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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進(jìn)門

    第二天,天亮了,太陽從東面升了起來,微微的晨風(fēng)撩過樹梢,幾片干枯的枝條拽著幾片雪落下,在院子里的石基路上滾動,很快化了,融進(jìn)了土里,濕潤了地面。
    姌姀碾著腳從她的臥室磕磕絆絆奔到了前堂屋,走近屋門口撩起門簾,驚奇地瞅著院井里稀稀落落的雪花,“這天這么明,太陽升起來了,怎么還下起了雪?黃師傅去了郭家莊,不知這路好走不好走?”
    余媽手里抓著笤帚走出了西廂房,手搭涼棚眺望著半空,“太太,俺剛?cè)チ死咸奈葑樱f下這點(diǎn)雪沒什么,不礙事,一會兒就停了,下雪說明天不冷,都說瑞雪兆豐年,俺看今天的雪是迎新人。”
    “嗯,老太太說得好。”姌姀笑了。
    孟家的每間屋子上都有一排木格子窗欞,上面鑲嵌著亮晶晶的玻璃,玻璃上投映著輕勻如絹的浮云,宛若披著輕紗的女孩,裊裊娜娜,姍姍而來;廊檐下的煙囪里冒著縷縷煤煙,縹縹緲緲落在旁邊的石榴樹上,樹枝上墜著幾根晶瑩剔透的冰柱,里面裹藏著光的影子,灑落一滴滴水珠,真如玉樹瓊枝作煙蘿;幾只喜鵲輕盈地落在西廂房和東廂房的屋脊上,煽動著黑色的翅膀,發(fā)出“喳喳喳”銀鈴般的叫聲,伴著水珠落地彈起清脆的音符,和音婉轉(zhuǎn)優(yōu)美;兩扇院門半敞著,余福把一筐煤灰填在門外的泥坑里,揚(yáng)起的煤煙在巷子里彌散,有幾綹順著門縫鉆進(jìn)了院子,在門洞子上方蜿蜒,門檐兩邊的勾頭瓦上雕刻著展翅欲飛的蝙蝠,據(jù)說蝙蝠能消災(zāi)納福,寓意美好。
    這房子是姌姀公公活著時候蓋的,公公性格內(nèi)向,沒有多少話,也沒有什么嗜好,用婆婆的話: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公公紙煙也不曾吸過,他只喜歡晚上飯前燙壺小酒,不多,最多半兩,婆婆讓下人給他炒個葷菜,外加一盤煮花生米,婆婆坐在他對面,公公一邊抿一口小酒,一邊用筷子夾起一塊肉送到嘴里,借著酒勁絮叨一句兩句,這幾句話還是婆婆耐不住性子逼出來的。
    一盅酒下肚,公公膽兒也大了,他把手里的空酒盅送到婆婆面前,腆著臉央求再來一口。公公是一個買賣人,卻沒有生意人能說會道,反倒像一個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每天長衣長袍,鼻梁上架副眼鏡,不知他真的是眼近視還是故意擺出文人學(xué)士的樣子?婆婆說公公沒有文化,沒上幾年學(xué),是她過了門教給他的,這點(diǎn)大家都信,公公從不掩蓋他年輕時候做過抗力的事情,經(jīng)常與親朋好友炫耀他娶了一個知書達(dá)理的婆姨,的確如此,婆婆出身書香門第,她怎么相中了公公一個苦力,無人知道。
    姌姀過門五年后,公公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婆婆盡心伺候在左右,夜深人靜時,她不讓人打擾,手里端著水煙袋坐在公公的炕邊下,嘴里喋喋不休,她要獨(dú)享與老伴共處的短暫時光,做最后的告別,煙霧繚繞在她傷心的臉上,昔日的幸福已經(jīng)擱淺,痛苦化成了眼淚,一段情,一段故事,被陰霾覆蓋。死神化成了雨敲打著窗欞,提醒天快亮了,婆婆緊緊握著公公的手依依不舍。
    公公過世后,為了讓婆婆盡快從悲傷之中走出來,姌姀從東廂房搬進(jìn)了前堂屋的西臥室,如果孟正望晚上不回家,她和婆婆睡一鋪炕,婆媳二人常常嘮嗑到天明。
    吃過早飯,婆婆總一只手里捧著她的白銀雕花水煙袋,一條胳膊彎里夾著針線笸籮,坐到屋門口的長廊里,邊曬太陽,邊縫補(bǔ)衣裳。
    姌姀拎著一個矮凳子坐到老人對面,她把一捆線套在蜷曲的膝蓋上,一只手里抓著繞線板,一只手里抓著線頭,不緊不慢纏著線,眼睛盯著婆婆縫補(bǔ)衣衫專注的樣子,莞爾一笑:“婆婆,聽說您做姑娘時十指不沾陽春水,怎么學(xué)會了這么多活計?”
    老人放下手里的針線,背過手捶捶后腰,拿起一旁的水煙袋,點(diǎn)著紙媒子,把吸管送進(jìn)嘴里含著,一口一口吸著,挑挑眉梢,咧咧皺巴巴的嘴角,“你不知道嗎?俺的望兒沒告訴你嗎?唉,俺年輕時候也不知道有這玩意兒。”老人從嘴里抽出吸管,噯聲嘆氣,“不知什么時候添的壞毛病,都是被你公公慣得,看他長得五大三粗,其實(shí)脾氣性子柔弱,事事遷就俺,俺喜歡吃什么,無論什么季節(jié)他都要想辦法買回家,自從俺生下望兒后,他更加嬌縱俺……姌姀呀,話又說回來了,俺孟家男人沒有一個孬種,在外面大馬金刀,在家里對老婆孩子體貼入微。”
    姌姀點(diǎn)點(diǎn)頭,她承認(rèn)婆婆說的話一點(diǎn)也不假,她從丈夫那兒感受到了。
    姌姀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長得恰到好處,橢圓形的臉蛋,又細(xì)又嫩的皮膚,一件紅綢黑邊的斜襟長褂,嚴(yán)絲嚴(yán)縫拘著她細(xì)細(xì)的腰肢。
    院門口傳來鐵鍬碰撞墻跺子上的聲音,余媽往前佝僂佝僂身體,眼神越過了影壁墻,只見,余福把手里鐵鍬杵在門洞子墻上,手里提著幾盞紅燈籠竄進(jìn)了院子,他抬頭看到了他的婆姨,沒有停下腳步,撩著嗓子嚷嚷:“幫俺照量一下院門,俺去一趟后院。”
    姌姀?fù)耙徊剑恢荒_邁過了門檻,著急地喊了一聲,“他余伯,是拴柱回來了嗎?老爺和大少爺呢,他們爺倆今天中午回家吃飯嗎?”
