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老太君早早就帶著令牌入了宮,江元佑的休沐期還未結,他與靖珩相約晌午后相見,不緊不慢地用完了早膳,又去了綾羅齋里訂了幾身新衣,待到早朝差不多散了的時候,才悠閑地進宮,直奔了靖珩所在的東二所。
剛一見上面,靖珩便給他帶了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的消息,皇上有意封他王位,大約明年夏末初秋的時候就該搬去王府了。成年的皇子早該搬出皇宮安身立命,五皇子深受皇帝喜愛,這才多留了他幾年,再住在宮里也的確說不過去了。此事暫且還未定下,靖珩也是聽皇上身邊的公公傳的話。
“這事暫時還沒定論,我也只是同你提一提。”靖珩也無心自尋煩惱,現在江元佑要解決的事情比他還多,他就不多給江元佑填一個新麻煩了,“老太君今日便要去向父皇請旨了嗎?”
“嗯。”
“這樣也好。別苑行刺未能成功,二皇兄不可能不做打算。”靖珩掃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說道,“先前你殺了那個人,我們手上的證據也斷了。”
江元佑神色如常:“我知道。他若能就此收手,我便與他相安無事。”
“嘖……”靖珩看著江元佑,再次感慨自己和他是朋友,“我時常覺得,若是我們倆易地而處,由你來做這個皇子,也是能做的。”
江元佑冷笑了兩聲:“沒興趣,不需要。”
“我開玩笑呢。”靖珩好笑地看著他,“今日你要我約西禾來,他弟弟無召命不得入宮,你不是該與他弟弟說嗎,與西禾說又有何用?”
江元佑沉默了會兒,他是不會承認自己其實并不擅長對付鄭西亭的。鄭西亭這家伙說來也奇,他自認從小到大都沒給過鄭西亭太多好臉色看,結果鄭西亭偏偏還格外崇拜他,靖珩與西禾還拿喬說若是西亭是個女子,指不定都能纏著要嫁他。自打聽了這個玩笑話,江元佑對鄭西亭能避則避,若不是因為鄭鐘兩家說親的事兒,上次燈節他都不打算出現在鄭西亭面前。
江元佑早已找好了說辭,淡然解釋道:“當初要雪茹嫁過去本來就是西禾與她嫂嫂的主意,他們亂點的鴛鴦,自然得他們去善后。”
“行,你說什么都有理。”靖珩笑得一臉深意,“我忽然間覺得,鐘小姐的魅力可比你要大得多,二皇兄和西亭就罷了,懷興成天粘著他,最近就連菡兒都經常跟我說起鐘小姐。你這著急忙慌地把人娶進了門,斷了人家多少桃花。”
江元佑擰眉瞅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打算找人在我院里種幾樹杏花嗎?”
“種了也沒用,得瞧那紅杏自己愿不愿意翻墻出來啊。”靖珩知道江元佑最近春風得意心情好得很,這點不痛不癢的小玩笑他還不至于跟自己計較,“別苑那些天我清楚得很,鐘小姐待你真心,連二皇兄拋出的金枝都能折了。你說你從邊關回來才多久,鐘小姐怎么就對你這么情深意切了呢?”
