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酒樓大堂卻依舊亮堂得如白晝。曾經有閑人數過這家酒樓屋頂上掛著的燈籠數量,足足有幾十個,到了夜晚,全都點上,恢弘氣派得很。光是這一點,燕北就找不出第二家比得上它的。
在足足坐得下八人的四方桌,桌上擺滿了足年的瀘州老窖,下酒菜也有,但比起空壇的數量則顯得有些無人問津。
平常這時候,酒樓早已半打烊,今天卻因為坐在大堂里拼酒的兩個人破了例。
畢竟里面有一個,就是他們自己的老板。
幾時歇業,說來還不是老板一句話的事情。
李尋歡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這使他近日來流露著憊色的臉煥發出光彩。他仰頭喝了一口酒,嘆道:“今夜過后,我才知道平日里在你這酒樓喝的酒都算是白喝了。”
謝琬啞然一笑,伸出碗來和李尋歡對碰。
“說得仿佛平日我店里的伙計誆騙了你,拿劣酒以次充好似的。”
李尋歡擺了擺手:“謝姑娘手底下的人自是絕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只是無論什么,都經不起比較。在沒喝這幾壇瀘州老窖之前,我覺得往日我在你這喝的竹葉青就已不錯,但恐怕今后,我就貪心得入不了口了。”
“若是別人,那沒什么可稀奇的。可李公子你,我卻不覺得你是個和貪心沾得上邊的人。”
李尋歡喝酒的動作頓了頓,掩飾去他短暫的失態后,笑容重新掛在嘴邊。
“我李尋歡也是凡夫俗子一個。再者說,我還是個酒鬼,酒鬼對擺在自己面前飄著香味的好酒怎么會不貪心?”
聞言,謝琬也跟著笑了笑,似乎對這個由她挑起來的話題在男人的心里產生了怎樣的痛苦毫不知情。
【謝琬:嘖,男人啊,死要面子的哦。】
系統只默默聽著,沒有發聲。
也許是夜深,喚醒了白日里強壓在心頭無處排解的苦悶,也許是和故人不期而逢的感慨,李尋歡喝得又快又急。
酒量再好的人,這么喝多少都會有些醉意的。
燈光晃花了李尋歡的眼,他比平常遲緩地眨了眨眼睛,所看見的只是桌對面的人柔和得有些失真的臉龐輪廓。
他又眨了眨眼,這次看清了謝琬的眼睛。
這是雙無論什么時候都流淌著溫柔的眼睛,能撫平浪子內心深處的痛苦,變得平靜寧和。對于李尋歡來說,這雙眼睛里的溫柔出現的時機猶若雪中送炭,再珍貴不過了。
他嘆息了一聲。
曾經風流倜儻的俊兒郎,卻在這短短兩三年自己給自己的眉心刻上了深深的刀痕。
李尋歡問:“前幾年你去哪了,竟沒有你一絲消息。”
三年前,他被人在邯鄲大道重創險些喪命,被路過的龍嘯云所救,后兩人結拜為兄弟。后來,他邀龍大哥榻下作客……命運至詭,便有了今天的結局。
他來這鎮海樓日日買醉時,本想與酒樓老板也是知音痛飲,卻不料被掌柜告知,老板只匆匆留下便條,此后偌大中原,杳無音信。
雖然知道對方一定會問到,但話題真到了這,謝琬還是忍不住苦笑。她當初完成任務后揮揮衣袖走得不要太瀟灑,可哪想到若干年后還有這么一出等著她。
自己給自己收拾殘局,憋屈。
“當初收到一份信,于我而言是十萬火急的要緊事,不得不走。只是不曾想到后來竟有那么多波折,中途甚至失了憶,過往全然忘了,等往事重新想起回來時,已經幾年光景了。”
當著人,謝琬說起謊來也是面不改色,甚至把先前失憶的橋段拿出來循環利用了個徹底。說完,還自嘲笑著嘆氣。
這番頗為唏噓的說辭引得小李探花跟著嘆息,過了一會,他安慰道:“但總歸還是回來了。”
謝琬輕聲應了聲。
忽然,李尋歡聽到溫柔的女聲道:“這些日子,我聽說了你與林姑娘的事。”
僅僅是一個稱謂,就讓李尋歡整個人顫抖了起來。若非親眼所見,恐怕沒有人會信,小李飛刀李尋歡竟然會因為僅僅聽到一個名字而怕得顫抖起來。
謝琬覺得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眼神里的痛苦愈發濃重了。他甚至連喝酒的碗也舍棄了,直接端起了酒壇子,大飲了半壇,牽動了他一直沒有好的咳疾。
“咳咳咳——!”