    聽到姌姀的聲音,余伯急促停住腳,向堂屋方向弓弓腰,
    “是,回大太太的話,拴柱回來又走了,把三太太帶走了……老爺說他有點(diǎn)事兒要處理,中午盡量趕回家,您別擔(dān)心,這天冷,您快回屋吧,巷子里有動靜俺知呼您一聲。”
    姌姀想問問余福去后院做什么,她話沒出口,怡瀾沿著長廊從中院方向慢騰騰走了出來。
    怡瀾過了年十三虛歲,她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手里擎著一根糖瓜,白乎乎的糖稀黏在她四顆長門牙上,嘴角外面掛著芝麻粒。
    “余,余伯,您去哪兒呀?”怡瀾悅耳的呼喚讓姌姀和余媽驚訝,她們心里說,今兒真是稀奇,平日里這丫頭都是直呼“余福”。
    “余伯,這是俺娘讓俺這樣稱呼你的,俺覺得好別扭呀,不是嗎?”怡瀾的這句話讓姌姀和余媽面面相覷。
    “是,大小姐,俺也覺得別扭,您以后還是喊俺余福吧,俺聽著心里踏實(shí)。”余福把身體往墻邊上靠了靠,給怡瀾讓出一條路。
    怡瀾沒有繼續(xù)往前走,站住身體,抖動著一條腿,腳尖在地面上有節(jié)奏地敲著,“余福,那個,今天俺的弟媳婦進(jìn)門,有這事嗎?俺娘說她比俺大一歲,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弟媳婦比俺這個姐姐還大,真是可笑,以后她進(jìn)了門,你千萬要看護(hù)好院門,不要讓她跑街上胡說八道,俺擔(dān)心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如果傳到俺的學(xué)校去,定會被老師同學(xué)嗤笑俺。”
    余媽瞥斜了一眼怡瀾,清清嗓子,把手里笤帚杵在墻角,粗著嗓子向余福喊:“當(dāng)家的,還不快去后院,回來把身上衣服換下來,俺把你過年穿的新衣服扔在耳房炕上了,大太太說今天新人進(jìn)門,大家都要穿得整齊一些,說話要有分寸,做事要有尺度,不要在許家人面前丟孟家人的臉。”
    “嗯,俺知道了,俺把燈籠送到后院,然后去耳房換上新衣服。”余福借坡下驢,他一邊應(yīng)答老婆的話,一邊貼著墻根直奔后院。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手里攥著一對繡花枕巾,往院里抻抻頭又縮了回去,她猶豫不決、忸怩不安的身影跑到了門洞子里,是巧姑。
    巧姑同情孟粟的遭遇,小小年紀(jì)臥床不起,聽說孟家準(zhǔn)備給孟粟找個養(yǎng)媳婦,她既高興又擔(dān)心,喜憂參半。沒想到,在她心里風(fēng)清氣正的孟家老爺也有私心,為了兒子要誤一個年少無知女孩的一生,她可憐那個不曾謀面的女孩,卻無能為力,孟老爺對她有恩。
    袁老爺臨死前把孟正望找到身邊,請他做中人,把袁家房產(chǎn)留給無依無靠的巧姑,孟正望點(diǎn)頭答應(yīng),并且毫不猶豫簽字畫押。
    袁老爺死了后,袁家?guī)纵呑硬簧祥T的遠(yuǎn)房親戚跑來找巧姑的麻煩,孟正望把袁老爺?shù)倪z書拿了出來,與那幫人據(jù)理力爭,他們才善罷甘休,悻悻離去。
    余媽看到了在院門口外徘徊的巧姑,她立刻把心里的怒火發(fā)泄在這個可憐女人身上,“喂,你找誰?你是沒地方尥蹶子了嗎?沒正事兒離著孟家遠(yuǎn)點(diǎn),孟家院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巧姑嫣然一笑,迎著余媽走過去,“余媽,大太太在屋嗎?俺有東西送給二少爺。”巧姑聲音顫抖,這是她第一次踏進(jìn)孟家正門,“聽說你們孟家今日養(yǎng)媳婦進(jìn)門,俺,俺沒有什么好東西拿得出手,前些日子俺繡了一副枕巾,拿過來讓大太太賞賞眼。”
    余媽不喜歡巧姑,可,正月不攆進(jìn)門客,抬手不打送禮人,這個道理她懂,“你,你跟俺來吧,大太太在堂屋里坐著呢。”
    巧姑跟在余媽身后往前走,嘴里有一搭沒一搭的叨咕:“小少爺是俺看著長大的,很懂事的孩子,他在街上見了俺的面,還喊俺一聲……昨天,俺在鋪?zhàn)娱T口站了一天,也不見他的影子,所以,俺忍不住跑了過來,恕俺冒昧”
    “謝謝你,你有心了。”余媽語氣生硬。
    怡瀾看到余媽帶著巧姑走進(jìn)了院子,她怒不可遏,急沖沖跳下長廊,張開雙臂擋在二人身前,厲聲斥責(zé):“余媽,她是誰,你知道嗎?!俺娘說她是狗彘不若,不知廉恥之人,你怎么能把這種女人領(lǐng)進(jìn)院里來?快攆她走,不要讓她一身騷氣弄臟俺孟家院子。”
    “小姐,對不起,她是,她是來找…”余媽在伶牙俐齒的怡瀾面前變成了結(jié)巴。
    巧姑驀地停下了腳步,眼前的怡瀾她認(rèn)識,是孟家小姐,也是個蠻橫無理的小丫頭,是她最忌憚的孟家人之一。
    葫蘆街不寬,低頭不見抬頭見,每當(dāng)兩人相遇,都是巧姑遠(yuǎn)遠(yuǎn)地向怡瀾問一聲:小姐好。怡瀾不僅不給她好臉色,還罵罵咧咧向她吐口水。
    真是冤家路窄,巧姑想喊一聲“孟小姐”,她想了想,孟家今天有事,不能招惹生非,她停下腳步白愣了怡瀾一眼,把手里的枕巾塞進(jìn)余媽懷里,“余媽,俺不進(jìn)去了,您幫俺把它送給孟粟,俺走了。”
    怡瀾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驚動了姌姀,她急忙從堂屋里面趔趄到屋門口,隔著門玻璃向院里瞭望了幾眼,她只看到巧姑落寞離去的背影。
    院井里,怡瀾齜牙咧嘴躥到余媽眼前,向余媽懷里伸出黏著糖稀的爪子,暴跳如雷地嘶吼著:“余媽,她的東西太臟,咱們不能要,你給俺,俺把它甩到她的臉上。”
    余媽早已經(jīng)忍無可忍,她把繡巾緊緊抱在懷里,厲聲呵斥:“這是給二少爺?shù)模植皇墙o你的,你說了不算。”
    “余媽,你敢違背本小姐的意思嗎?還是你聽不懂俺話的意思?”小怡瀾年紀(jì)輕輕隨了陶秀梅,語氣灼灼逼人,“哼,俺娘說俺們孟家要好好捋順捋順了,下人沒有下人的樣子,主人沒有主人的樣子,是誰縱容下人不把主子放在眼里?都是慣的。”
