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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怔

    江德州慢慢撂下布簾,岣嶁著身體向屋里磕絆了兩步,顫抖的手摁在鍋臺上,兩行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張貴默默繞過老人的身邊,走出屋門口,一群黑色的烏鴉尖溜溜叫著,斜飛過院井。
    一個月前,夏蟬去蟠龍山送藥品路徑沙子嶺村,她發(fā)現(xiàn)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攢動,受驚的麻雀四處逃竄,恍恍惚惚有人竊竊私議,她悄悄走過去察看,一看嚇一跳,山溝里躲著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還有如履薄冰的偽軍,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一般情況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動,除非他們吸取了前車之鑒,怕遭到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而提前了掃蕩計劃,或者他們接到了準(zhǔn)確的消息,村子里住著游擊隊的人,他們想要抓活口。
    的確如此,村子里駐扎著蟠龍山上的一個小分隊,隊長是張家的大丫頭張嵐,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嶺村,羅一品知道她對這個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轉(zhuǎn)移村民。
    張嵐安排了戰(zhàn)士在村口守護(hù),一旦發(fā)現(xiàn)鬼子蹤影就鳴槍示警,狡猾的鬼子沒有走大路,沿著山溝匍匐前進(jìn),眼瞅著離著村子越來越近,夏蟬顧不得多想,從脖子上解下紅圍巾包好藥品,塞進(jìn)了路旁的草垛子里,從懷里抓出手槍朝著走在后面的一個鬼子開了一槍,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靜謐的山谷,霎那間鬼子亂了套,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山坡上站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村姑時,他們臉上露出了猙獰的冷笑。
    夏蟬知道無法順利脫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剛剛五個多月,卻要與她共同赴死,時間容不得她多想,兇神惡煞的鬼子越逼越緊,她從襖袖里掏出了爹留給她的手榴彈……
    夏蟬犧牲的消息傳到了蟠龍山,許婉婷抱著那塊紅圍巾哭暈過好幾次,她不相信這是真得,她與夏蟬是結(jié)拜姐妹,她們二人同時做了新娘,同時懷了孩子,秋收季節(jié)孩子就會出生。
    那天她與夏蟬坐在一起給孩子取名字,她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兩家人結(jié)為親家,萬萬沒想到,短短幾天二人陰陽相隔,此生難以相見。
    感情脆弱的許婉婷經(jīng)受不住打擊病倒了,夏蟬對她有救命之恩,那個破舊的大車店,那個陰暗的馬廄,那個冰冷的拴馬樁,那是一場噩夢,她以為她會死在那兒,當(dāng)從窗戶外面?zhèn)鱽硪粋€銀鈴般的聲音,她用盡全身力氣呼救……當(dāng)她醒來時,眼前是一個梳著短發(fā)的男孩,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帶著好奇與憐憫。
    “你別怕,俺是女孩……”羞怯的聲音,嬌媚的芙蓉面,臉頰上的緋紅歷歷在目,讓許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羅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許婉婷,她話未出口淚先流。
    “你要吃飯,要打起精神,咱們不能讓夏蟬白白犧牲。”羅一品哽咽難言,夏蟬是個可愛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賣柴,竭盡全力照顧年邁的養(yǎng)母,參加抗日游擊隊后,小丫頭把生死置之度外,與心愛的男人并肩作戰(zhàn),在炸鬼子火車道時負(fù)過傷,差點丟了命,傷口沒有痊愈又回到了戰(zhàn)斗崗位,一次一次把禁銷藥品從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龍山,一樁樁事跡記在每個蟠龍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為此事常常自責(zé),老淚縱橫,他希望那天取藥、送藥的是他,他已經(jīng)土埋半脖子了,活著沒有多大用處,這個固定的念頭總是在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
    “江伯伯。”戚世軍給江德州遞上一塊手帕。
    江德州猛地驚醒,今天還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時間難過,他抓著衣袖抹抹滾到下巴頦下的淚水,往屋門口踉蹌了一步,抬頭看看院井的天,橙紅色的夕陽撒在東廂房的墻上,拖著少許的灰塵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頭想起了夏蟬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難過了,咱們都是把頭別在褲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貴有茂把腰上的圍裙解下來掛在門后面,扒拉著眼珠子往飯廳里瞅了兩眼,回頭看著戚世軍說:“你小子腦子不要開小車,俺去一趟彤家酒館,你幫俺照應(yīng)一下店鋪,伙計在外面盯著,有事他會吆喝你的,盡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訴呂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們?nèi)\灘壩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趙莊。”
    院井里,張貴蹲在北墻根下抽煙,他的后背依靠著墻垛子,一圈圈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風(fēng)撞擊著兩片破院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墻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腳步聲,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著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條黑狗臥在西墻根下,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瞅著門洞子,驀地,它前爪支撐著地面跳了起身來,抖抖尾巴,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jìn)了廚房,繞著江德州轉(zhuǎn)圈圈。
    江德州撩起長袍下擺,一屁股坐到門檻上,他伸手一下一下?lián)崦返募贡常@條狗跟在他身邊兩年多了,沒有大肉大魚給它吃,甚至有時候跟著他一起挨餓,它依舊不離不棄。
    “老伙計,今天晚上俺出去辦點事情,你在這兒好好待著,如果俺回不來,你跟著那個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門口臺階下的張貴,“他家有肉吃,比跟著俺享福。”
    黑狗似乎聽懂了江德州的話,它嘴里一邊嗚咽著搖頭擺尾,一邊伸著舌頭舔舐著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張貴把煙桿從嘴里抽出來,向屋門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還是讓俺替您跑一趟趙莊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臉上換了一副冷峻之色,聲音嚴(yán)厲,“不可以,你們的任務(wù)更艱巨,你馬上去趟戚鐵匠家,囑咐他們盡量速戰(zhàn)速決,在許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節(jié)外生枝,畢竟咱們?nèi)耸植粔颍荒軕賾?zhàn)。”
    張貴性格中厚淳樸,反應(yīng)不遲鈍,知道孰輕孰重,他“騰”跳起身,抓著煙桿把煙窩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訴他們。”
    “張貴,你速去速回,回來把敏丫頭和那個日本女孩帶你家去,告訴你婆姨,就說俺江德州給她添麻煩了。”
    飯廳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遞給她一雙筷子。
    “謝謝你!”琴弦子雙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著頭,自從她來到中國,還沒有哪個人對她如此好,給她買鞋子、請她吃飯,她的眼睛里瞬間溢滿了淚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蹣跚著腳步走出了廚房來到了飯廳,他徑直走到一張桌子前,抓下頭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彎腰從桌子下面拖出一條凳子,把長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頭看著小敏說:“丫頭,貴老三是多面手,不僅會炸油果子、搟面條,還會下河捕魚,他做的紅燒魚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買賣剛開業(yè)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帶著你的朋友經(jīng)常過來坐坐,給他捧個人場。”
    小敏不懂江德州話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應(yīng)了一聲,“是,江伯。”
    “丫頭,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沒有其他事兒,只想在這兒坐坐歇歇腳。”江德州抬起大手從上往下忽閃著,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餓壞了,她的頭埋在碗沿上,右手環(huán)摟著碗,左手抓著筷子往嘴里扒拉著面條,面湯子和菜湯子濺在她臟兮兮的小臉上,她擎起巴掌胡亂地抹抹臉,繼續(xù)埋頭狼吐虎咽,不一會兒,一碗面條見了底,只剩下一點湯,她又把湯倒進(jìn)了嘴里,最后用舌頭舔舔嘴唇,嘴角上揚,露出一抹饜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觀察著琴弦子的一舉一動,這個女孩很瘦,瘦小的臉上沒有肉,眉眼長得勻稱,眼睛不大,并不難看,上唇有點長,正好遮住了兩顆半截前門牙;吃相不拘小節(jié),不知道她曾經(jīng)歷過什么?繡舞子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不對,她不僅委身于一個惡貫滿盈的日本軍官,還為日本人收集情報,在青峰鎮(zhèn)發(fā)展?jié)h奸,這樣一個浮頭滑腦的女人,她的女兒怎么會流落他鄉(xiāng)呢?
