗噗”往下掉，嘴里著急地大叫:“哎呀，我的媽呀，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薛嫂，您趕緊在苗太太耳朵上扎幾針，俺去倒杯熱水給她喝，她是急火攻心，要扎出血，快，”曲伯嘴里一邊說，一邊磕磕絆絆跑進(jìn)了后廚。
    半天，苗太太緩過神來，她想站起身來，沒站穩(wěn)，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顧小敏趕緊坐到她旁邊，用小身子抱著她。
    蔣廣全看著苗太太清醒了，嘴里忙不迭地寬慰說:“苗太太，您別著急，苗先生在醫(yī)院里，說明他沒事。日本人去學(xué)校是例行檢查，可能苗先生多說了一句話，也許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倒了……俺這就去醫(yī)院看看，看看先生的情況，有事俺再回來告訴您?！?br/>     蔣廣全拉開面館的門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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