    “小姐,俺不敢,不敢。”余媽把頭埋在胸前,她頭一次被一個十幾歲孩子數(shù)落,臉上火燒火燎的,一時半會兒不知怎么回答。
    怡瀾放刁撒潑的聲音驚動了從后院走出來的余福,他心里的無名火“騰”躥出了喉嚨,婆姨是他的老來伴,他不舍得打,不舍得罵,甚至一句粗聲話也沒有,一個小丫頭片子旁若無人向他婆姨吆五喝六,他實(shí)在忍無可忍,勃然大怒:“你,你這個孩子沒大沒小,怎么說話的?!”余福三步兩步竄進(jìn)門洞子,抓起墻角的鐵鍬,跳到怡瀾身邊,“你,你乳臭未干,跟誰學(xué)的?說話沒輕沒重,信口雌黃,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欠揍。”
    余福舉著手里的鐵鍬,頭發(fā)倒豎,目眥盡裂,嚇得怡瀾用雙手抱住了臉,她的眼角掃過中院和前院的夾道,她娘和蘭姐一前一后往這邊走來,她一下又來了精神,把頭伸到了余福眼前,尖著嗓音,“你打呀,打呀,往這兒打。”
    余福只想嚇唬嚇唬怡瀾,沒料到她撮鹽入火,他的大手在哆嗦。
    “余福,你,你不要嚇著小姐。”余媽聲音顫栗,她知道她丈夫的脾氣,即使不真劈,稍微碰著小姐一點(diǎn)皮毛,有理說不清。
    怡瀾哪兒受過這氣,她覺得余福兩口子是聯(lián)手欺負(fù)她,她把雙手掐在腰上,瞪圓了小眼睛,“你,你們,你們欺負(fù)本小姐,俺去告訴俺娘。”
    “誰欺負(fù)你了,你不知好歹,好壞不分……”余福咬牙切齒罵了幾句,覺得不過癮,他晃晃手里的鐵鍬,“如果,如果換了別人,俺非得一鐵鍬劈了她。”
    陶秀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聽在心里,她真想沖過去給余福兩口子每人一個大耳光,她的身子往前扭了一步,陡然站住了腳,在孟家院子里,余福兩口子聽大太太的使喚,仗著老爺?shù)奶蛔o(hù)從沒有把她放在眼里,自己身邊只有一個蘭姐,蘭姐在院子里也不吃香,她需要籠絡(luò)人心,想到這兒,她惺惺作態(tài)地捏著嗓子喊了一聲:“她余伯,您大清早起來忙里忙外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小少爺?shù)氖聠幔∩贍斒钦l?他是俺陶秀梅的兒子,是孟家二少爺。您千萬別跟小姐一般見識,小姐不懂事,惹您生氣,都是俺這個做母親的沒教育好,俺給您賠個不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請您多多擔(dān)待。”陶秀梅說著雙手扣腹,深深弓腰。
    余福愣了,他沒想到一向囂張跋扈的陶秀梅甘愿低眉順眼向他妥協(xié)。
    “二太太,都是俺這口子壓不住火,不知好歹,小姐多一句少一句俺們下人聽不順耳也要受著,請您原諒。”余媽遠(yuǎn)遠(yuǎn)地向陶秀梅鞠躬還禮。
    陶秀梅的腳步踏上了長廊,搖曳著水蛇腰到了余媽眼前,挑挑眉梢,瞅著余媽的臉,嘖嘖舌頭:“余媽,您今天捯飭得好年輕呀,瞧瞧這頭梳得清清爽爽,年輕了十幾歲,余媽,您不要把俺當(dāng)主人,俺也是來自平民百姓,不像俺大姐,她是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咱們之間沒有主仆之分,誰跟誰呀?您是孟家的老人,老爺把您兩口子當(dāng)家人,俺怎么能例外,俺還需要您魚傳尺素不是嗎?”
    “二太太,您真是外寬內(nèi)明,心底敞亮,您今天能網(wǎng)開一面饒恕俺兩口子的過錯,俺們感恩戴德,以后二太太有什么事兒盡管支使俺們?nèi)プ觥!?br/>     怡瀾總歸是一個孩子,她不明白她娘怎么會向下人低三下四,她?睺了幾眼余福,鼓著前門牙嘟囔著:“娘,俺是聽您的話,想向下人打聽打聽俺爹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俺還沒站穩(wěn)腳步,遇見了那個狐貍精大搖大擺闖進(jìn)了咱們家院子,她來做什么?孟家有她要找的男人嗎?還是哪個下人在勾搭她?”
    “啪”陶秀梅的巴掌響亮地抽在怡瀾的臉上,“你這孩子,沒大沒小,你余伯和余媽怎么會是下人?你余伯和你爹稱兄道弟,是咱們孟家的人。”
    怡瀾被她母親一巴掌打蒙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抱著臉嚎啕大哭,一跺腳往中院跑去。陶秀梅的巴掌停在半空,這是她第一次打女兒,孟粟變成了殘疾,她把后半生壓在了女兒身上,平日里她不舍得動女兒一手指頭,為了孟家兩個下人,她竟然向心愛的女兒舉起了巴掌。
    “余媽,有話咱們以后坐下聊。”陶秀梅扔下余媽追著怡瀾的腳步直奔中院。
    蘭姐茫然失措地瞪了余媽一眼,碾著大腳追著陶秀梅娘倆的身影,呶呶不休:“太太您慢點(diǎn),小心路滑。”
    院里發(fā)生的一切姌姀看在眼里,她心里很難過,凄然淚下,怡瀾是個天真的孩子,分不清是非曲直,再壞的一個孩子比一個大人好,姌姀只能用“壞”與“好”簡單形容,她不是沒有文化,小時候她在青島念過中學(xué),知書識禮,她喜歡換位思考問題。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不容易,丈夫明面上喜歡她,背地里不待見她,經(jīng)常念叨:“如果沒有怡瀾和孟粟,真想給她一張休書。”
    姌姀勸說,“陶秀梅三十幾歲,不惑之年,女人一生有幾個三十?你把人家娶進(jìn)門,卻讓人家獨(dú)守空房,孤對獨(dú)燈,你是不是應(yīng)該找找自己的原因,女人靠哄,不是騙。”
    此時看著、聽著陶秀梅當(dāng)著余福兩口子的面打孩子,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一巴掌表面上打在怡瀾臉上,實(shí)則打在余媽兩口子臉上,姌姀真想沖出去說道說道,她又不想面對陶秀梅那張專橫跋扈的臉,陶秀梅本來對她有敵意,真怕事情越鬧越大,無法收場。
    姌姀的眼淚不知不覺流到了下巴頦,她抓起襖袖摸了一把臉,眼淚越擦越多,不知為什么心里突生了許多悲哀,這一鬧哄,陶秀梅不可能到后院吃飯,唉,這怎么好呢?怎么與孟粟和進(jìn)門的養(yǎng)媳婦解釋?