    小敏沒有一點食欲,不是不餓,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煩意亂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嚨,塞不進(jìn)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對過的巷子里傳來幾聲狗叫,屋脊上的煙囪里冒著裊裊炊煙,有的黑煙滾滾,有點青煙淡淡;從地里回來的男人,肩上扛著鋤頭和鐵鍬,赤裸裸的大腳丫子“撲騰撲騰”砸著地面,趟著一流流泥水敲開了自家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窠臼轉(zhuǎn)動的聲音蓋過了他們疲憊的喘息聲;風(fēng)拽著幾縷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轉(zhuǎn),幾個破衣爛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著墻根下的垃圾;從彌河里升起的水霧越來越厚,隨著下弦的暮色,籠罩著山林、田野、八里莊。
    藥堂墻角蜷縮著一個蓬頭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樹投下斑駁的影子,撕扯著一縷余暉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臉上的模樣,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的半張臉,扎煞在帽檐外面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粘著草屑子;沒有前衣襟的長褂包裹著他寬厚的肩膀,袒露著臟兮兮的前胸,腰上系著一根草繩子,褲子很短,只到膝蓋,露出兩條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懷里抱著一根棍子,手里舉著一個破碗,嘴里有氣無力地吆喝著,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過眼簾的亂發(fā),窺視著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幫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幫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館,徑直走到那個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條倒進(jìn)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來,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趕緊低下頭,沙啞著聲音說:“謝謝,謝謝小丫頭。”
    小敏搖搖頭,轉(zhuǎn)身走回了面館。
    江德州一條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著腮幫子,瞇著眼睛打盹,緊鎖的眉頭上聚起兩道深深的皺紋,不知有多少煩心的事情困擾著老人?老人身上的長褂已經(jīng)泛白,胳膊肘上摞著兩個補丁,補丁也碎了,露著里面的襯褂,看到這個破碎的補丁,小敏的心抽動了幾下,
    聽舅老爺說,自從江德州做了游擊隊的聯(lián)絡(luò)員,每天腳丫子不著地,身上的衣服好幾個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掛了一層漿糊,他的歲數(shù)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針,趙媽可憐他,只要他踏進(jìn)許家,就會讓他把身上衣服換下來,她拿去洗、拿去縫補,為這事冥爺常常晃著蓮花指,掐著嗓子在廖師傅面前搬弄是非,說趙媽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師傅心里江德州是長輩,是個優(yōu)秀的老人,值得每個人尊重,他討厭別人拿著可憐的老人開涮,他舉著鐵鍬嚇唬冥爺說:“你歲數(shù)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說八道俺絕不會輕饒你。”
    冥爺不敢與廖師傅撕破臉皮,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身邊需要人,再說趙媽對他也不薄,這么多年都是她幫他縫補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雞腸,不愿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溫馨。
    “呵呵,俺睡著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氈帽扣到頭上,惺忪的眼神瞄著窗外,“天快黑了,張貴還沒有回來嗎?”
    小敏搖搖頭。“江伯,舅姥爺和許老太太他們好嗎?趙媽她好嗎?”
    江德州清清干巴巴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說:“他們都好,只是,前段日子,趙媽她病了,唉,那個女人不容易,操勞了大半輩子,該享福的年紀(jì),身體又垮了。”
    趙媽是個說話柔和、態(tài)度安詳、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鉆古怪的冥爺也謙讓她三分,許老太太和舅老爺也沒有把她當(dāng)外人,處處表示出對她的關(guān)切與尊重。
    趙媽把小敏當(dāng)自個的孩子,耐心教給她刺繡的手藝。“丫頭,手藝壓不死人,多一門手藝多個吃飯的碗,餓不著。”
    “江伯,俺,俺想回許家看看趙媽,可以嗎?”小敏瞬間淚眼婆娑。
    江德州扶著桌子顫巍巍站起來,他心里有好多話要說,不敢說。趙媽是個好女人,一天到晚地忙活,像個轉(zhuǎn)動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記心里的痛苦,忘記丈夫的死,上個月她又失去了沒過門的兒媳婦,兒媳婦懷了她老趙家的娃娃,沉重的打擊來的太突然,她無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沒有不生病的,她身體本來就弱,刮陣風(fēng)都會生一場病。”江德州躲閃著小敏擔(dān)憂的眼神,他一邊向店門口走著,一邊囑咐:“丫頭,過會兒張貴回來,你們跟著他去大車店,天黑了盡量不要到處亂跑,這兒不是趙莊,看著河水平靜,下面暗流洶涌。”
    大街上,紅色的天際線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種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斂,撒在每家店鋪的窗戶上。江德州傴僂著身體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往藥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簾里出現(xiàn)了那個乞丐,他的心底頓然升起一股暖意,這股暖意霎時流遍全身,讓他感覺踏實了許多,他迫不及待地向臺階下竄了一步,就在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汽車?yán)鹊穆曇簦瑒澠屏思澎o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步,往臺階上站了站。
    小轎車由遠(yuǎn)至近,拖著一條烏煙瘴氣的尾巴,在面館門前掉了個頭,停在榆樹下,車窗上閃現(xiàn)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一頭波浪卷發(fā)蓬松有致,一對金耳環(huán)蕩在她的腮幫子上,戲謔的唇角向上翹起,一雙嫵媚的狐貍眼瞟覷著窗外。
    從藥堂里張張慌慌跑出一個小伙計,畢恭畢敬走到轎車一側(cè),隔著窗玻璃往車?yán)锇皖^巴腦。
    司機跳下了車,繞到車子右邊伸出雙手,身體前穹,撅著屁股打開車門,抬起右手護(hù)住車門上沿,頜首低眉,“二小姐,咱們到了。”
    許洪黎不疾不徐邁下車,她在車前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習(xí)慣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面館的窗戶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著一張俊俏的小臉。
    藥堂伙計哈著腰向許洪黎面前蹭了一步,雙手一前一后指著店門口,“二小姐,您好,快里面請,俺師傅在屋里為您碾藥,不能親自出來迎接您,請原諒。”
    “俺想涼快涼快,告訴你師傅,不要著急。”許洪黎往后退了一步,身體依靠著車門,從手提包里掏出一鐵盒煙,眼珠子掃視著面館門口,門口臺階下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伙計;臺階上,一個邋遢的老人手搭涼棚往街上瞭望。
    “江德州,”許洪黎在心里嘀咕:“這個老東西怎么會在這兒呢?”
    江德州撩起長褂衣擺跌跌撞撞奔下臺階,離著小轎車一段距離站住腳,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嗎?聽說您經(jīng)常到呈祥藥堂來,俺在這兒侯著您,俺想,俺想向您討份差事,望您可憐可憐俺無依無靠,賞給俺一個看門的營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么意思呀?你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應(yīng)該安坐待斃,不要四處跳躂,你想乞討幾個銅板,直接說就可以,不必繞圈子。”許洪黎撇撇嘴角,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捏在右手里,怪聲怪氣地嘟噥:“聽許家下人說,舅老爺囑咐直管家,許家的門永遠(yuǎn)為你敞著,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個臭脾氣俺受不了,給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輩子,俺也是要臉面的人呀。”江德州嘴里的話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慚愧,為了討好許洪黎他不得不說違心的話。
    海秉云說:許洪黎長著一顆豺狐之心,兇狠狡詐,為了不引起她的懷疑,必須豁出去一張老臉,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面館里面那個丫頭是誰呀?俺看著怎么那么面熟呀?”
