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一名手腕上纏著相機的背帶,平日里被視如心頭肉的相機垂在一旁,在初秋的山風里悠悠蕩蕩。
風吹得手心發癢,她動了動左手的小手指,手指第一個關節處略顯粗大,僵硬不自然彎曲著,顯然這根手指曾經斷過,不過幸運的是,被醫生及時接上了。
她微弓著身子,面朝山林背對群山。此時正是日出時分,天空泛起了魚肚白,遠處的山峰巍峨連綿,白茫茫的霧靄盈盈繞繞,與黛色的山巒纏綿不休。
時一名沒有轉身去欣賞遠處的風景,而是死死盯著距離她十米左右的山林邊緣,那里站著一位形態怪異的男人,或者說“那里豎著一塊人形肉干”更為恰當。
借著天邊的光,依稀可見“人形肉干”身上掛著一件黑色的袍子,其身形過于干枯,就像是一截樹枝被罩在黑布下,黑布猶如旗幟一般在風中鼓蕩著。
整個面部皮膚青色發黑,臉皮底下像是沒有任何肌肉組織,好似一塊灰布下垂著掛在面顱骨上,可卻沒有任何絲滑的感覺,更像是一塊形狀奇怪的風干老臘肉,還是掉進草木灰里滾了兩圈的那種。
時一名想:深灰色皮包骨的人形生物叫什么?僵尸?喪尸?還是木乃伊?
她吞了吞口水,也許是為了上山拍日出,起得太早又沒吃早餐的原因,在精神高度緊張下,她竟感到了饑餓。
她想趕緊下山,到山下鎮子上吃碗面皮兒,加個松花蛋,就是不知道大清早有沒有青椒炒臘肉。
一想起那肥不膩口、瘦不塞牙的臘肉,時一名兩腮處不受控制地流出涼津津的液體。
可她不敢動,更不敢把后背亮給“人形肉干”。
雖然他看起來只像是一具站立的尸體,但時一名的直覺告訴她,這東西是活的。
在時一名背后,陽光在遠處鋒利的山脊上撞得稀碎,細小的光束越過層層疊疊的山峰,向四面八方散射開來,拖長了她的影子,也將不遠處的“人形肉干”拖出了林間的陰影。
“人形肉干”深陷的眼窩里,嵌著兩只通紅的眼睛,絳紫色的嘴唇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紅。
紅色,血液的顏色,生命的顏色。
“人形肉干”面上看起來猶如死灰槁木,但這三點紅色卻透出了磅礴的生命力。
在越來越亮的天光下,時一名瞇起了眼。
突然,那三點紅色動了,肥大的黑袍舉著那張臘肉似的臉,朝她滑行而來。
時一名提起一口氣,等著那張臉飄近跟前。
真丑。
在這驚險的狀況下,她的審美機制竟正常運轉著。
可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人形肉干”的丑,一股濃郁的腥臭氣息充滿鼻腔。
她心理上嘔吐著,生理上卻覺得這東西異常美味,甚至有幻想出來的咸鮮味兒,在味蕾上滾動。
時一名被自己的“幻覺”嚇得魂不守舍,那“人形肉干”卻沒給她思考的時間,張開嘴巴露出利齒,齒間還掛著渾濁的青綠色液體,從黑袍里探出鷹爪一樣的手,五根黑色的長指甲朝時一名的咽喉刺來。
這只手骨節突出,皮膚緊緊裹在指骨上,時一名想象著用牙齒切斷表層皮膚和骨關節,那口感應該跟鹵雞爪別無二致,一樣嘎嘣脆。
我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她忍住了吞口水的動作,一個錯身,躲過了這一擊。
本著禮尚往來的原則,她掄起了手臂,手腕上懸著的相機,像流星錘一樣,砸在了“人形肉干”的側臉上。
第一次親密接觸,相機的鏡頭就發出了破碎的聲音,聽得時一名心臟抽搐。
這臺相機可是才入手沒倆月!鏡頭還是上個月新配的!