    在青島時姌姀是父母掌上明珠,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哥哥成家之前對她疼愛有加,結(jié)婚后忙于生意,應(yīng)付商場,很少回家探望父母和她,她感到孤單,自己成家后,丈夫也忙于事業(yè),她很希望能與陶秀梅成為姐妹,互相照顧,心里有郁悶的事兒互相聊聊,陶秀梅卻拒她千里之外,她只好放下孟家大太太的身價,觍著臉討好陶秀梅,沒成想,陶秀梅得寸進(jìn)尺,
    陶秀梅剛進(jìn)孟家門時對姌姀非常親熱,姐姐長姐姐短掛在嘴邊,隨著時間推移,陶秀梅性格越來越孤傲,自從有了孟粟更變本加厲,居高臨下,母憑子貴可以理解,但,孟粟出事后,陶秀梅變了,不要說陶秀梅沒有去過醫(yī)院看孟粟,孟粟被送進(jìn)醫(yī)院當(dāng)天陶秀梅也在,大家沉浸在悲傷中時,她追著醫(yī)生屁股問孟粟會不會死,醒來后是不是永遠(yuǎn)臥床不起,那樣,還不如死了好。孟正望聽了很生氣,與她吵了幾句,她一甩頭離開了醫(yī)院,孟粟出院后她不僅不悉心照顧,還嫌棄他打擾她的生活。
    想起陶秀梅一言一行,姌姀再次黯然淚下,眼下院里亂哄哄,瑣碎事煩心;外面,糧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日本人在莊上橫搶硬奪,年前,日本人為了糧食殺了不少佃戶,丈夫只好把自家的糧食交出去一半,又找了日本憲兵隊直言不諱:殺了佃戶,誰來種田?日本人暫時息事寧人,放下了屠刀,她真怕有一天日本人的刺刀架在丈夫和兒子脖子上,每每想起那個鏡頭,讓她膽戰(zhàn)心驚。
    中院里,陶秀梅的腳步落在了堂屋門口,她用胳膊肘挑開門簾,頭也不回地向蘭姐吼了一嗓子,“給俺盯著前院,許家來人,把那個丫頭帶進(jìn)俺的屋子,俺有話問她。”
    “是”
    “丫頭進(jìn)門后,你去火房打個下手,黃忠回來忙不過來,余媽她們也會去幫忙,你給俺聽聽她們說什么?”陶秀梅心里只有她自己,沒有別人,最后一句話才是她心里話。
    “是,太太俺記住了。”
    陶秀梅扔下這些話,心急如焚踏過門檻,跌跌撞撞穿過前堂屋,直奔怡瀾的臥室。
    怡瀾兩條腿耷拉在床沿下,身子趴在被窩上,哽哽咽咽,“早知道俺去學(xué)校了,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這是怎么會事呀,嗚嗚嗚……”
    陶秀梅一屁股坐在怡瀾身旁,伸出大手撫摸著她女兒的后背,“女兒,對不住了,娘也不舍得打你,這一巴掌你記住了,想辦法打回去,打在讓你生氣的那張臉上,在孟家你不能打你爹娘,其他任何人你都可以打。”
    怡瀾停止了哭聲,翻過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她不太明白她娘話里的意思。
    “咱們不能讓一個下人欺負(fù),他們算什么東西,有一天你娘要走出孟家做一番大事,讓那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看,看看俺陶秀梅不是一無是處。”陶秀梅眼睛里冒出猙獰的光,“瀾兒,你是孟家小姐,你爹寵著你,你娘俺疼著你,這一巴掌打在你臉上,疼在俺心里,俺心疼呀。娘是讓她們逼得,你記住娘的話,孟家看著風(fēng)平浪靜,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要學(xué)著察言觀色,把心里的恨藏起來,臉上要笑,做事要狠。”
    怡瀾的下巴頦擱在她娘的肩頭,娘嘴里每個字帶著一把刀,刀刀刻在她的心里。
    屋外的風(fēng)捶打著窗戶,站在廊檐上的幾只麻雀似乎聽懂了陶秀梅的話,尖叫著飛過了院井,逃出了院墻,落在街道兩邊的樹梢上。
    太陽接近了中午,雪停了,孟家的馬車慢悠悠走在葫蘆街上,壓出一道道淺淺的、灰白的車轍。街道兩邊的行人駐足觀望,轉(zhuǎn)眼間,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拐進(jìn)了孟家巷子,街坊鄰居七老八少,大男小女竄出了家門,往孟家巷子口巴頭巴腦,仨人一伙,倆人一幫,巧姑操著手扭著胯部站在她家東山墻角,一只手里攥著一捧葵花籽,旁若無人地往嘴里送著,“咯嘣咯嘣”嗑著,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東看看西瞧瞧,幾個不懷好意的光棍漢在她身邊蹭來蹭,她當(dāng)沒事人兒似的,悠哉悠哉地吐著瓜子皮,沒羞沒臊地與他們戲謔著、笑著,她把在孟家受的委屈忘了。
    看熱鬧的人群里婦女頑童居多,她們翻愣著白眼珠子瞥斜著巧姑,評頭論足,時而唧唧喳喳,喁喁私語;有的笑出了眼淚,手腳并用,一雙拿棒槌的手拍出了破鑼聲。真不知道這一些尖嘴薄舌的女人出來是看孟家?還是調(diào)侃巧姑?
    在嘈嘈嚷嚷的聲音里馬車停在了孟家院門口,小敏緊緊跟在趙媽的身后邁下了馬車,她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偷偷瞄一眼四周,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爭先恐后往前湊,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后交頭接耳品頭論足,好像是在議論她們家的兒媳婦。
    被驚擾的蛐蛐在墻角根底下的雜草里啾啾,不怕人的麻雀口里銜著枯草從頭頂飛過,掠過門檐,落在西墻頭旁邊的楊樹上,
    幾只喜鵲也趕來湊熱鬧,站在門口柿子樹枝上沖著小敏喳喳叫個不停,時不時張開翅膀忽閃幾下,把羽毛上的雪抖落掉。
    小敏的視線不經(jīng)意與巧姑的視線相撞,她想把眼神收回來,巧姑竟然傍若無人地擎起胳膊,尖著聲音招呼了一聲:“喂,小丫頭,你好。”
    霎那間引起一些女人的譏諷,巧姑依舊我行我素,扒拉開擋住她視線的一個個亂蓬蓬的腦袋,向小敏投來善意的微笑。
    小敏拘拘束束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巧姑遠(yuǎn)遠(yuǎn)躬躬腰,行了一個禮。
    孟家門口臺階上走下了袡姀和余媽,姌姀腳步如一縷春風(fēng),隨聲而至,聲音如涓涓泉水美妙,沁人心扉:“是親家嗎,俺期盼已久,快,快院里請,吆,這是敏丫頭,瞧瞧,多俊俏的丫頭呀。”
    余媽緊追其后,眼角細(xì)細(xì)的褶皺笑開了花,“太太您慢點(diǎn),小心腳下,瞧瞧您高興得像吃了蜜一樣,跑得比俺都快……”
    趙媽背過手拽了拽小敏的衣襟,往旁邊欠欠身子,小敏領(lǐng)悟了趙媽的意思,向姌姀跟前挪了一步,深深躬腰,喊了一聲:“太太好。”
    小敏身上穿著許老太太送她的衣服,淺灰色對襟棉襖,上面繡著粉色米蘭花,長過膝蓋;一條青色棉褲,遮著腳上的小馬靴;長長寬寬的袖口裹住她細(xì)細(xì)的手,她左胳膊彎上挎著一個不大的包袱,包袱里裝著幾件衣服和針頭線腦;右手里提著一個藤箱子,這是舅老爺送給她的,里面裝著她自小到大的衣服,衣服穿小了她也不舍得丟棄,上面有娘親留下的針腳,是她的念想。衣服下面藏著巴爺送她的義和拳令牌和彈弓,有它們在,就像巴爺一直守護(hù)在她的身邊。
    姌姀笑瞇瞇看著小敏,越看越喜歡,“丫頭,路上累嗎?”