    江德州裝出耳聾的樣子,用一只手罩住耳朵,瞇縫著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皺,嘴里嚼著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輕時候也是風(fēng)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說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老了,后悔了沒有在恰好的歲數(shù)娶房媳婦,不至于現(xiàn)在孑然一身,茍且偷生。”
    江德州的話讓許洪黎驚悸了一下,她把煙卷頂在下巴頦上,目光呆滯,她之所以每天往藥堂跑,是為了調(diào)節(jié)身體,眼瞅著奔四十歲了,沒有生下一兒半女,起先她懷疑是閔文章的問題,后來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沒有開懷,她開始著急。
    一陣風(fēng)吹過,撩起了她耳邊的劉海,蕩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綹頭發(fā),她心里突生起一股溫情,自從在許家看到敏丫頭,她打心眼里稀罕,小丫頭就像一塊柔柔順順的絲綢精致細(xì)膩,溫溫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錢嗎?”許洪黎避開江德州的話題,打開手提包,在里面摸了摸,摸到兩個銅板,她又放下了,從里面掏出一張紙幣,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說實話,那個敏丫頭怎么會在八里莊呢?”
    江德州心里咯噔了一下,許洪黎眼珠子還挺毒,一眼認(rèn)出了敏丫頭,這事掩蓋不住了,只能實話實說:“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爺身邊的使喚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趙莊的孟家,她怎么會在這兒呢?俺也沒有問,俺老了不想多事,盡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讓人煩。俺自個猜測她是從孟家跑出來的,唉,養(yǎng)媳婦在婆家是受欺負(fù)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準(zhǔn)能打賞俺一頓飯,一頓酒喝,高興了還能給俺幾塊大洋,聽說孟家不差錢,那個孟老爺是商會會長。”
    “江管家,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小心思。”許洪黎睺瞜了江德州兩眼,她是厭惡老人說話磨磨嘰嘰,耽誤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頭喊出來,就說許家二小姐要與她說說話。”
    許洪黎把捏著紙票的手松開,紙票飄飄曳曳墜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雙手接住飄落的紙幣,“謝謝二小姐賞賜,俺這就去把丫頭喊過來見您。”
    江德州話音未落,幾個日本兵跟著幾個偽軍走了過來,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個子不高,一頭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張臉,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小春兒,她離開許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時候跟著雪蓮四處蹓躂,有時候跟著許洪黎到處躥騰。
    小敏走出面館剛巧與小春兒撞個正面。
    “你?!你怎么在這兒?”小春兒語氣氣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著,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進(jìn)眼里嚼得稀巴爛。
    小敏沒理睬小春兒,她徑直走到許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萬福禮,“二小姐,您好!”
    “敏丫頭,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八里莊呢?”許洪黎瞪了小春兒一眼,轉(zhuǎn)過身笑瞇瞇走近小敏,“聽說你嫁給了孟家二少爺,他們孟家人對你好嗎?”
    小敏深深垂著頭,她不知怎么回答,囁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話,孟家人對俺很好。”
    “是嗎?你這么晚怎么還不回家呢?”許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著小敏的臉,這張軟軟柔柔的小臉像初春的白雪,額頭上滲著細(xì)細(xì)的汗珠子,雅潔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著汗水的劉海,語氣里多了和藹,“丫頭,你出汗了,這天氣不熱呀,你不要著急,如果孟家人欺負(fù)你,我替你去討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計離開孟家是去找小九兒,她怎么能空手而歸呢?“回稟二小姐,其實,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里不好受,就跑了出來,俺想去張媽家住一宿,然后,等俺心情平穩(wěn)了再回孟家。”
    “張家?!你是說沙河街張家火山鋪子的張家嗎?他們家在莊子南邊有個大車店。”許洪黎對張家很熟悉,張家在沙河街時名聲遠(yuǎn)揚,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鄰居尊敬,張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打招呼,鞠躬問好,無論是仰慕她,還是敬畏她,總比那些不識抬舉的鄉(xiāng)鄰強百倍。
    “丫頭,自從在許家遇見你,我天天惦念著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孟家,以后留在我身邊當(dāng)個支使,可以嗎?”
    “謝謝二小姐抬愛,這件事容俺仔細(xì)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嗎?”小敏寧可留在孟家也不會與雪蓮她們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給許洪黎做丫鬟。
    “好,咱們就這么說定了。”許洪黎笑了。
    許洪黎和小敏有說有笑,小春兒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她想罵人又不敢,她用腳上的皮鞋踢踏著地上的石頭,“咯吱咯吱”響;她用上牙狠勁咬著下嘴唇,咬出幾個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搶了她的飯碗。
    小春兒的手腳動作沒有逃過許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里的煙卷送到鼻子下面聞了聞,眼前的敏丫頭沉著冷靜,與囂張的小春兒判若兩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云獨具慧眼,許家那么多下人他偏偏鐘愛這個丫頭。
    許洪黎恨許家的人,她唯獨不敢得罪海秉云,為什么?她自個也說不清楚,那個老頑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許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沒有那點忌憚,她完全可以把敏丫頭據(jù)為己有,她身邊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兒壞心思太多,表面上對她曲意逢迎,暗地里與雪蓮朋比為奸。雪蓮詭計多端,很得井上的賞識,早晚有一天她會被她們踩在腳下,想到這兒,許洪黎七竅生煙,她把手里的煙卷扔在地上跺了兩腳,尖著嗓子吼了一聲:“小春兒,三少爺人呢,他怎么沒跟你們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話,三少爺說他換換衣服,一會就到。”
    “他每次出門都要磨蹭,讓他坐車,他說坐車悶,他真是朝廷老爺拾大糞,有福不會享。”許洪黎晃晃肩膀,把煙盒塞進(jìn)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兒兩眼,“你帶著幾個人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發(fā)現(xiàn)可疑人就地槍決,或者抓起來送到日本憲兵隊,留下幾個人守候在這兒,聽三少爺派遣。”
    ……張貴帶著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車店時天已到了掌燈時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門口外面木桿子上的燈亮了,被霧氣包裹著,散發(fā)著昏黃色的光,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渾不濁,蔫蔫吧唧。
    張家西廂房有三間屋子,中間屋壘著兩個灶臺,四周墻壁黑黝黝的,西墻根放著一張圓桌子,桌上面擺著碗筷和油瓶,還有一個笸籮,笸籮里摞著冒著熱氣的槐花餅,香味夾雜在炊煙里彌漫;墻角放著一個敞著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飄著半拉瓢;兩堵土坯墻隔開兩間屋子,北間屋沒有門,也沒有門簾,一眼能望見里面的大炕,炕上堆積著幾個面袋子,還有幾個比碗大的葫蘆,地上摞著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滿滿的沒有下腳的地兒;南間屋子門框上掛著一條看不清顏色的布簾,在煙里、風(fēng)里忽閃。
    張媽站在灶臺前,她一只手里抓著一個盛著面漿的小瓷盆,一只手里抓著一雙筷子,她用筷子往沸騰的鍋里撥拉著面疙瘩。
    “娘,俺爹回來了,敏姐姐也來了,還有……”小伍佰稚嫩又興奮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進(jìn)了西廂房。
    張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彎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續(xù)進(jìn)灶堂里,一抬腳沖出了屋子,她身子沒站穩(wěn),尥了一嗓子:“你們怎么剛回來呀,槐花餅都出鍋了,俺還做了一鍋疙瘩湯。”
    張媽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身材瘦小,比余媽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長褂,寬大的衣擺垂在膝蓋以下,腿上一條黑色緬襠褲,褲腳外面緊緊纏著兩條布帶子,露出一雙穿著黑布鞋的大腳丫子;她臉色微黃,鸛骨上落著星星點點的褐色斑點,看不到一點脂粉的痕跡,頭發(fā)不算整齊,在腦后梳了個橢圓髽髻,沒有金釵銀釵,只有一支黑色的鐵夾子別在纂的一側(cè),隱藏在幾綹亂發(fā)的后面。
    以前舅老爺常常念叨張家兩口子,張貴年輕時候在淺灘上做纖夫,張媽在家服侍公婆,還要撫養(yǎng)兩個丫頭,那個時候小伍佰還沒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饑寒飽暖,以至于愁潘病沈,都有她一個人操持,隨著兩個老人的過世,張家的境況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個女人要撐起一個家何談容易?張媽與羅家做了五六年鄰居,知道羅一品是抗日游擊隊的人,卻能夠垂紳正笏,不動聲色,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待人接物情禮兼到,值得大家翹大拇指。
    “俺把敏丫頭給你帶回來了。”張貴往一旁閃閃身,給小敏和琴弦子讓開一條路。
    張媽抬頭看過去,丈夫身旁站著兩個丫頭,其中大個子是敏丫頭,她一眼認(rèn)了出來,那雙大眼睛里閃著星星的光,像極了夏蟬,她的心臟猛然抖動了一下,嘴唇哆嗦,悲從心來化成了兩行婆娑的淚水。
    上個月,羅一品櫛風(fēng)沐雨來到了張家大車店,她流著淚懇求張貴,說:“張大哥,麻煩您跑趟坊子礦區(qū)吧,把夏蟬的事情告訴顧慶坤,咱們不能瞞著他,也瞞不住啊。”
    “你讓俺見了顧大哥怎么說呀?俺不去。”張貴抱著頭蹲在地上,淚如雨下。
    清明節(jié)張貴給沈老爺子上墳時,遇到了顧慶坤給婆姨省墓,兩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館,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盤花生米,促膝而坐,酒過三巡,不知不覺談起了各自的孩子,顧慶坤喝多了,對離世的婆姨和三個丫頭的愧疚擺在了酒桌上,兩行淚水像決堤的河流,打濕了他的衣襟,滾進(jìn)了他的酒盅里,他就著淚水一飲而盡,他說以后好好照看三個丫頭,不會讓她們有任何閃失,沒成想,短短幾天的時間,顧家二丫頭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生死兩茫茫,留給活著的人多少痛苦?