難不成真是為了這張臉?靖珩觀察了會兒江元佑,這臉出挑的舉朝上下都挑不出第二個,但那鐘家三小姐自己也是個美人,應當不會那么膚淺,只看中色相吧。
江元佑一聽就知道靖珩在想什么,如果他和鐘雪茹彼此都是浮于皮相的人,他只會把鐘雪茹當作是對他抱有好感的萬千佳麗其中之一,而她也會倦于他的冷淡狠辣,即便曾經在了一處,也遲早會分開。
說起來,鐘雪茹大約還沒有親眼見過他的另一面。他在鐘雪茹與家人面前是不同的,早早地把她歸入了家人的行列,將內心僅存的那一些歡喜與溫暖給予了她。與她在一起的時候,那些心情會自然而然地放大,讓他險些忘記自己本該是一個怎樣的人。他也不會畏懼被她知曉自己黑暗的那一面,因為他已經確定,她愿意接受他。
就如他第一眼認定的她的內心,明燦若艷陽,能把人照亮。
江元佑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沒過一會兒,鄭西禾便到了東二所。他已經從鄭葳蕤那兒聽說了江元佑的親事,作為朋友他是該祝福的,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弟弟真心錯付,面對江元佑時總是有些不自在。倒也不是埋怨他搶了弟弟的心上人,平心而論,江元佑和鄭西亭這兩人放在一處,大多數的姑娘都會選擇江元佑,這是人之常情,江元佑太過優秀,怨不得人家姑娘,更何況鐘雪茹也不是移情別戀,她一顆心都種在江元佑身上,是鄭西亭自己自作多情了些。
道理都懂,但正如鄭葳蕤說得那樣,在鄭西禾眼里江元佑確實不夠厚道,但凡他早些說出來,他也能早早阻止鄭西亭斷了這個念想。想到這里,連帶著鄭西禾都江元佑也沒什么好臉色。好在江元佑知曉這件事多少也是他對不住鄭家,沒有太介意鄭西禾對他的態度。
鄭西禾氣歸氣,但畢竟這么多年兄弟,想起半年之前江元佑戲稱的一句“我要娶的女子必得我心悅之”,忽然覺得能令這個孤家寡人開竅著實不易,而誘導他開竅的人又是自己那個討人喜歡的堂義妹,日后江元佑說不準還得跟著喊他一聲堂兄,這買賣似乎也挺值當。
鄭西禾來這一趟,也是帶著鄭西亭寫給江元佑的信來的。他從懷里取出信,神秘兮兮地塞給了江元佑。江元佑上一次收信還是從公主西殿里收到的那一封,至今對書信耿耿于懷,他先是沒接,又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大大咧咧的字體,眉頭皺得更深了。
在鄭西禾的“殷切”目光下,他不得已拆開信看了一眼,鄭西亭是個肚子里沒幾斤墨水的人,也不能指望他寫出什么東西,整張紙上就是龍飛鳳舞的一句“江大哥,祝新婚”,江元佑嘴角抽了好幾下,把它舉到了鄭西禾面前,再三確定:“這真是他寫的?”
“是啊,我親眼看著他寫的。”鄭西禾悠閑地接過宮人遞來的茶,抿了一口,“起初呢聽到鐘小姐要定親他確實不太高興,不過一說對象是你,他立刻就來了精神,還跟我說了說燈節的偶遇。”鄭西禾調笑地瞅著江元佑,“怪不得那天西亭早早地回了家里,我還奇呢,原來是你這家伙把他給支走了,就為了幽會美人。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個這么容易吃味的?”
江元佑冷冷地笑了下:“那你以后可以多見見。”
“嘖,靖珩,他以前是這種性子嗎?”
“元佑轉了性子也不錯,以前他那模樣,若不是我熟悉他,我可不愿與他有什么交集。”靖珩決定去做個和事佬,不再招惹江元佑了,“行了西禾,你今日來不是還有別的事要說嗎?”