    小敏搖搖頭。
    趙媽雙手扣在腹部,向姌姀行萬福禮,“您好,俺不知怎么稱呼您,俺是,俺是這個丫頭的姨母,舅老爺身子骨不好,他讓俺把丫頭送過來。”趙媽把海秉云教給她的話念了出來,“丫頭歲數(shù)小,多蒙您關(guān)照,以后……”
    姌姀上前攙扶住趙媽的胳膊,連聲說:“大姐,您折煞俺了,快起來,咱們誰跟誰呀?咱們把繁文縟禮都拋到腦后去,快進(jìn)院子,有話到屋里坐下慢慢聊……”
    一旁的余媽向趙媽點(diǎn)點(diǎn)頭,“這是俺家大太太,您和敏丫頭不要拘泥,孟家二少爺也是大太太的兒子,今兒二太太身體不適,沒有出門,俺陪著大太太恭迎敏丫頭進(jìn)門。”
    趙媽趕緊說:“您話重了,丫頭是小輩,怎么能勞煩大太太親自出門迎接,俺娘倆誠惶誠恐。”
    在大人說話的時候,小敏暗暗打量著姌姀,三十多歲的年齡,腦后豎著一個髽髻,髽髻上扣著寬寬的銀扣子,穗頭上垂著兩個桃仁般的銀墜子,耳珠上栽著兩個金釘子,頭上沒有過多的首飾;不濃不淡的眉毛下有一雙微笑的瞳眸,略帶點(diǎn)愁怨,鼻梁不高不矮不失雅致,嘴角向兩邊勾起,讓外人深感親切;上身穿一件醬紫色綢褂,繡著紅色牡丹,斜襟紐扣處用金線勾勒出幾片祥云,下擺是一朵朵潤澤透明的玉蘭花,綠和棕兩種顏色重疊,刺繡出曲曲彎彎的枝葉;開叉處露著內(nèi)襯的青竹色棉襖,緊緊包裹著她清癯的身段;衣香鬢影,典則俊雅,嫻靜的模樣像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比母親多了點(diǎn)笑。
    “趙姐,您不要見外,您直呼俺的名字即可,俺叫姌姀……昨兒俺聽孩子爹說,說今天許家趙姐親自送丫頭過門,俺心悅,說明丫頭在許家舅老爺眼里舉足輕重。”
    大家邊說邊笑踏進(jìn)了院子。
    “大太太,踏進(jìn)院子是一家人,俺不說兩家話,許家年前發(fā)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許老太太不敢出門,怕沖了喜事,沒有辦法,舅老爺派遣俺一個外姓人把丫頭給孟家送過來,俺也是為了多與丫頭親近親近,俺,俺不舍得……”趙媽說著說著不能自已地抽噎起來,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慌亂地用襖袖抱住嘴巴,她心里自責(zé),這是怎么啦?路上哭過了,還囑咐自己不要當(dāng)著孟家的人流淚。
    “趙媽,”小敏扔下手里的藤箱子,雙手?jǐn)堉w媽的胳膊,兩個字一出口,帶下兩行淚。
    剎那間,姌姀也流淚滿面,她往前走了一步,向小敏伸出胳膊,她想抱抱這個可憐的丫頭,她的手停在半空,嘴里嚼著淚音,“瞧瞧,是俺不會說話,讓您流淚,讓丫頭跟著傷心。”
    “是俺不好,是俺不好。”趙媽擎起襖袖給小敏擦著眼淚,“丫頭,咱們不哭,不哭。”
    姌姀從懷里抽出一方手帕,背過身悄悄拭去滾到嘴角的淚水,低低囑咐余媽:“余媽,您帶丫頭和趙姐去見見老太太,讓老太太高興高興。”
    “是,大太太,”余媽抓起地上的藤箱子,看著趙媽說:“大妹子,您和丫頭跟俺走吧,老太太早早等著您們呢,她老人家清早一睜開眼就念念叨叨,說什么,喜鵲站在她窗口叫,是好兆頭,好日子。”余媽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她的身影繞過了影壁墻,往長廊方向挪了一步,差點(diǎn)與氣喘如牛的蘭姐撞個滿懷。
    “余媽,黃師傅呢?”蘭姐的眼珠子掠過了大太太肩頭瞟著院門口,她看到了余福,慌忙呲著牙,腆著臉問:“余伯,黃忠?guī)煾祷貋砹藛幔俊?br/>     余福把門栓卡在兩扇門上,沒有回頭,語氣里夾著冰,“你一個丫鬟,大太太在這兒站著呢,眼睛長后腦勺上去了嗎?”
    余福的話讓蘭姐招架不住,她使勁咬著后牙槽,吞咽著口水,極不情愿地向姌姀垂下頭,“大太太好。”
    姌姀張張嘴巴,想說沒關(guān)系,她話沒出口,余媽插話了:“黃忠?guī)煾等ズ笤和?狂R車了,你還不快去幫他打開院門?”
    如果余媽讓蘭姐去幫孟粟洗洗褯子,她準(zhǔn)會用各種理由推搪過去,此時聽說幫黃忠開后院門,她疾速直起腰,邁開大腳,往前沖了一步,乍然,她想起了陶秀梅交代她的事情,“那個,那個,二太太說,說讓敏,敏小姐去一趟她的屋子。”
    姌姀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該的,養(yǎng)媳婦進(jìn)門,做婆婆的都想見第一眼。好,蘭丫鬟,你帶敏丫頭去吧,你告訴二太太,今天的酒席擺在老太太屋里,這是老爺昨天撂下的話。”
    趙媽茫然地看著姌姀,用商量的口吻問:“大太太,丫頭第一次出門,人生地不熟,有些拘束,俺陪她一塊去覲見二太太可以嗎?”