    “張大哥,麻煩您把這塊圍巾給顧慶坤,俺本想親自去見見他,連成他們?nèi)チ巳照眨缴蠜]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實在脫不開身呀,您順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是不是把夏蟬送到她娘親的身邊。”羅一品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紅圍巾,“這是,這是夏蟬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張貴從羅一品手里接過那塊紅圍巾塞給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著它,俺把顧大哥約到八里莊來。”
    顧慶坤馬不停蹄來到了八里莊,當(dāng)他看到那塊熟悉的紅圍巾時,情緒瞬間崩潰,用拳頭擊打著腦袋大哭。半響,他才踉蹌著站起身,把紅圍巾送到張媽面前,留下一句話:“麻煩您把它給三丫頭吧,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訴她。”
    此時見了小敏,張媽愴然涕下,“敏丫頭,你們姐妹倆長得太像了,俺差點沒認(rèn)出你來,讓俺好好瞅瞅你,當(dāng)年你姐姐夏蟬給俺家火山鋪子送柴火時還沒有你現(xiàn)在大,沒有你現(xiàn)在高,每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像個假小子,相處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個女娃娃。”
    從張媽嘴里聽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里感覺凄凄慘慘,天不冷,凍得她打顫,半天沒有回應(yīng)一句話。
    “唉,瞧瞧俺,俺也許是歲數(shù)大了,總喜歡流淚,俺曾囑咐自己不要再流淚了,見了丫頭的面俺還是抑制不住呀。”
    張貴看到婆姨不時失態(tài),急得他抓頭撓耳,“孩他娘,咱們不能讓丫頭她們站在院井里說話吧?”
    “是呀,是呀。”張媽用襖袖擦擦滾到下巴頦上的淚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這是哪家丫頭呀?俺光顧著招呼敏丫頭了,把你晾在一邊,真是不好意思啊。”
    張貴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邊往西廂房門口拉,一邊向院門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帶敏丫頭他們?nèi)|廂房,爹有話跟你娘說。”
    張貴兩口子奇怪的神態(tài)讓小敏疑惑重重,當(dāng)著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隨便打聽,她一步一回頭跟著小伍佰繞過水井,走近東廂房門口,腳丫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東廂房是兩間坐東朝西的屋子,進(jìn)門是灶頭間,鍋灶與北臥室之間有堵墻,墻上有一個燈窯,一盞煤油燈坐在燈窯里,沒有點燃,屋里不黑不暗;東墻根用磚頭壘著一個臺面,上面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家把什,還有一架紡車。
    小伍佰跨進(jìn)屋子,走到鍋灶前踮起腳尖,從燈窯里拿下煤油燈放在灶臺上,彎腰從風(fēng)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燈芯上,燈亮了,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墻皮下露出鱗次櫛比的土基,地面、灶臺都很干凈,灶堂封著口,看樣子好久沒有燒火了。
    小敏抓起灶臺上的煤油燈,用一只手掌護(hù)著燈苗,用肩膀挑起臥室門口的布簾子,踏進(jìn)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潔,墻皮用白灰刷過,比外間屋子白凈,西墻上有一扇木欞窗戶,窗格子上的紙已泛黃,透著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鋪南北大炕,三層炕柜杵在北墻邊上,底下一層放著看不清顏色的褥子,第二層疊放著兩床新棉被,紅花綠葉,像是喜被,柜頂上疊放著新里新面的棉褲棉襖,還有一塊紅圍巾;東墻根放著一張破舊的桌子,桌上除了一個針線笸籮沒有其他東西,桌面上落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桌子旁邊的墻上有扇牖窗,上面鑲嵌著厚厚的玻璃,霧氣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這是俺大姐二姐回來住的屋子,上個月有個姐姐在這間屋子住過,俺娘給她燉了一只老母雞,后來,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俺娘說她死了。”
    小伍佰的話像一根鋼針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淚滿面,她強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燈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彎上的菜籃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謝謝你的娘親,俺們打擾她了。”
    “不用客氣,俺娘說,在她的心里你們都是她的女兒。”小伍佰舉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頭頂開門簾子竄了出去,他一邊往屋外跑,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敏姐姐,俺去給你們拿槐花餅吃。”
    小敏怊悵若失地追到屋門口,起風(fēng)了,院門口木桿子上的燈籠搖晃著那點亮,微小又陰沉;風(fēng)在枝頭、屋檐上嚎叫,聲音不大,沒有莊上狗叫的聲音大,馬廄頂上的草席子沙沙響,伴著飄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張媽懷里抱著一捆麥秸子沿著石基路走了過來,“丫頭,你叔說你們在外面吃過飯了,嬸子就不跟你們客套了。”
    小敏沒聽到張媽說什么,她直愣愣眺望著寬大的院落,恍恍惚惚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院井里忙碌,一會兒挽著襖袖洗衣服,一會兒把瀝干水的衣服搭在晾衣繩上,仰起臉,細(xì)長的眉眼下,一雙如水般的眼眸,明凊清澈,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
    “二姐!”