鄭西禾這才嚴肅起來,對著靖珩示意了下。靖珩了然,遣退了在殿里伺候的宮人。
見人都散了,鄭西禾緩緩開口:“昨日衛所來了位新的衛鎮撫,他的父親是鴻臚寺白榮謹。你們應該還記得,先前三皇子做主促成了白榮謹的嫡五女與劉家二郎的婚事,如今又將他的六子塞進衛所……”
“白榮謹,可是當年與黨項議談的主事?因為黨項族一事有功,前一任鴻臚寺卿年邁辭官之后他便接替了位置?”江元佑對這件事印象頗深,他與黨項一族打了兩年的仗,老黨項王甚至為了拉攏他反水,派人給他的營帳里塞過黨項美姬,當然,全都被他給趕了出去。老黨項王主張議和之時,他的幾個兒子都提出異議,然而老黨項王忌憚江元佑與他麾下兵馬,以此為鑒,不敢與當朝抗衡。
黨項使者入京與鴻臚寺議和,商議兩國邦交細末,兩方爭執不下,最后竟是白榮謹的巧舌如簧促成了最終協議。皇帝對協議內容大為滿意,破格擢升了白榮謹的官位,皇后更是出面做主給他的二女兒說了親事。
“三哥現在都把主意打到衛所去了,真不知是誰給他出的餿主意。”
“未必是餿主意。”江元佑想了會兒,“若是他真能聯通黨項一族,要想與太子分庭抗禮倒也有資格,這是一步險棋,成王敗寇而已。只不過這通敵謀逆的罪名也不是輕易就能擔下的,不到最后一步,他應該不會這么做。只是,若是這消息傳到了太子的耳朵里,你們覺得又會是怎樣的局面?”
靖珩皺了下眉:“你難道是想?”
“既然他們樂意兄弟相爭,那不如給太子殿下找些麻煩。”
“元佑,你這不會是……公報私仇吧?”靖珩神情復雜地看著江元佑,剛才說的相安無事恐怕都要去喂狗了,他早該想到的,江元佑報復心那樣重,哪怕君臣有別他動不得太子,也肯定會讓他遭點罪的。
鄭西禾沒有經歷過別苑的事,聽不懂靖珩在說什么,但有人得罪了江元佑,江元佑要去打擊報復這個事實他還是看出來了的,只是不知誰是那個倒霉的被江元佑給盯上的人。
江元佑掃了靖珩一眼:“這是他們之間的事,與我何干?”
靖珩附和般點了下頭,也是,三哥要去和太子爭,江元佑最多也就遞了把殺人不見血的刀而已,確實和他沒有太大的關系。
著了一身命婦全服的江老太君站在玄極宮外等了許久,皇帝身邊的劉公公得了口諭,身邊跟著兩個抬著步輦的小太監,飛速地朝江老太君走去。
“勞老太君久等,皇上同太傅議事耽擱得久了些。進去還得些路,老太君請上步輦。”
江老太君笑著搖搖頭:“劉公公在前引路便可,老身自己還能走。”
劉公公又勸了幾句,見江老太君堅持,也不敢耽誤皇帝的時間,匆忙引著她一路過了苑門,最后入了乾明殿。皇帝坐在殿內,見老太君拄著龍頭拐入了殿,起身相迎,行至江老太君面前時更是想要親自攙扶。
江老太君稍稍一避,恭敬地行了個叩拜之禮,皇帝當即將江老太君扶起,道了一聲“免禮”,隨即吩咐劉公公為江老太君搬一張坐塌來。
江老太君仍要推辭,皇帝卻道:“老侯爺是先皇與朕的救命恩人,侯府上下為朕與這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先皇薨逝前曾囑咐朕親待老太君,老太君若執意不坐,朕他日故去,無法同先皇交代。”
江老太君思索了片刻,這才緩緩落座。
皇帝問了問侯府與老太君的近況,老太君笑答:“承蒙皇上掛念,府中上下一切安好,家中大小事都由兒媳照看著,老身也能享個清福。近日元佑歸來,能得孫兒相伴左右,心中自然熨帖。”
皇帝自然是能聽出江老太君話里有話,若是這江元佑是個沒出息的,他允了江元佑安心在京里做個閑散侯爺倒也罷了,奈何他如今在軍中威望幾乎無人可以撼動,南朔黨項雖然求和,但仍舊蠢蠢欲動,若是他日多方聯合,這邊關戰事還得依仗江元佑。