    “可以,你們娘倆一塊去吧。”姌姀故意在蘭姐眼前把趙媽和小敏說成母女關(guān)系,“余媽,你送她們娘倆過去,幫敏丫頭提著箱子。讓他余伯盯緊院門,不知老爺今天回家不回家?俺去火房幫黃師傅洗洗菜,有事你去火房找俺。”
    “是,大太太,俺這就帶丫頭去二太太院子,您,您不要太累,有活等俺回來去做……”
    余媽帶著小敏和趙媽穿過了前院來到了中院,左拐右拐來到了陶秀梅房間門口,余媽把手里提著的藤箱子放在門口臺階下,直起身向陶秀梅臥室方向瞭了一眼,“趙大姐,您帶著丫頭進(jìn)去吧,俺在外面侯著你們娘倆,你們從二太太屋里出來,咱們再去后院見見老太太。”
    蘭姐鼓著腮幫子,氣囊囊從余媽的身邊擠過,躥到小敏和趙媽身前,跳到門口臺階上,一手挑起門簾,向屋里換了一副奴顏媚骨,“太太,敏小姐來了,她是和她母親一起來的。”
    半天,屋里傳來陶秀梅病懨懨的話音:“俺知道了,你讓她們娘倆進(jìn)來吧。”
    “是,”蘭姐一邊唯唯諾諾應(yīng)答了一個字,一邊跳開身子給小敏和趙媽讓出一條路,“太太發(fā)話了,讓你們娘倆進(jìn)去。”
    小敏拽著趙媽的衣襟沒有動。
    蘭姐急賴賴的眼珠子跑出了眼眶,死死盯在小敏的臉上,由于生氣她下巴頦上的黑痣凸顯起來,幾根胡子亂顫,“別磨嘰,別耽誤俺的事情,俺要去火房幫黃師傅做飯,沒時間伺候你們,進(jìn)屋往右拐,太太住東間屋,記住俺的話,不要亂走,不要亂瞧,更不要亂動屋里任何東西。”
    趙媽聽不慣蘭姐神氣活現(xiàn)的語氣,再想想丫頭以后要與這個丑女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為了丫頭在孟家不被欺負(fù),她忍住了心里的火氣,牽著小敏的手走進(jìn)了眼前的穿堂屋。
    黑洞洞的穿堂屋沒有一扇窗戶,厚厚的棉布簾把陽光遮擋在院井里,大廳里的煤爐跳動著點(diǎn)點(diǎn)火星子,四周的一切影影綽綽,繞過幾根梁柱,小敏抬起頭,眼前是兩扇薄薄的雕花木門,門上鑲嵌著彩色的玻璃,一縷光落在玻璃上,顯出少許的亮。小敏感覺自己在做夢,眼前是一個魔窟,空氣之中飄著刺鼻的煤煙味,渾濁不清的熱氣呲在臉上,心里拔涼拔涼的。
    門里傳來一個女人冷傲的聲音:“進(jìn)來吧,門沒關(guān)。”
    這哪兒是夢?如果真的是夢就好了,那個聲音那么可怕,讓人心驚肉跳。霎時,小敏想起了舅老爺?shù)脑?“孟家二太太出名的生硬尖刻,能言善辯,表里不一,在她眼前做事倍加小心,不要與她犟嘴。”
    此時還沒有與這個女人相見,隔著兩扇門猶如看到了她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
    趙媽哆里哆嗦伸出手推推眼前的門,門開了,一股令人暈眩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像被關(guān)了許久的鬼魂一哄而起,密密匝匝擁擠在窄窄的門縫之間,一條無形的鐵鏈子捆綁著它們的腿腳,一頭攥在屋里那個女人手里。
    從窗戶上鉆進(jìn)來的光照在東墻根的梳妝鏡上,幽暗的空氣里多了點(diǎn)明亮,那點(diǎn)亮反射在一張不圓不方的臉龐上,這張臉正對著屋門口,兩片薄薄的、血紅的嘴唇,蕩漾著虛情假意,皮笑肉不笑;她屁股下面坐著一把黃花梨蓮花紋絡(luò)靠背椅,雙腿交叉,身體傾斜,一條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條胳膊肘杵在身后的梳妝桌上;黑緞子的圓形髽髻兩邊梳著兩個燕尾,壓在她高高的衣領(lǐng)后面;上身是一件繡著黃、藍(lán)、紫三色的方角棉褂,大襟衣領(lǐng)扣著兩粒翡翠紐扣,比湯圓還大;下身拖著褐色繡花綢緞長裙,裙下擺掃著腳面,露出一雙綠色繡花棉鞋;身材苗條,聘聘婷婷,幾縷碎發(fā)輕拂在她的鬢角,垂在她的肩頭悠蕩;臉上涂抹著厚厚的胭脂水粉,眼睛畫著黑色的眼線,眉毛扯到了太陽穴,向上吊起,多了威嚴(yán);粉色的胭脂抹在眼皮和高凸的顴骨上,像極了猴子屁股;頭上墜著許多金玉首飾,右胳膊腕上戴著一只金鑲玉手鐲。
    陶秀梅臉上皺紋很少,幾乎看不到,看模樣不到三十歲,其實(shí)她只比姌姀小兩歲。
    “俺身子骨不好,剛從床上爬起來,頭暈?zāi)X脹,不給你們施禮了。”陶秀梅擎起一根手指不疾不徐地繞著那幾根散發(fā)。
    “您不必客氣,您坐著坐著。咱們誰跟誰呀,丫頭進(jìn)門喊您一聲娘,是一家人不是嗎?二太太,俺們在來孟家之前,程四娘告訴俺說,二太太多憂多慮,身子不舒坦,俺們理解,今日俺把丫頭給您送過來了,以后還麻煩您多包容,丫頭年齡不大,好多事做不好,您多擔(dān)待。”
    “不知怎么稱呼您?您的話俺怎么聽著不順耳呢?您能不能直接喊俺太太?!那個二字俺聽著不舒服。”陶秀梅撇了撇唇角,顧盼自雄,嗓子眼里“哼”了一聲,“丫頭是俺未來的兒媳婦,俺怎么會舍得讓她做事呢?”
    “是,是,”趙媽迭忙著連聲喏喏:“太太,您說的是這個理。太太,俺沒有姓氏,隨著俺男人姓趙。”
    “趙姐,丫頭是您什么人呢?”陶秀梅摁著椅子扶手往前探探身子,眼珠子惡狠狠盯在趙媽的臉上。
    嚇得趙媽囁囁嚅嚅:“太太,俺,俺是丫頭的姨母……”
    小敏不喜歡陶秀梅盛世凌人的口氣,還有一張?zhí)撉榧僖獾哪槪粫宏帲粫呵纾睦锎蚨酥饕猓蟛涣烁w媽離開孟家,想到這兒,她不管不顧補(bǔ)充了一句:“太太,俺自小失去母親,趙媽在俺心里就是俺的母親,是俺的親人。”
    “啪”陶秀梅的拳頭砸在她身后的梳妝桌上,桌上胭脂水粉盒子上下顫抖。
    “太太,您別生氣,可憐丫頭五歲時候失去娘親,舅老爺非常疼惜她,舅老爺說孟家人好,才把丫頭送到您身邊。”趙媽情急之下抬出舅老爺解圍。
    程四娘從許家回來后,與陶秀梅提起過她在許家的所見所聞,她說她第一次踏進(jìn)許家,椅子沒坐熱乎,被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老爺將了一軍,弄得半天沒下了臺面,幸虧她有一張?zhí)癫恢獝u的厚臉皮,百般趨承,舅老爺才極不情愿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陶秀梅費(fèi)心巴力給孟粟找養(yǎng)媳婦根本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孟家除了蘭姐對她俯首帖耳,其他下人沒有一個對她唯命是從,想在孟家有地位,必須多一些死心塌地跟隨她的人,兒子的養(yǎng)媳婦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趙姐,您別在意,俺是考驗(yàn)丫頭遇事應(yīng)變能力,丫頭護(hù)主心切的性格俺喜歡。”陶秀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近小敏,伸手拉住小敏的小手,“瞧瞧,丫頭的小手怎么這么涼,是不是身上的棉襖不夠厚呀,明兒俺把裁縫喊到家里來,讓他們量體裁衣。丫頭進(jìn)了俺孟家門,做了俺陶秀梅的兒媳婦,沒人敢欺負(fù),俺也不舍得高聲說教她,趙姐,您把心放肚子里去,以后丫頭就是俺的女兒。”
    “多謝太太。”趙媽趕緊頷首低眉,雙手合十,“謝謝太太憐憫丫頭。”
    陶秀梅在小敏身前背后繞了半圈,眼珠子盯在小敏胳膊肘上的包袱上,“俺,俺想問問,不好意思,俺讓程四娘送到許家的幾件金首飾,丫頭可帶來了孟家?”