    聽到小敏喊姐姐,張媽腳步一頓,鼻子酸酸的,淚水溢出了眼眶,她慌忙邁進(jìn)屋子,把懷里的麥秸子扔在灶臺下面,提提褲腿蹲下身子,抓起一撮麥秸子續(xù)進(jìn)灶堂里,又抓起灶臺上的火柴擦出火花,雙手捧著豆大的火苗送到柴草上,騰起的火焰映紅了她的臉,兩行淚水掛在她的嘴角,滴落在麥秸子上,她趕緊用衣袖擦擦臉,低聲叨咕:“這屋子晚上涼,俺給你們烘烘炕。”
    “嬸子。”小敏嘴里呢喃了兩個字,一股悲涼填滿了她的喉嚨,吐不出咽不下。
    “丫頭,你想說什么,直接說出來,不必拘謹(jǐn)。”張媽從墻角抽出一根挑火棍子,把灶口外面燃燒的柴火捅到鍋底下面,熊熊的火苗“噼里啪啦”烘烤著黑色的鍋底,一綹黑灰飄出了灶堂,落在她的臉上,粘在她的淚痕里。
    “嬸子,那個,小伍佰說,說有個女孩在這間屋子住過,她是誰?”
    張媽的身體猛然哆嗦了一下,抓著棍子的手落在灶口邊上,半天也沒有動,另一頭在燃燒,眼瞅著就要燒到她的手指,她木知覺也。
    “嬸子,您怎么啦?”小敏彎下腰盯著張媽臉上的變化,她想從眼前這張心慌意亂的臉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丫頭,你剛才問俺什么?”張媽躲閃開小敏的目光,“唉,最近一段時間俺總是精力不集中,做事丟三漏四,丫頭,你叔叔說,他要出趟遠(yuǎn)門,俺給他去拾掇拾掇包袱。”張媽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子,走到北臥室門檻前,伸手撩起門簾,往門后挪挪腳丫給小敏讓出一條路,“敏丫頭,快進(jìn)屋。”
    屋里的炕上,琴弦子睡著了,她瘦弱的小身體蜷縮在炕沿上,喉嚨里打著細(xì)微的咕嚕聲。
    “這孩子有多長時間沒睡過囫圇覺了?瞅她睡得多香。”張媽往琴弦子身上瞅了兩眼,摁著炕沿踢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了炕,跪著走到窗根下,一面抓起窗臺上的小笤帚掃著蘆葦席,一面自言自語:“一個多月前,是有個姑娘在這間屋子住了一宿,俺娘倆很投緣,說了許多話,想想沒幾天的事兒,她是個活潑的姑娘,不笑不說話,讓人稀罕。”
    “嬸子,是,是俺二姐在這間屋子里住過嗎?”小敏的心臟在哆嗦,嘴巴也在哆嗦,她怕,怕張媽說出一個她不愿意聽到的名字。
    “不,不是,她不是你二姐,那個姑娘去蟠龍山路過俺們莊子,因為天黑路不好走,在俺家住了一宿。”張媽從炕柜子里面拉出一床褥子鋪在蘆葦席上,又從柜子上方抱下兩床被子,隨著她手下的動作,一塊紅圍巾從柜子頂上飄飄而落。
    小敏不能自已地伸出雙手接住飄落的紅圍巾,一股凄楚乍然再次襲擊了她的全身,二姐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紅圍巾。
    “嬸子,這,這是誰的圍巾?”
    “這是,這是俺家二丫頭的,她出嫁前俺托人去坊茨小鎮(zhèn)買的。”
    “俺二姐也有這樣一塊一模一樣的紅圍巾,那是俺大姐買給她的結(jié)婚禮物。”小敏用手掩著鼻子涕不成聲。
    張媽倉促跳下炕,揪起一旁的被子,把它蓋在琴弦子的身上,走到屋門口停頓了一下,哽咽著嗓子念叨:“敏丫頭,你不要胡思亂想,早早休息吧,俺不打擾你們啦。”
    小敏盯著張媽匆匆離去的背影,張張嘴沒有說出一句話,她磕磕絆絆爬上炕,靠著炕柜子坐下,胳膊重疊放在膝蓋上,臉枕在手背上,眼睛盯著上下忽閃的窗簾,燈影幢幢,突然,二姐夏蟬捻手捻腳走進(jìn)了屋子,站在炕下,笑吟吟地看著她。
    小敏滿眼驚愕,“二姐,二姐,是你嗎?”
    二姐比年前瘦了許多,腰肢纖細(xì),圓臉變成了瓜子臉,大眼睛還是那么明亮,如盈盈秋水閃著星星的光;一頭短發(fā),一套灰布破衣衫,與她砍柴的時候一模一樣,在她身上找不見女孩子的恬靜和文雅,活脫脫一個清新俊逸的小伙子。
    “三妹,你怎么會悶聲不響地溜出了孟家,讓爹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二姐!”小敏不管不顧撲進(jìn)二姐的懷里,失聲痛哭,“二姐,你怎么會在張嬸家呀?”
    “二姐在等你,二姐要看看你,看看俺的妹妹胖了沒有?長高了沒有?俺要告訴妹妹一個好消息,二姐見到娘親了,她不讓俺進(jìn)她的門,她罵俺,她說妹妹還沒有長大成人需要人照顧,俺說妹妹有大姐和爹照顧,俺要照顧娘親,她生氣了,好幾天都沒有理睬俺。”
    小敏聽不懂二姐嘴里的話是什么意思,她擎起手摸摸二姐的臉,那么涼,“二姐,你冷嗎?”
    “不冷,天馬上熱了,你有時間去蟠龍山看看俺,三妹,這塊紅頭巾是二姐送給你的禮物,俺沒機會送你出嫁,也沒錢買禮物給你,這塊圍巾是大姐送給俺的,現(xiàn)在送給你。”
    “俺知道,”小敏嘴里嚼著淚水,“二姐,你在蟠龍山做什么?你不是在坊茨小鎮(zhèn)嗎?”
    二姐搖搖頭,“俺現(xiàn)在暫時住在蟠龍山,爹說,等抗日勝利了,接俺回坊子碳礦區(qū)居住。”
    “二姐,俺給你準(zhǔn)備了禮物,繡了一對手帕,俺今天沒帶在身上,有時間俺回孟家拿給你。”小敏仰起臉看著二姐的眼睛,煤油燈把二姐漂亮的臉蛋照得慘白,“二姐,你怎么啦?生病了嗎?”
    二姐沒有回答。
    “二姐,俺怕。”“怕”這個字在小敏心里踟躕了半天,在嘴里嚼了半天,含著淚念了出來。
    天上的烏云在游走,掀起一陣陣風(fēng),蓊蓊郁郁的枝條抽打著院墻,推搡著兩扇屋門,撕扯著小敏冰冷的心臟,她自小孤獨,不懂事時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喬丹霞,與爹相依為命,爹白天去下井,她一人一影一竹簍,那個時候她那么懦弱,那么孤獨,其他孩子在一起跳繩子,她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去火車道撿煤渣時,那些大點的孩子經(jīng)常把她簍子里的煤渣倒進(jìn)他們的筐里,無論她怎么哀求哭啼,他們拎著煤筐揚長而去,把她孤零零地扔在火車道上,她只能一邊流著淚,一邊繼續(xù)撿拾地上殘留的、更小的煤渣,天越來越黑,火車道上的風(fēng)就像張牙舞爪的妖怪,卷著黑色的煤灰撞擊著鐵軌,摔打著她單薄的小身影,她害怕,轉(zhuǎn)過身眺望著身后另外一個小身影,那是黃多多,他不遠(yuǎn)不近地守候著她,陪伴著她。
    她假裝不害怕的樣子,頂著風(fēng)吆喝:“俺不孤獨,俺還有兩個姐姐,有一天她們會回來的,俺說得是真話。”
    “俺知道,俺爹說過你們顧家三丫頭的事情。”黃多多向她使勁點點頭。
    她心里的憋屈再也克制不住了,淚水成串成串地在她臉上奔流,沖洗著她黏滿煤灰的小臉,她扔下手里的竹簍子,抬頭看著混沌的天空,哽咽質(zhì)問:“俺娘說天上有老天爺,他掌管著天下事,俺想問問,俺的大姐和二姐在哪兒?讓她們快點回家,三丫頭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爹下井不回家,害怕被別人欺負(fù)。”
    風(fēng)扯著她的呼喚跑上了半空,被鏗鏗鏘鏘的車輪碾碎在鐵軌上,她追著火車跑,追著火車嚎啕大哭。
    一年前她找到了二姐,二姐找到了大姐,姐妹三人在楊同慶的面館相擁而涕。
    “三妹,你不要哭,不要怕,娘說她永遠(yuǎn)守候在你的身邊。”
    “娘,娘在哪兒?二姐,你說什么,俺聽不明白,你什么時候見過娘親?”
