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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才看得見的女孩兒


  在醫院走廊盡頭靠窗的金屬椅上,時一名斜倚在邢素身上。輸液架就杵在一旁,架子上掛著兩只輸液瓶,一瓶裝著淺黃色液體,一瓶裝著透明液體。

  淺黃色的那瓶通過細細的輸液管連接著她的手背,像為機械輸送機油那樣,順滑地流進她的體內。

  時一名睡得不甚安穩,皺著眉頭緊閉雙眼,嘴里吐著不成句的夢話。

  邢素保持肩膀不動,小心翼翼伸了伸腿,又長長地出了口氣。

  隨著日頭漸高,這方位并不好的走廊里,也有一絲絲的陽光從窗外鉆了進來。

  又過了幾分鐘,光聚成一束又一束,一片又一片,鋪灑在時一名的身上,尤其是那蒼白的臉頰,被灼熱的日光染上了金黃。

  皮膚上那來自外界的溫度,融化了困擾著時一名的夢境,讓她得以脫困。

  當她睜開眼時,只記得一個場景,那是一片被鮮血浸染的大地,一雙猩紅色的眼睛透過石棺沒蓋嚴的縫隙,直勾勾盯著她。

  她雙目聚焦,看到的是一雙哭得泛紅的眼睛,那是個長發小女孩兒,坐在她正對面,正哭得梨花帶雨,嘴里哽哽咽咽重復著:“我想洗頭發,我想洗頭發……”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干什么?

  夢境和現實的轉換,讓時一名有些回不過神來,眼前這場景,驚得她差點將哲學三問脫口而出。

  她眨了眨干澀的眼,盯著啜泣小女孩兒那一頭長發,有些茫然還有些羨慕。

  “十一,你醒了?你有沒有哪里疼?”邢素察覺到時一名醒來,有些緊張地問道。

  同時他還伸出手,撫上了時一名的額頭。那寬大的手掌不止蓋住了她的前額,也遮住了她的雙眼。

  乍一醒來,時一名還有些不在狀態,好在醫院有種特殊的消毒水的味道,讓她七零八落的記憶漸漸回籠,腦子里關于昨晚的畫面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這里是龍井老家鎮上的衛生院。

  她昨晚跟邢素填上龍井的墳后,沒做停留,沿著去時的路下山。但是昨晚雨后的夜色實在是太美了,她沒忍住,又開始一邊走一邊拍照。

  沒想到,在拍完一張夜景后,她踩到了幾顆光滑圓潤的石子兒,就順勢做起了翻滾動作,天旋地轉不知多少次循環后,才被路邊干枯的樹枝叉住。

  不巧的是,那條樹枝過于尖銳,直愣愣戳進了她的胸口肋骨間。

  之后素素扶著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了山腳下,還好運氣好,碰到了那位紅唇絡腮胡大叔,把他們送到了衛生院。

  不過……總感哪里不太對。她無意識地砸了咂嘴,好像不久前才吃了什么珍饈美饌。

  她的心臟猛烈跳動了一下,血液直沖頭頂。

  “你不會昨晚滾下山的時候……撞到頭了吧?”見她沒答話,邢素緊張得繃緊了肌肉。

  “沒事兒,別慌,,小問題。”時一名晃晃頭,不適感很快就消退下去。

  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胸口附近的傷口并沒有疼,只是頭疼得厲害。

  她按了按太陽穴,拎著衣服領口向里望去,胸口處纏了幾層紗布,可并沒有血跡。再往下,褲腰處的布料顏色發深,一看就是染上了什么東西。

  怎么回事?她松開手,衣服自然落了回去。這才發現,她穿的是件棕白相間的條紋襯衣,要知道她可是從來不穿條紋圖案的衣服。

  “我昨天穿的不是這件衣服。”疑惑毫無延遲,沖口而出。

  “真撞到頭了?”邢素的臉湊了過來,掛著黑眼圈的臉上寫滿了擔憂,“你那件兒不是刮破了嗎?我男二給你找來的衣服,你忘啦?”

  你男二?哦,那個絡腮胡大叔。是了,好像是這么回事兒。

  可又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兒。

  不知怎么,時一名的思緒四處亂晃,就是抓不到點上,這會兒又從衣服滑到了照相機上面。

  三天內報銷了兩架相機,擱誰誰能不心疼?

  一想到這個,時一名就來氣,無理的質問也就接踵而至:

  “昨晚你怎么不幫我撿一下相機!”

  “姑奶奶,當時您都被串成烤串兒了!誰還顧得上——”

  不對!邏輯對不上!如果十一不是瀕死狀態,我們兩個誰也不會那么慌忙!