    趙媽伸出手偷偷擰擰小敏的胳膊,把臉轉(zhuǎn)向陶秀梅,“稟告太太,那幾樣首飾舅老爺替丫頭放起來了,他說……如果二少爺長大成人,與丫頭成親的時候,他會把那幾樣金器親自送過來。”
    “噢,俺只是隨口問問,丫頭是俺孟家人,她應(yīng)該把那幾樣首飾帶在身上,不過,放在舅老爺身邊也未嘗不可,他老人家有心了,他是怕俺的孟粟長大了看不上丫頭而悔婚,這事很正常,話又說回來了,丫頭長大了也許看不上俺的粟兒,好了,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兒,你們跟著余媽去后院拜望一下老太太吧,俺不能越俎代庖,孟粟是她的孫兒,俺鐘意了丫頭,如果她老人家不滿意一切都是白折騰。”
    余媽把小敏和趙媽帶到了后院,三間屋子坐北朝南位于石基路的盡頭,正間屋大敞著門,和煦的陽光灑滿屋子,東西各有一個鍋灶,鍋灶前面是一堵墻,墻上有燈窯,燈窯里放著玻璃煤油燈,燈油在陽光下透亮透亮的;兩口大鍋的水冒著蒸蒸熱氣,灶堂里燃燒的劈柴濺起高高的火星子,敲打著鐵鍋底“啪啪啪”響,一溜溜草木灰彌漫在空氣里;往里走,北墻跟有一張長長的條案桌,桌上放著果盒、茶壺、茶碗,還有兩根半截紅蠟燭插在蠟扦上,像是除夕夜用過的,為了那兩束喜慶遲遲沒有撤下去;兩旁的茶幾上各擺放著一盆水仙花,芬芳馥郁的花香撲鼻而來;中間地上放著一張紅木八仙桌,八仙桌四周擺放著幾把椅子;靠東北墻角放著一個大水缸,缸口上蓋著一個大瓷盤,瓷盤上有一個水瓢。
    看著眼前的屋子,小敏想起了坊子碳礦區(qū)的家,這間屋子里的擺設(shè)和自己的家差不多,自個家里沒有八仙桌,沒有長條案桌,其他東西一樣也不少,反而多了一把虎皮椅子,虎皮椅子跟隨爹半個世紀(jì)了,那是爹的驕傲。
    東間屋的布門簾飄忽了幾下,從里面走出一個駝背的老人,老人把頭從胸前抬起來,用皺巴巴的手往后攏攏鬢角,瞇著眼睛端詳著門口外面的小敏和趙媽,用手掌指著八仙桌下面的椅子,嘬著缺牙的嘴,“丫頭,路上累吧,來,快進(jìn)屋坐下歇歇腳。”
    小敏把胳膊彎上的包袱抱進(jìn)懷里,走進(jìn)了屋子,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好,俺,俺和趙媽打擾您了。”
    “你,你,丫頭,你喊俺什么?”老人用顫巍巍的手摁著旁邊的灶臺,滿眼驚詫,語氣磕巴:“丫頭,乖巧伶俐的丫頭,好,好,這是俺孟粟修來的福氣……丫頭,昨天聽說你要來,余媽把西間屋收拾出來了,你去看看,需要什么跟俺說一聲,俺讓她們?nèi)ソ稚腺I回來。”
    就在這空當(dāng),姌姀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她先向老太太行了個萬福禮禮,然后瞥斜了一眼余媽,“還不快把丫頭的東西放到西間屋,瞅瞅,平常日子里你耳聰目明,今兒是怎么啦,見了丫頭不知做什么了嗎?”
    姌姀說著牽著小敏的小手,嘖嘖贊嘆:“婆婆,您老快來看看這丫頭,多么水靈呀,她的腳剛邁下馬車,俺心里突突跳個不停,一見如故。”
    東間屋炕上的孟粟聽到了大娘的話,他心里充滿了好奇,父母給他找的養(yǎng)媳婦是什么樣子呀?“養(yǎng)媳婦”這三個字他很熟悉,他的玩伴之中家里也有養(yǎng)媳婦,那個女人每天追著她的小丈夫回家吃飯、睡覺,如果不聽話,養(yǎng)媳婦變成了惡婆子,板著兇神惡煞的臉,氣哼哼跑到河邊,沖著水里撲騰的、光屁股猴大吼大叫:“今天看俺不打得你屁股開花。”可是,往往被打得哭天抹淚的是那個女人,公公婆婆因?yàn)閮鹤踊丶彝砹嘶蛘吖嗡榱艘路3D盟鰵狻?br/>     孟粟禁不住好奇跑去問余媽,余媽一邊納著手里的鞋墊子,一邊說:“養(yǎng)媳婦遭遇悲慘,就像家里養(yǎng)的一頭牛,吃不飽飯,還要干許許多多的話,伺候公婆,伺候小女婿,長大了,小女婿看不上了,一封休書扔給她,唉,不容易。養(yǎng)媳婦在她的婆婆跟前奴顏婢膝,不能隨便出門,不能與街上人搭訕,尤其不準(zhǔn)許與街上男人近乎,如果被婆婆看到了,換來一頓毒打,還有不堪入耳的罵聲。”
    孟粟不明白,許家條件遠(yuǎn)近有名,沒有窮到吃不上飯的地步,為什么要讓丫頭到他孟家受這份屈辱?難道這個丫頭不是善類,許家人巴不得把她攆出來,推給他們孟家。
    姌姀挑起門簾,往門邊上挪挪身子,給小敏讓出一條路,“敏丫頭,進(jìn)來吧,跟俺的孟粟打個招呼。”
    小敏踏進(jìn)了孟粟的屋子,她的一雙小腳不知往哪兒放,雙手緊緊捏著衣襟下擺,畏畏縮縮靠近炕邊,慌亂地抬起眼角,恍恍惚惚,眼簾里出現(xiàn)了一個睡著的男孩,這個男孩有點(diǎn)像小白瓜,又有點(diǎn)像寶兒,她的心猛地一哆嗦,情不自禁又往前挪了一步,她想看看眼前的男孩到底是誰。
    姌姀走近炕邊,把孟粟身下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手伸到被窩下面,“這炕暖和,俺粟兒身上出汗了……粟兒,你不要害怕,這丫頭是一個好孩子,她暫時住在咱們孟家,幫著大家照顧你,以后大娘身子骨好點(diǎn)了,常過來看你,給你擦擦身體,余媽也會過來給你講故事。”
    孟粟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窗外的石榴樹上落著幾只麻雀,歪著頭盯著屋脊上的煙囪,一縷縷炊煙漂浮在院井,順著敞著的門鉆進(jìn)了屋子,撒下陣陣菜香味;東墻上的木門在風(fēng)里“咔咔咔”響,伴著喜鵲的叫聲,此起彼落;遠(yuǎn)處偶爾傳來爆竹聲,夾著鑼鼓聲,隆隆咚咚鏗鏹頓挫,蕩氣回腸。
    就在這時,黃忠踏進(jìn)了孟粟的房間,他的大手里端著半碗面條,面條上擱著幾縷雞肉和魚肉,還有一個雞蛋,他先向姌姀躬躬腰,“大太太,這是二少爺?shù)娘垺!?br/>     “嗯,黃師傅您辛苦了,俺喂粟兒吃飯,您去忙您的吧。”
    “還是俺喂吧,火房里沒事啦。”黃忠走近炕沿,把孟粟下巴頦上的被子往下掖了掖,又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巾鋪在孟粟的脖子下面,回頭看了一眼小敏,“顧小姐,你也去吃飯吧。”
    小敏蹙蹙額頭,眼前的黃忠有點(diǎn)面熟,她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大叔還知道她姓氏,他是誰?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讓趙媽坐在她的右側(cè),姌姀坐在老人的左側(cè),小敏挨著趙媽坐下。