    “三妹,娘在生氣,俺去哄哄她。”
    “二姐,你不要走。”小敏猛地往門口追了一步,她的身體重重撞在門框上,她顧不得疼痛,急沖沖躥出了屋子,黑黝黝的院井里只有風(fēng)拽著幾綹草枝子和凌亂的槐花在井沿下飄搖。
    西廂房里,張貴坐在灶臺下面的木墩子上,從腰上拽下煙袋桿,從煙荷包里捏出一撮煙絲塞進(jìn)煙窩里,又從地上抓起一根草糜子送到灶口的火星子上點燃,把燃燒的草糜子送到煙窩上,低頭“吧嗒吧嗒”猛嘬了兩口。
    張媽從墻上摘下馬蹄燈放在桌子上,她臉上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嘩”直流。
    “三丫頭可能已經(jīng)感覺到她姐姐不在了……俺不敢看她的眼神,那雙悲傷的眼睛里有好多問號,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真怕俺心里藏不住事兒,稍不留神說漏了嘴,那怎么好呢?”
    “顧慶坤說,敏丫頭自小知道她還有兩個姐姐,她失去娘親后,天天纏著她爹把兩個姐姐找回來。”張貴語氣哽咽:“暫時不要告訴她,能瞞多久算多久。”
    “夏蟬用年輕的生命救了沙子嶺村民,包括咱們的兩個女兒,這樁事就是俺身上一個沒結(jié)痂的傷口,流著猩紅的血水,俺每次想起來都疼,俺,俺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xiàn)夏姑娘笑瞇瞇的樣子,一聲一聲喊俺‘嬸子’。”張媽拍打著手下的飯桌,聲淚俱下:“夏蟬的事情大家還沒有告訴夏婆子,那個可憐的女人知道了定會心疼死,她收養(yǎng)顧家二丫頭就是為了養(yǎng)老送終,如今,丫頭先她一步走了,她怎么活呀?”
    “你不要再絮叨了,把這事兒先放下,俺馬上走,去淺灘壩口送槍支彈藥,明天回不來,明天晚上有一場戰(zhàn)斗,還有,江管家說,今天有人來八里莊,來人是誰?他也沒說,俺也沒問,你在家好好聽著院門,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俺不得不告訴你。”
    “什么事情?你說,俺聽著。”張媽用襖袖擦擦臉上的淚水,抓起桌上的馬蹄燈走到丈夫的身后,把燈遞過去,“你用麥秸子點亮它,俺去給你們收拾一些吃的,再收拾幾件衣服,這天氣不定性,今夜有點涼。”
    張貴從婆姨手里接過馬蹄燈放在灶臺上,眼睛盯著灶堂里的火苗,磕磕巴巴地說:“那個,敏丫頭身邊的那個女孩是日本人。”
    “日本人?!”張媽的心跳了一下,她收回了邁過屋門檻的腳,扭臉怒視著丈夫的后腦勺,岔了聲地咆哮:“你,你們怎么把一個日本人帶回了家?”
    “江管家說,鬼子不仁咱們不能不義,這個丫頭也是受害者……”張貴把手里的煙袋桿在灶臺下面磕了磕,插在后腰上,提起點燃的馬蹄燈走出了屋子,他性格懼內(nèi),著急的時候不會說話,他怕哪句話說錯了惹婆姨大發(fā)雷霆,如果院里沒有其他人還可以,她喜歡鬧就鬧,喜歡吼就吼,今兒不行,他只能開溜,留下她一個人在屋里哭哭啼啼,哭過了也就想明白了,婆姨不是不開面的女人,雖然她沒有上過學(xué),說話辦事比一個老爺們還爺們,自從夏蟬犧牲后,她幾乎沒有發(fā)過脾氣,處事冷靜了許多,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那個丫頭沒有娘親,夏婆子歲數(shù)大了眼睛看不清,做不了針線,俺給她做了喜被和新棉襖,沒成想……
    張貴蹉跎著腳步,沿著石基路走到北面堂屋門口,把燈掛在高高的門檐上,不大的燈光灑滿了院井,四周明亮起來,眼前五間坐北朝南的大屋子靜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前段時間院里客人很多。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坐在一鋪炕上,圍攏在一張炕桌前談笑風(fēng)生,把自家的糗事拿出來開涮,互相譏諷、逗趣,好不熱鬧,最近幾天鬼子在趙莊附近加派了巡邏警力,跑碼頭的客商很少,主要怕喜怒無常的鬼子亂殺人,為了那點錢丟了命不值得,大多商家停歇了買賣。
    下雨陰天的時候,無處藏身的乞丐常來住店,張貴也不會怠慢,一視同仁,笑臉相迎,張媽是惜老憐貧的女人,有錢無錢都會讓客人吃飽飯,一日三餐按例把飯菜送到他們的屋里。
    那幫乞丐不是趨利避害之人,時常不聲不響放在院門口外面一捆劈柴,或者幾只野兔,甚至還有一簍子的魚。
    張貴走到窗戶前,向闃其無人的屋里瞄了兩眼,黑洞洞的,沒有杯觥交錯的聲音,只有“嘰嘰”叫的老鼠在墻角旮旯里出溜,有的跑上了炕,它們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眨著綠瑩瑩的小眼珠子,翹著長長的胡須,挑釁地看著他,他苦笑了一聲,舉起手在窗欞上輕輕敲了幾下,狡猾的老鼠猶豫了一下,身子往上一躍,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團(tuán)白色的灰塵在屋里游蕩。
    隱藏在流嵐后面的鐮刀月牙有影無光,荒涼的夜空漂浮著彌河的潮氣,霧氣騰騰纏繞著屋檐下和木桿子上的燈籠,院里的一切在不明不亮的燈光下若有若無、影影綽綽,西南墻根下的槐樹抖動著扶疏的枝葉,一片片、一簇簇槐花在院井里飄蕩,像一片片雪花。
    張貴懨懨轉(zhuǎn)身走回了西廂房,抓起地上的笤帚和簸箕,把灶臺下面的草屑子掃進(jìn)簸箕里,送進(jìn)灶堂里,封了灶堂門,走到飯桌前,桌上放著一個包袱,他伸手摸摸熱乎乎的,還有淡淡的香氣。
    “當(dāng)家的,你進(jìn)來,俺給你縫縫衣服,今兒白天,俺看到你的后衣襟上有個窟窿。”張媽在南間屋里吆喝,聲音不大,帶著命令的口氣。
    “噯。”張貴應(yīng)答著走近屋門口,撩起門簾邁進(jìn)了屋子,桌上煤油燈上的火苗上下忽閃,映著婆姨一張淚痕的臉,他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半響沒找出話頭。
    張媽從炕上的笸籮里扯出針線,走到丈夫身旁,用眼神撇了撇炕頭,“你坐那兒,俺給你穿幾針就可以了。”
    “好。”張貴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后背亮給婆姨,嘴里喃喃著:“俺準(zhǔn)備拿點煙葉,跟你商量商量。”
    “俺早給你準(zhǔn)備好了。”張媽把針遞過補丁,用手戳了丈夫后背一下,“你少抽口煙,不要一張口都是臭煙味。”
    “俺就這點嗜好,離不開煙,孩他娘,俺如果回不來,你,你也不要著急。”
    “你不回家去哪兒?”張媽一針一線密密匝匝地縫著,每一針都那么仔細(xì),她的心已經(jīng)亂了,她害怕,害怕丈夫一去不復(fù)返,嘴里卻說:“你又不是第一次出門,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俺不怕。”
    “俺知道,知道,不過……”
    張媽擎起手指戳戳丈夫的后腦勺,“俺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你要給俺活著回來,聽說這次任務(wù)有咱們家大丫頭,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俺跟你沒完。”
    “正因為知道女兒下了山,俺才要求參加這次戰(zhàn)斗任務(wù),你不要擔(dān)心,你在家照顧好兒子,俺去戰(zhàn)場照顧咱們的女兒。”
    張媽把針穿過衣服,俯下頭用牙咬斷線繩,把針別在腦后的髽髻上,又用手指甲平攤平攤縫好的補丁,她抓著丈夫的衣襟遲遲不舍得松手,似乎一松手丈夫就會一去不復(fù)返。“其實俺也想明白了,顧家有三個丫頭,交給抗日兩個,咱們也沒有什么不舍得,再說,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死得其所也值了。”
    “還是你會說話,俺也是這個意思。”張貴已經(jīng)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zhǔn)備,他不敢說出口,婆姨跟著他沒享一天福,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她一個女人拖兒帶女怎么活呀?