時一名內心咆哮著,回身照著“人形肉干”腰部就來了一腳,蘊含著“被迫敗家”的不滿。
“肉干”踉踉蹌蹌向前走了幾步,隨即穩住了身形。
它回過頭來,那畫面讓時一名不自覺倒吸了口涼氣。
“肉干”的臉皮就像是紙糊的一樣,龜裂開來,從里向外溢出灰綠色的粘稠液體。
一聲尖嘯撕破了山頂的寂靜,那聲音像猛獸,又帶著金屬的摩擦感。
“肉干”猛地轉身,作勢就要朝時一名撲來。
它那破損的臉上終于見到了白色,右側的顴骨暴露在清冷的空氣中,臉皮下的液體似是流盡了,整張皮緊緊貼著頭骨,右嘴角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下耷拉著,上下嘴唇像是打濕了的牛皮繩,皺皺巴巴纏在一起。
還沒等時一名做出反應,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她腳下不穩,跌倒在地,“肉干”直直摔在時一名的身上。
“肉干”的溫度過于冰涼,粘液和臉皮碎屑不分你我,手拉手落在時一名的額頭上、臉頰上、嘴角上,她面上一陣發麻,像是被冰水混合物潑了一臉。
本應是惡心至極的場面,卻勾得時一名的腸胃咕嚕嚕蠕動了起來。
她口腔內被唾液瞬間填滿,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吃了它!好餓!吃了它!好餓!吃了它!餓……
我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時一名二次發問。
身體的異常反應明明白白告訴她:不管這“肉干”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首先,它是她的食物,她應該去吞噬它。
但……這么惡心的東西,臣妾做不到啊!
時一名心理上抗拒著,用理智掐滅了蠢蠢欲動的小火苗。
在劇烈的晃動中,她將身上的“肉干”踢到一邊,“肉干”似是突然失去了行動能力,像根圓木似的骨碌碌滾到了山頂平臺的最邊緣。
山林間的飛鳥走獸被驚起,從林間躍出,從葉間沖出,連昆蟲也不例外,撲騰著遠離樹林,著急忙慌遠離平日的樂土。
緊接著,天空驟然射下一道紫色的閃電,劈在山頂平臺的正中央,時一名再顧不上其它,翻了個身,五體投地趴倒在地上。
爾后,山安靜了下來,如末日般的景象戛然而止。
時一名趴在地上等了一會兒,什么都沒有再發生,天空地面再正常不過,山頂平臺上一點被雷劈過的跡象都沒有。
她雙臂一撐從地上彈了起來,山頂邊緣處也沒了“肉干”的蹤影,要不是相機那破碎的鏡頭里糊滿了粘液,她會以為剛剛的一切是一場夢。
她用上衣袖子擦了擦臉,深呼吸了兩下,走到山頂邊緣向下看了一眼。
猜想著“肉干”是不是在劇烈的晃動中,掉下了山澗。
粘液順著鏡頭,仍滴答滴答滴落在地。
它臟了,也不再完整。
猶豫片刻,時一名解下一直纏繞在手腕上的相機,心中默默與小錢錢說了聲再見,就將相機連同剛剛用來擦臉的外套,一并扔了下去。
時一名望向幽深的山林,里面密密層層枝丫交錯,卻寂靜到沒有昆蟲的窸窣。
今天哪兒哪兒都透著古怪。
是她瘋了,還是世界瘋了?難道是今天起床的姿勢不對嗎?