“元佑護家衛國報效朝廷是他身為臣子的使命,他既承襲了永安侯位,便該做他應做之事,老身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令陛下與百姓心寒。”
此話甚是中聽,皇帝聽罷心中頗為滿意。旁人說了或許還有阿諛奉承之嫌,但此話出自永安侯府的老太君之口,偏就令人格外信服。
“只是老身今日前來,是為了元佑的婚事,想向陛下求一個恩典。”
皇帝大喜道:“原是此事!元佑方平南朔之亂歸來,又立一大功,朕前些年有意為他賜婚,他竟推了。不知老太君要為他定哪家的姑娘?若是合適,朕下這個旨意也并無不可。”
皇帝內心里倒是有了個人選,良妃這些日子時不時地提及懷興的婚事,皇帝自是念在了心里,只是懷興直到今年身子才有起色,皇帝也想再留她幾年,省得她還未來得及過些正常的日子就早早嫁了人。良妃的意圖明顯,皇帝看在眼里卻一直沒有表態,一則他確實十分在意江元佑的婚事,江元佑方方面面都堪為駙馬人選,然而皇帝卻覺得讓他做個駙馬似乎屈才了些。二則,江家三代短壽,雖是外力因素,但民間也有傳言這是江家男兒的命數,作為一個父親,也是舍不得公主去受老太君與譚氏那樣的苦。
便是想到了江家這些女流之輩的心路,皇帝對老太君來請旨賜婚除卻喜悅外也存了些疑惑,更好奇那個至今未婚也看似對女子無意的江元佑相中了誰。
江老太君緩緩道來:“正是鐘成鐘都督家的獨女,名雪茹。”
皇帝遲疑了下,這個名字他近些日子來實在耳熟,懷興身體能夠大好,按照國師的說法,正是因為這位“有福”的鐘雪茹的功勞。良妃與五皇子多少都提過要給這位鐘家小姐一些賞賜,最初覺得賜些錦繡珠寶便可以了事,但如今江老太君這么一提,反倒讓皇帝頓時有了茅塞頓開之感。鐘家小姐的“福氣”養好了懷興是事實,江家老侯爺對皇帝有恩,若是這位小姐的福分能夠庇佑江家……
“老身亦知貿然前來求陛下下旨實為不妥,然元佑傾心于鐘家女兒,這孩子自小從未求過老身何事,總算是有了成家之意,老身便擅自做主,使了先皇賜給江家的令牌,來向陛下求這個恩典。如今他年歲不小,老身也盼他能早日安定下來。”
皇帝聽罷,只在心底盤算了片刻便有了結果:“老太君言重,朕正愁著如何賞賜元佑與那位鐘家小姐,經老太君這么一提,朕方覺成人之美最是適宜。這婚事,朕許了。”
“老身代元佑叩謝陛下圣恩。”
“老太君請起。”皇帝伸手扶住江老太君,“朕這便擬旨,著太常寺來操辦元佑的婚事。”
江老太君思索了下,含笑道:“一切都聽陛下安排。”
待送走了江老太君,皇帝招來劉公公,問及這位鐘小姐的情況。
“這鐘姑娘是個機靈的,模樣生得也俏,很受懷興公主喜愛。良妃娘娘召見過她幾回,相談不多,也盡是關于公主的事。”劉公公遲疑片刻,又道,“只是奴聽小木子說,太子妃曾邀這位鐘姑娘去東宮,說是……”
皇帝是何等聰明,劉公公欲言又止,皇帝便已經讀出他所說之意:“你的意思是,太子也對這位鐘姑娘有意?”
“奴不敢妄言。”
“朕看你倒是敢得很。”皇帝笑了下,倒沒有生氣,“若是別的女兒家,太子要了便要去。江老太君親自入宮請旨,還拿了老侯爺留下的令牌,朕豈能不允。罷了,改日由皇后出面,賞太子妃些金銀玉帛吧。”
“那……陛下可要喚編修來?”
皇帝微瞇著眼看了看劉公公:“今日朕起了興致,研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