    “顧家二丫頭犧牲后,大丫頭奔跑在她妹妹走過的路上,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為了抗日不避斧鉞,值得大家敬佩,每每聊起她,大家都翹大拇指;三丫頭為了巴爺?shù)暮⒆与x開了衣食無憂的孟家,可見她小小年紀(jì)夠仗義;今天在大街上,她在囂張跋扈的日本浪人面前不慌不忙,把日本女孩護(hù)在她的身后,可見她的善良,所以,俺走后,你要好好善待顧家三丫頭和那個日本女孩。”張貴站起身,把敞著的衣襟往胸前攏了攏,想系上扣子,手抖得很厲害,摸不見扣箅子。
    “收留一個日本人,俺心里的疙瘩解不開,不過,今天俺聽您的話,俺會對她好的。”張媽扶著旁邊的墻圍子跳下炕,看著丈夫笨拙的動作嗔怪道:“瞧瞧你,衣服扣子走錯門了,回家可不要走錯門呀。”
    張貴把手從衣襟上拿開,低頭看著給他系扣子的婆姨,煤油燈上的火苗照在婆姨不白不黑的、掛著鍋底灰的臉上,短短兩年的工夫這張臉上多了許多皺紋,圓潤的臉龐塌陷了下去,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她太勞累的原因,她的臉色蠟黃,眼皮浮腫,眉頭蹙起幾道褶皺。
    “辛苦你啦!以后……”張貴的手撫摸過婆姨滄桑的臉,他想說以后不用你太操心了,這句簡單的話卡在他的喉嚨里,明天的任務(wù)很艱巨,蟠龍山上的兄弟決斷,倘若奪不下那艘貨船,就炸了它,絕不能讓鬼子用那些武器打中國人。
    張媽隱隱感覺丈夫的語氣里有戀戀不舍,有生死離別的意思,她盡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白楞了丈夫一眼,“瞧瞧你,咱們都老夫老妻了,還動手動腳,讓孩子看到多不好意思呀。”
    張貴的大手落在婆姨的肩膀上,他滿眼心疼,“正因為俺老了,才知道你為這個家辛苦了半輩子,有錢的時候沒給你買件像樣的衣服,一年四季就兩套衣服,一點不知愛好,瞅瞅你,臉上黏著鍋底灰也不知道。”
    “是嗎?在哪兒?”張媽的臉上霍地漲起一片羞紅,她慌亂地抓起衣袖抹擦著臉,身體往后退縮,尷尬地垂下眼角,“俺就是個邋遢的女人,這么多年委屈你啦。”
    “不,你是個善良的女人,娶到你是俺的福氣。”
    張媽瞪大了疑惑的眼神,她的心跳加速,丈夫以前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心里害怕。
    張貴把手掌伸到婆姨的臉上,想拂去她臉上的黑灰,他的大手驟然停在半空,當(dāng)年娶她是為了給老爺子沖喜,他滿心不愿意這門女大三的親事,他討嫌她沒有女人的樣子,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話得理不饒人,她卻不嫌棄他張家負(fù)債累累,不嫌棄他是個纖夫,精心伺候公婆,體貼入微地照顧他,每次他拖著一身的勞累走回家,她會送上兩塊餅子,一盤小咸菜,一碗野菜湯,睡覺前,她會給他端來一盆熱乎乎的泡腳水。
    食不果腹的時候婆姨也不會餓著他,她經(jīng)常去山上拔野菜,薺薺菜摻和著玉米面做成菜團(tuán)子,把野蘿卜和野芹菜腌制成咸菜,他走出家門上工前,她會塞給他一個小包袱,里面不是菜團(tuán)子就是玉米餅子,外加幾根咸菜。工友都很眼饞,說他家里有個把家虎,里里外外不用他操心,他冰冷的心漸漸融化,第二年婆姨生下了大丫頭,他心里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第三年她又生下了二丫頭,他照舊歡歡喜喜沒有一句怨言,接二連三她又生下幾個丫頭,可惜,后面三個丫頭都沒有活到一歲,小伍佰是他們兩口子的老生兒,也是婆姨接近四十歲時生下的第五個孩子,他們視如珍寶。
    “瞅瞅你,你身上的衣服都有汗臭味啦,今兒忘了囑咐你脫下來洗洗,還有你的臉,整天洗不凈似的,泥糊糊的。”張媽說著,轉(zhuǎn)身走到洗臉架前,從架頭上抽下毛巾扔進(jìn)水盆里,“你先洗把臉,俺去看看敏丫頭她們睡了沒有?伍佰在外面盯著院門,你還是從后門走吧,俺就不去送你了。”
    張媽跨出了西廂房,沿著石基路往前磕絆,丈夫今天異樣的舉止讓她心慌意亂,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她好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她不敢,丈夫要出門,她不能哭,她用手捂著嘴低低嗚咽。
    東廂房里傳來嚶嚶的哭泣聲,張媽怔忪了一下,身體往前趔趄,她急忙扶著門框往屋里探探身子,琴弦子睡在炕頭上,嘴角彎彎著笑靨,露出半截上牙,呼吸聲如晃動的燈苗,震顫著薄薄的鼻翼,那么愜意。
    小敏坐在炕柜旁邊,臉趴伏在胳膊彎里,淚水打濕了她懷里的紅圍巾,嘴里夢囈著兩個字:姐姐。
    張媽頃刻間凄然淚下,她攧手?jǐn)勀_走到炕沿前,伸出手想搖醒小敏,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實在不忍心打擾姐妹二人夢里相聚,她轉(zhuǎn)身走到桌前,低下頭吹滅了煤油燈。
    張家大車店的東面和南邊是莊稼地,西面是那條小路,路的西面是一片麥田,中間隔著一條臭水溝,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臭哄哄的味道,成群的蒼蠅圍著木桿燈嗡嗡地叫著、飛著,有的飛進(jìn)了院子,尋找著窗戶上透出的那絲亮,撞擊著窗欞砰砰響;黃土與麥秸子打成的垣墻,吸收了彌河的濕氣,翹著堿皮,風(fēng)一吹,堿土到處亂飛;兩扇大木門年久失修,破亂不堪,風(fēng)從窟窿眼里竄進(jìn)竄出,拍打著院井的轆轤和水斗。
    西廂房南間屋子靠近院門口,更像是一間耳房,有東、南兩扇木欞窗,坐在炕上眼睛穿過窗戶,院里、門口的一切一目了然。
    張媽手里捏著針線坐在炕上,她一會低頭縫補著衣衫,一會兒眼睛從老花鏡上面瞭望著院門口的動靜。
    小伍佰穿著衣服趴在炕頭上,雙手托著下巴頦,瞪著瞌睡的小眼睛盯著娘親手里的動作。
    看著虎頭虎腦的兒子,張媽滿心歡喜,嘴里卻佯怒道:“你說要陪著娘親等你爹,瞧瞧你,眼皮都打架了,快睡吧,你爹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張媽的話音剛落,院子里傳來異樣的聲音,她立刻屏住呼吸,蹭到南窗戶根下,恍惚間槐花樹上跳下一個黑影,那個影子站在樹下猶豫了半天,俄頃,貓著腰鉆進(jìn)了馬廄子。
    張媽從鼻梁上摘下眼鏡,另只手握成拳頭揉揉眼睛,細(xì)細(xì)看出去,槐樹枝條上下顫巍,敲打著墻頭瓦,幾塊青瓦擦著墻墉落下,“啪嘰”砸在地上。