謝琬趕忙替他順氣,似乎對他如今這樣感到十分無可奈何。
“好好的怎么喝得這么急,這里總不會有人和你搶酒喝。”
這一大口酒灌得李尋歡原本三分的醉意頓時到了五分,他看了看手里的酒壇,又凝視著近在咫尺的佳人的臉龐,半晌后,喃喃道:“也對,這里不會有人和我搶酒喝……”
等止住了咳嗽,李尋歡背上的柔荑也移開了。他睜開眼,與對方泛著淡淡擔憂的目光對上。對方也不偏不倚毫無閃躲,只是關心地說道:“空腹喝酒易醉,你先吃些菜,我去吩咐廚房做完醒酒湯。”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鎮海樓的美人老板謝姑娘一貫如此溫柔體貼。
既擔心他宿醉后難受,也心思妥帖地繞開了那個令他失態的話題沒有再問。
她從來都是這樣溫柔,他知道的。
李尋歡叫住了謝琬:“不必,不會喝醉的。”
謝琬不贊同地蹙著一雙遠山眉,可她人溫柔,連反對都帶著幾分委婉。
“喝醉了的醉鬼也都是這么說的。”
男人卻只是喝酒,仿佛真的怕有人要和他搶酒喝,實則卻要把內心成全了別人美意后的酸楚一同咽下,不為也不敢外人知曉。
李尋歡摸了摸被酒液浸潤的嘴唇,對謝琬說道:“同我喝一杯吧。”
謝琬又氣又無奈,可還是坐回了原位,端起酒杯后喃喃道:“仿佛我剛才和你喝的不是酒一樣。偏不長記性,有哪次喝過我了?”
果不其然,該醉的還是醉了。
謝琬看了一桌子歪七倒八的酒壇子,再看了看桌上趴著的那個不省人事的醉貓,內心肉痛了一把自己的美酒庫存。
【謝琬:唉,無敵,是多么寂寞。】
這么多年了,也就在喝酒上,能體驗一把獨孤求敗的感覺了。
【系統:……】
最后系統還是忍不住出聲了。
【系統:有幾次還不是靠我救場的。】
【謝琬:愛您!贊美您!】
系統:……不想說話了。
店里的伙計們已經休息了,只剩下掌柜自己留下來供謝琬差遣。掌柜姓鐘,是謝琬身邊的老人了,當初跟著她從京城來到燕北,對謝琬忠心耿耿,和謝琬相處里也有幾分長輩的影子。
約莫十數日前,鐘掌柜收到了羊城來的信,落款竟是幾年未有音訊的小姐,驚得鐘掌柜又仔仔細細看了幾遍信的內容,確認是小姐親筆,又有她的私印,這才舒了口氣徹底放下心來,并派人沿路接應。
一連跑壞了幾匹馬,昨日謝琬才回到燕北境內。
白日里座無虛席的奢華酒樓在此刻只招待著大堂內唯一一桌的客人。鐘掌柜打發時間的賬本已經算了兩遍了,抬頭見李探花已經醉倒伏在桌上,而自家小姐默默看著對方不言不語,掌柜放下賬本,內心悄悄嘆了口氣。
“小姐?”
見來的是鐘掌柜,謝琬笑了笑:“麻煩鐘叔了,把他扶到房間休息吧。”
鐘叔眉宇里滿是慈祥。
“怎麻煩的,鐘叔力氣大著呢。”
說著,便扶起李尋歡往樓上客房安頓。
樓梯轉角,鐘叔往下望了一眼,小姐還坐在原位,繼續捧著沒喝完的酒杯自飲自酌。鐘叔想到他手上扶著的人,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李探花的事是讓人唏噓,可他心疼他小姐啊。
能讓這樣一個不缺錢不缺名的男人買醉,除了女人還能是什么。可小姐卻愿意陪著自己喜歡的人因為他喜歡的人買醉。
在鐘叔心里,早在跟著自家小姐從京城來到燕北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小姐怕是這一輩子喜歡的都是這個探花郎了。
還不知道鐘叔心里這個天大誤會的謝琬在人都走后摸出了系統給的匕首,對著明亮的燈光晃了晃,百無聊賴地盯著刀鋒上冷銳的光芒。
系統有些不解。
【系統:李尋歡醉了,為什么不趁機捅他?】
謝琬玩著匕首,笑了笑:【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呢,李尋歡哪里是這么好對付的。】
系統有些不服氣,它通過身體各項體征檢測出來的明明是李尋歡醉了。
謝琬彎了彎嘴角。
【統兒,有些事不能只依賴數據。】
【而且,李尋歡這種人,就算真的醉了,下一秒也能醒過來。】
笑得溫柔的姑娘拿匕首拍了拍桌面,木頭上頓時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紋。
【不急,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