    菜沒幾樣,葷的素的,冷的熱的,擺了幾盤子,大家沒有喝酒,直接吃面,每個人碗里都有一個雞蛋。
    姌姀從每個盤子里夾起一些菜送到小敏的碗里,趙媽用她的小腳在桌子底下碰碰小敏,小敏趕緊站起身,雙手捧著碗去接。
    老太太也給小敏和趙媽夾菜,小敏碗里堆滿了菜和肉,她用筷子夾起一根菜和一根面條送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聞著那么香,吃到嘴里不知什么味道,她的眼前展現(xiàn)著孟粟慪氣的小模樣,還有黃忠不茍言笑的臉。
    “這季節(jié)沒什么好東西,最多殺一只雞,在街上買塊肉,有怠慢之處還望親家多多理解。”姌姀語氣里帶著內(nèi)疚。
    “是俺讓黃忠?guī)煾祿{的面條,都說出門吃餃子,進(jìn)門吃面纏住腿,俺是做對了,今日一見到敏丫頭,俺心里膩喜歡。”老太太的話讓趙媽高興,讓小敏的心和手顫抖,“黃忠”著個名字讓她想起了坊子礦區(qū)的玩伴黃多多,他比小敏大一歲,他經(jīng)常帶著她去火車道撿煤渣,只可惜被張喜篷殺了……對,是黃忠叔叔。
    小敏真想跑進(jìn)屋里喊一聲:黃叔叔,向他打聽一下爹的情況,她還沒站起身,黃忠從屋里走了出來,向大家哈哈腰,“回稟老太太,大太太,二少爺吃飽了,俺去火房瞅瞅,您還有什么吩咐,在院里喊一聲俺就聽見了。”
    小敏“騰”從椅子上跳起來,親熱地喊了一聲:“黃叔叔……”
    “顧小姐,孟粟少爺拜托您了,他是一個好孩子。”
    小敏心里有好多話要問黃忠,又不敢問,“嗯,俺記住您的話了。”
    身后飯桌上幾個女人有說有笑,小敏卻笑不出來,目送著黃忠消失在石基路上的憂心忡忡的背影,她潸然淚下。
    趙媽放下筷子,拍拍自己的肚子。“俺吃飽了,謝謝親家盛情款待,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還有,還有日本人到處搜刮糧食,有多少人餓肚子,今日能吃上一口飽飯俺很知足,何況還有這么多葷菜,俺不怕親家笑話,俺今兒吃的撐腸拄肚。”
    “他趙媽,咱們以后有時間常走動,俺好久沒有這么暢所欲言了,”孟家老太太的手掌放在胸前,從上往下慢慢移動,“俺心里舒服,感覺是從黑暗角落里走了出來,這天亮了似的。”
    趙媽對在座的孟家?guī)讉€人很滿意,嘴里的話也多了不少,
    “老太太您有文化哎,說話像許家舅老爺,文縐縐的。”
    姌姀一只手撫摸在老太太的肩頭,嫣然一笑,說:“俺婆婆小時候念過書,曾是大家閨秀,為了嫁給俺公公她放棄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兩人同甘共苦才有了孟家今天的生活。”
    老人慌忙擎起雙手,在半空搖擺著,“哪里?哪里?是姌姀嫁到俺孟家,給俺孟家?guī)砹烁猓硞兡屈c(diǎn)過去不值得一提,常言道梅花不提前世繡……咱們喝茶,余媽,把碗筷收拾下去,上茶。”
    余媽麻溜地從北墻根長條案桌上抓起托盤,端放在胳膊肘上走近飯桌,小敏把桌上空碗一個個摞在一起,把筷子歸攏在手掌心里,翼翼小心地擱在托盤里。
    “不用你,你坐,你剛進(jìn)門是客,過了明天再說。”余媽不由自主多瞅了小敏幾眼,眼前的丫頭懂事乖巧,無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招人稀罕,如果二少爺不是殘疾多好呀,女孩大四歲不算大,唉,人命由天不由己,只能祈禱二少爺快點(diǎn)站起來。
    姌姀的眼神正巧也落在小敏的臉上,余媽向她笑瞇瞇擠擠眼角,又朝小敏一腆嘴巴子,意思是說:嘿,大太太,您瞧,這丫頭長得不差,更不賴,有眼力勁。
    姌姀點(diǎn)點(diǎn)頭。
    趙媽站起身,整整衣襟準(zhǔn)備告辭,“老太太,俺肚子裝不下了,這茶俺就不喝了,這天也不早了,舅老爺還等著俺回去回話呢,如果俺不回去,他會坐臥不寧。”
    老太太昂起頭看著姌姀,婆媳二人互相遞了一個眼神,一齊看著小敏,“好,這個世道路上亂,俺不留客……丫頭,去送送你的趙媽。”
    風(fēng)夾著一層雪花從墻頭打進(jìn)院子,灶堂里的火刮刮雜雜,八仙桌四周熱乎乎的,小敏卻感覺孤單的冷,手指和腳趾像被無數(shù)支生銹的鐵針刺著,麻渣渣的疼,在她幼小的心里趙媽比平時親切好幾倍,她多么希望趙媽多留一分鐘,又設(shè)想孟家人對她說:丫頭你跟著趙媽回許家吧。
    馬車在巷子里停著,黃忠手里抓著馬鞭,站在門口臺階下與臺階上的余福聊天,兩人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
    黃忠悶聲說:“三太太沒在家,她走的時候沒留下話嗎?”
    余福肩膀依靠著門框,手里捏著一根燃燒的煙頭,嘴里長吁短嘆,煙頭上的火燒到了他的手指頭,他也沒有感覺到疼。
    “有,三太太說今天晚上的花燈觀不得,她會帶老爺早早回家。”
    小敏攙扶著趙媽沿著長廊走過來,余福趕緊站直身體,把煙頭扔在臺階下,黃忠上前一步,大靴底踩在煙頭上,在地上碾了碾,退著腳跑到馬車跟前,從車板子上抽出一條長凳子放在車轱轆前方,耷拉著眼神,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原地。
    “丫頭,你好好在孟家待著,過段時間,俺沒事了就會過來看你,許老太太說,她忙完了眼目前的活兒,讓廖師傅接你回許家住幾天。”
    被趙媽的話一提醒,小敏再次悄然淚下。
    “丫頭,別哭,讓人家看到多不好呀,還以為咱們不愿意。”趙媽從懷里掏出手巾,擦拭著小敏臉上的淚水,壓低聲音,“俺這么大歲數(shù)了,看人不會走眼,老太太和大太太人很好,有她們在俺放心。”
    趙媽坐上了黃忠趕的馬車,馬車退著離開了孟家巷子,在巷子口掉了一個頭。
    “趙媽,您一定來看俺呀。”小敏追著馬車往前跑了幾步,臉上流下兩行孤獨(dú)與悲哀的淚水,用襖袖捂住嘴巴,牙齒咬著衣袖傷心抽噎。
    “丫頭,有時間俺定會來看你。”趙媽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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