    緊接著,院外面?zhèn)鱽韼茁暪贩停ば以谀酀舻牡孛嫔稀芭距距表懀敲辞逦曇魜碜栽洪T口外面的路上,張媽一激靈,她急忙佝僂下身子,眼神朝院井里撒打,院井里只有風(fēng)聲,木盆從井沿上滑到了石基路上,半盆水灑在地面上,一滴滴在石頭上滾著,一會兒滲進(jìn)了石頭縫隙不見了,空木盆被風(fēng)拽著撞擊著堅硬的鵝卵石,“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井沿上的水斗里映著燈的影子,跳動著點點的白,那么瘆人。
    張媽急忙把手里的針線插進(jìn)笸籮里,跪著爬到炕沿邊上,摁著旁邊的桌子踢趿上鞋子。
    小伍佰猛地醒來,用拳頭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嚷嚷:“娘,俺跟你出去看看。”
    這時院門口傳來了敲門聲,聲聲入耳,夾著一個女子尖銳的叫囂:“開門,開門,皇軍例行檢查,查戶口。”
    張媽手里攥著眼鏡走出屋子,眼神越過了院木門的空隙,門口外面有五個人影,站在前面的是個女子,她的雙手揣在褲兜里,腳上的黑皮鞋踢蹬著門垛子,木桿子上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張刀疤臉,是小春兒,張媽攥緊了拳頭,她屏主呼吸,往小春兒身后察看,兩個偽軍手里抓著手電筒,肩上背著長槍;兩個日本兵躲在小春兒的身后,他們手里的刺刀寒光閃閃。
    張媽退后一步,把小伍佰擋在了身后,沒有回頭低低說:“伍佰,你快去東廂房,告訴敏丫頭來人是小春兒和日本鬼子。”
    “娘,您呢,您怎么辦?”小伍佰哭哭唧唧,“俺要和娘在一起。”
    張媽摸摸兒子的頭,壓著聲音,一板一眼地說:“兒啊,娘沒事,娘認(rèn)識他們,他們也認(rèn)識娘,只是,他們不認(rèn)識敏丫頭,所以,你要聽娘的話,快去。”
    “好吧。”小伍佰嘟囔著小嘴,退著離去。
    張媽把眼鏡攥在左手里,一邊亮著嗓子喊了一聲,“來嘍!”一邊磨磨蹭蹭走到院門口,打開了院門,她退后兩步站在門垛子一側(cè),給進(jìn)門的偽軍和鬼子讓開一條路。
    “你怎么剛出來開門呀?屋里是不是藏著八路軍?”小春兒抖動著窄窄的肩膀,挨著張媽的身體邁進(jìn)院子,她的眼珠子往天上瞟覷,拿腔作調(diào)地問:“院里住了多少人呀?”
    “院里沒有其他客人。”張媽忍住心里的氣憤,她知道寧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的道理,小春兒就是個奸詐小人。
    “真的沒有外人嗎?你可知道窩藏抗日分子的后果嗎?”小春兒一邊鼓唇弄舌,一邊伸著細(xì)瘦的脖子?xùn)|張西望,霧靄像一張無邊無際的黑色羅紗網(wǎng),從天空撒向大地,籠罩著空落落的院子,一盞馬蹄燈隨風(fēng)搖晃,撞擊著門框,幽暗的燈影若斷若續(xù);老鼠在屋檐上跳躂,震落一綹綹灰塵,仿佛墻角旮旯里藏著千軍萬馬,蠢蠢蠕動,小春兒倒抽了一口涼氣,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幾步,退到兩個偽軍的身后,弓腰哈背走到兩個日本兵身前,用手掌向前指引著腳下的路,“太君,您請!”
    兩個鬼子兵大搖大擺躥到水井旁邊,向身旁的偽軍努努嘴巴,兩個偽軍一手舉著手電筒,一手舉著長槍,竄進(jìn)馬廄挑挑苜蓿草,又跑到馬廄后面的茅房瞅了半天,捂著鼻子躥了出來,又在東西廂房和堂屋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走到鬼子兵身邊,“報告太君,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
    “不可能!”小春兒又急又氣,一個時辰之前在藥堂門口,小敏與許洪黎說她住在張家,這會兒那個丫頭藏哪兒去了?“每間屋子都要查仔細(xì)了,這家人很奸滑,良心大大的壞透了,在沙河街時帶頭反對皇軍稅收。”
    東廂房沒有一點動靜,張媽心里坦然了許多,她撩起衣襟擦拭著眼鏡片,豆大點的兩抹亮折射著手電筒的光在屋頂上跳躍。
    小春兒踮著腳跳到張媽身邊,厲聲呵斥:“你手里拿著什么?快點交出來!”
    張媽攤開手,冷笑了一聲:“春兒,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何必半夜三更跑過來為難我們呢?好歹咱們在一條街上住過,有什么話咱們可以單獨好好說,何必大張旗鼓鬧這一出呀?”
    “誰說無怨無仇?”小春兒操起雙手在張媽身前背后轉(zhuǎn)了一圈,腳上的黑皮鞋在石基路上狠狠踢趿了兩下,翻翻眼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聲,嚼齒穿齦:“當(dāng)年是你這張破嘴害得俺沒有棲身之地,跟著俺爹到處流浪,每天食不果腹,那些日子俺恨不得把你們張家人生吞活剝了。”
    小春兒如果不提當(dāng)年的事情,張媽也許不會生氣。“你小春兒和你爹坑害敏丫頭,沙河街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還害怕人說嗎?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大嬸奉勸你一句,你還是個孩子,應(yīng)該棄惡從善,重新做人。咱們都是中國人,一條根,就像一棵樹上結(jié)的果子,喝一條河里的水,身上流著一樣的血,打斷骨頭連著筋。”
    “誰跟你是一棵樹上的果子,俺小春兒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低三下四的丫鬟了,俺現(xiàn)在為日本人做事。”小春兒把雙手卡在腰上,唇角撇到了耳根子,撕扯著她臉上的疤痕,像個丑陋的、蹩腳的演說家,“告訴你們,日本人最恨八路軍游擊隊,他們說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嫌疑犯,俺說你們是八路軍就是八路軍。”
    張媽被小春兒胡攪蠻纏的話氣得喘不動氣,她用手攥著胸前衣襟,盡量抑制心里的憤怒,“小春兒,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啊,俺張家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八路軍九路軍,你信口雌黃、助紂為虐要遭報應(yīng)的。”
    “你罵俺?!”小春個子沒有張媽高,她踮起腳尖,向張媽掄起了巴掌。
    說時遲那時快,一束銀白的光穿過小春兒的喉嚨,揚起一片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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