  邢素手比腦快,抻起時一名的衣領就要往里看。

  “啪!”他的手被打了回來。

  “你有病吧?!”突然的動作鬧得時一名有些頭暈。

  “我就是想——”邢素大腦猶如開啟無痕模式的瀏覽器,怎么都想不起來之前腦子里思考了些什么。

  “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撓了撓頭,茫然道,“好像……突然被什么附體了一樣。”

  “去去去,沒精力跟你鬧,頭暈呢。”

  時一名一邊推開邢素的臉,伸直了腿,向后仰去。她渾身肌肉骨骼都在尖叫,于是嘴上抱怨道:“雖說是半夜急診,但就不能搞個床位嗎?”

  “要啥自行車啊?你好意思跟老人小孩兒搶床位啊?”邢素又瞅了兩眼時一名,確定她真的沒什么問題,就朝她翻了個白眼,坐進了一旁的椅子里,“這是衛生院哎。”

  提到小孩兒,時一名又瞟了一眼仍然在哭泣的小女孩兒,但不知怎么她始終升不起上前安慰的心思,甚至覺得對方很煩。

  她捂住了頭,沒搭理邢素。一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思維就開始不可控地飄來飄去,讓她靜不下心來。

  邢素也五脊六獸的,一個勁兒在椅子上蛄蛹著,變著法兒想要擺出葛優躺的姿勢,但是失敗了。

  就在他煩躁不安的時候,身側出現了哼唱的聲音。

  他扭過頭看去,時一名正沐浴在陽光下,一邊哼著曲兒,一邊跟著節奏,用手指在扶手上敲擊著。

  這讓他想起了以前的夏天:他和時一名念書的時候都比較閑,偶爾,他們三人會在清晨相約石幢附近。

  龍井坐在路口觀察著往來遛早的人,作為未來的寫作素材;時一名穿梭在舊城區的街頭巷尾,尋找著合適的點位拍著照;他則在龍井身邊,支起畫板寫生,或者畫一畫龍井。

  還有許多時候,三人什么都不想干。他就會給龍井講講大學校園里的事,時一名也會坐在陽光下哼著歌。

  就像現在一樣,就像現在一樣。

  邢素在腦子里,將這句話重復了兩遍。

  可龍井已經不在了,龍井已經死了三年多了,龍井她……

  邢素突然坐直了身體,努力回想昨晚時一名捧出的那罐骨灰,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了起來。

  “十一,十一!”他推了推時一名的胳膊,從官話換成了北疆話,“你近距離觀察過人類骨灰是不是?

  時一名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就在他還想開口再說點什么的時候,時一名抬起下巴,示意他回頭看。

  邢素轉過身去,看到兩位穿著治安官制服的男人,在一位護士的指引下來到了走廊另一端。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體型矮壯戴眼鏡的那個跟護士握了握手以示感謝。

  之后,兩人越過護士,朝他們走來。

  瘦高個兒的那個手里拿著本子和筆,側身給一位瘸著腿的大叔讓了下路,因為空間問題,他的一只手還按在墻上借了下力。

  時一名與邢素對視兩秒,誰都沒有說話。

  那兩位越走越近,邢素便率先站了起來,正好將時一名擋在了身后。

  “治安官同志,有什么事?”邢素說著話,兩位治安官注意力投向了他。

  時一名仰著頭,看著邢素挺直的后背晃了下神,但很快就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是這樣,今天一早有老鄉報案說家里被偷了,還死了幾只雞。

  “我們在調查監控的時候,發現有兩個人凌晨三點左右,在那附近出現過,而且身上帶血。

  “從梅先生——就是開車送你們來衛生院的那位先生那兒了解到,你們有人受了傷,說據說是從山路上滾、滾下來受的傷。”

  瘦高個兒說話的時候一直繃著臉,像是誰欠了他二五八萬似的,可當他側了下身看到時一名的臉時,突然磕巴了一下。

  “二位別緊張,我們就是例行詢問。”矮壯的那個緊接著說道。

  他滿臉和善笑容,熱情地招呼著:“坐坐坐,這位男同志我看你也挺累的,我們坐著說。”

  邢素聳聳肩,從善如流坐了回去。而矮壯治安官作勢就要在時一名正對面那個位置坐下。

  這位治安官他是瞎嗎?

  “別坐,你后面有個——”時一名話沒說完,那位治安官已坐進了椅子里。

  本來應該坐在矮壯治安官那個位置上的小女孩兒,不知什么時候向旁邊移了個位子。

  時一名頓時有些迷茫,她用力眨了眨眼,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有什么?”矮壯治安官面色有些奇怪地問道。

  時一名突然頓住,她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除了她,一直沒有人關注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兒。之前邢素沒有,現在這兩位治安官也沒有。要說邢素和她一樣討厭孩子也就罷了,可治安官沒道理看著一個孩子在那兒哭還無動于衷。

  也就是說,只有她才看得到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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