她身比腦先動,用最快的速度處理了一下地面上的痕跡,撒開腿就往山下跑。
好奇心不止會害死貓,還會害死人。
自她父親死后的這16年來,她給好奇心立了個墓碑,還時不時踩上一腳,確認不會冒頭。
當然,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來卻難,撒開腿往山下跑的同時,時一名腦子控制不住地回憶方才的異象,打心底里疑惑,自己為什么會對一條人肉干兒有那么大的渴望。
通天山雖然被叫做通天山,實際上卻并不高,只需半個小時左右便能登頂。時一名逃也似的奔下山,不多時便到了山腳下。
氣兒還沒喘勻,就看到山路盡頭站著幾位穿著制服的治安官,在盤問著幾個人,看衣著打扮,這幾位像是什么驢友會的成員。
不遠處還停著幾輛巡視車。
動作真快!
她幾乎想要為自己的果斷鼓掌。如果拿著破損的、糊著不知名粘液的相機下山,大概率要被治安官特殊照顧。
不讓自己陷入不可控的麻煩,是時慫慫的行為準則之一。
一位男性治安官從人群里走出,胸前的身份卡上寫著12012012,拿著一瓶礦泉水,迎著時一名走了過來:
“沒受傷吧?”
“沒、沒有。這里……”時一名控制呼吸,讓自己保持在喘息的狀態,“這里安全嗎?”
“安全。”個人編號為2012的治安官回答的時候,向巡視車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有通天山搖晃得厲害,鎮上都沒受什么影響。”
時一名心里驚異著,他們只當是地震嗎,沒看到那種肉干。
面上卻不顯,長舒一口氣,啪嘰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可算撿了條命。”
2012看著她欲言又止,可一看到時一名微微顫抖著的腿,就放棄了,也蹲了下來:
“有發現什么異常嗎?”
“驚雷,算么。”時一名將最顯而易見的異常說了出來。
“嗯,除此之外還有嗎?”
“還有嗎……”時一名重復著2012的問話,眼神有些迷離,一副魂魄未定的樣子。
2012沒有催促,將手里的礦泉水擰開了遞給她:“小口抿一點,別喝太急。”
“嗯。”時一名接過水,目光順著2012的手臂往上飄。
治安官的制服與她熟悉的軍官制服,沒有特別大的差別,都是同一個版式,只不過軍官服大多是黑白藍三色,而治安官的制服是綠色。
時一名含了一口水,繼續打量著2012。
小伙子很年輕,也就二十歲出頭,沒有戴帽子,頭發恣意地支棱著,可見是剛被從被窩里拖出來。
能這么快趕來,想來他的家應該就在通天鎮上,其他治安官也是一樣的情況。
2012察覺到時一名的打量,靦腆地笑了笑,用手揉了揉頭,很是不好意思:“通天山一有異樣我們就過來了,比較匆忙。平時、平時有好好打理的。”
2012的笑容刺進時一名的眼底,她嗯了一聲,看向2012身后的治安官們,幾乎個個臉上都帶著和善的微笑,安撫著受驚的人們。還有幾個鎮上的小孩兒在遠處躲躲藏藏,沒心沒肺看著熱鬧。
如果通天山真出什么事兒,那么這些人還能面帶笑容嗎?這個念頭化成彪形大漢,朝著時一名的胃部揮了一記重拳。
她咽下那口被含得溫熱的水,說道:“有。
“我又仔細想了想,確實還有些異常。
“山里,很安靜。特別安靜。”
“安靜?”2012詫異地問了一句,聲音稍微有些大,打斷了其他治安官的問話,附近這些人齊齊地看了過來。
“就是在地動之后,山林里特別安靜。你們沒有發現嗎?”
時一名環視一圈,幾位驢友茫然搖頭。
她咳了一聲,讓聲音抖得更自然:“所有能發出聲音的活物,都像、死了一樣、安靜——”
話音剛落,就感覺余光里有人影晃動,她微微扭頭。
山道處走來五六個人。
打頭的是位長發女士,穿著在醫院常見的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里。她身后的幾個人,穿著統一的黑色軍官制服。
“臥、槽!”看清長發女士的長相,時一名在心中爆了粗口,她的心肝肺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三抖。
“齊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