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過后,年假也算是過了,謝予時和鐘雨彥都回了國子監,離春闈還剩下兩個月,國子監每半月出一回試題,由太傅親自審閱。謝予時是破格入學,國子監內讀書的又多是達官貴族家子弟,多半瞧不上這個鄉下來的少年,然而他前兩回考試都得了第一,太傅拿著他的答卷贊不絕口,巴不得春闈早早開考,好讓他向皇帝引薦這位才學橫溢的少年。
鐘雨彥始終維持著排在前列卻又不突出的成績,不顯山露水,也不在意祭酒的看法,完全依照自己的步調而行。若不是知道他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祭酒都快要懷疑鐘雨彥是不是過了回年就打算棄考了。
這廂兩位學子安心地備考,鐘家唐家已經開始張羅起鐘雨彥與唐月櫻的婚事,鐘雪茹也暫且放下了自己手邊的事兒,全力幫襯著母親薛氏。
鐘家時隔幾年迎娶新的兒婦進門,光是家中陳設布局就得大改。都督府比起侯府國公府而言還是小了些,鐘成夫婦倆居主院,后院東廂住著鐘雨霆夫婦,西廂住著鐘雨彥,婚后按理說唐月櫻也要搬到西廂去,而鄭葳蕤懷有身孕,再過幾月便要臨盆,與新婚夫婦住在同一個院多有不適。鐘雪茹主動將自己的側院讓給了鐘雨彥,鐘家夫婦偏愛唯一的女兒,她雖然居側院,連上院子與抱廈,空間竟要比鐘雨彥還大些,讓給這對新婚夫婦正合適。橫豎她也快要嫁到侯府去,即便他日省親回門也甚少過夜,不必再留著這么大的院子。
拍板敲定之后,鐘家內忙著重新歸置兩個院子,怕驚擾了鄭葳蕤,向江元佑借了侯府在郊外的別苑休養。鐘雪茹先前壓根不知道江元佑手下還有這樣的產業,本以為他們世代就是個打仗的,手底下盡是些兵馬,結果江元佑竟抱出了小半盒地契來,鐘雪茹一看,全是京里大大小小的鋪子,甚至還有幾間是鐘雪茹過去常去的。
“結果我的錢都流到你的賬里!”鐘雪茹盯著那一沓地契,心痛不已,“你怎么還有胭脂鋪啊……你們侯府還管這個?”
江元佑無辜地聳聳肩:“都是宮里賜給我祖父和父親的,具體有什么我真沒在意過。他們各自經營,每年送賬過來,連清點的事都是祖母去辦。若不是你要借別苑給大嫂,我都快把它們給忘了。”
鐘雪茹被他面不改色的“大嫂”震了震,在稱呼人方面,江元佑和鄭二公子還真的有點神似。她忍住了吐槽的心思,一臉感慨:“過年時候我還跟阿櫻說羨慕她是個小富婆,結果看來是我太低估你了……”
想來也是,三代功勛顯著的侯府將軍怎么可能沒有殷實的家底,江老太君不喜應酬所以不顯財,但這么些年,該盡的禮數從未荒廢過。若不是有著這些產業,鐘雪茹也的確想不出江家的錢是哪兒來的。
“行了,以后你有的是時間盤庫。”江元佑敲了敲鐘雪茹的腦門,“你若是覺得閑了,我叫如鴻先把家里的冊子都給你搬過來,你上府里清點便是。啊,你的嫁妝還得登記造冊,你若是嫌麻煩,我干脆同鐘都督商量一下,把你的假裝先搬過去,你一次性點完算了。”
鐘雪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江元佑居然能說出這么厚臉皮的話來。她二哥還沒成親自己救急急把嫁妝送過去成何體統,再說就算沒有二哥,哪有提前幾個月就把嫁妝搬到夫家去的道理。
眼看著這個人越說越沒譜,鐘雪茹實在懶得搭理他。她翻了翻手里的地契,相中了幾間鋪子,挑出來指給江元佑看:“鐘家要給二哥哥和阿櫻添些擺設,懷興的及笄禮也要到了,雖然皇家的及笄禮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不過該送的禮我還是得送過去。”
“誰說你沒資格?”江元佑語氣嚴肅了些,“你若是想去,我帶你去看便是。”
鐘雪茹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還是算了,良妃娘娘對我意見頗深,她現在恐怕還沒有對二哥哥死心呢,我還去她面前晃悠,那不是給我們倆都添堵嘛。我想著,等二哥哥和阿櫻成了親,事情成了定局,我再入宮比較好。”
江元佑清楚鐘雪茹的顧慮,靖珩與他說起懷興及笄禮的時候,江元佑也是以同樣的說辭給回絕了。如今他們各自按兵不動,鐘雨彥的婚期定在了放榜日后,討個雙喜臨門的好彩頭,屆時鐘雨彥的官職大概還未定下,良妃再手眼通天也不會明著對一個無官職在身的人下手,搶婚的名聲畢竟不好,哪怕良妃再不在乎懷興的感受,也不會賠上自己的名譽。
既然鐘雪茹都這么說了,江元佑也沒有堅持,她不進宮也好,宮里面人多口雜,還是少牽扯得好。
不過對于鐘雪茹挑的鋪子,江元佑倒是有些好奇:“你為什么選這幾間?”江元佑看了看那些鋪子的名字,倒是能叫上名號,只是他本就不通這些,不懂其中門道。
江家手底下這些鋪子其實算不上有名,但總有一兩件出挑的,像是滄海遺珠,若不是專精于此大約發現不了。鐘雪茹其實也不太懂這些,也是這段時間備嫁時候聽薛氏和鄭葳蕤說起的,就連唐月櫻都比她懂得多。
想著在江元佑面前不能露怯,她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反正都是你的鋪子,我付了錢,最后賬也都流到了江家,也不算虧嘛。”
江元佑無奈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怎么會算賬了?你若是想要什么,我去說一聲你直接到鋪子上提便是,哪用這么麻煩。”
“那可不行。”鐘雪茹一臉得意,“我現在花的可是鐘家的錢,你這是江家的鋪子,我怎么能隨便拿呢?”
江元佑咬了咬牙,掐著鐘雪茹的臉捏了捏,這是他最近才喜歡上的一種動作:“你若再這般說,我便去請旨將婚期提前了。”
鐘雪茹深信江元佑真的能做出這種事來,連忙拉住他的袖子:“哎哎,別這樣,我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江元佑很順手地摟住了她,“我是真的很想早些把你娶過來。”
鐘雪茹聽著他的話,聽出些奇怪的意味來。她在他胸前蹭了蹭,抬起頭問他:“是發生什么了嗎?”
他用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輕聲說:“前幾日宮宴之后,皇上單獨召見了我。”
“是邊境出什么事了嗎?”
“……太子年前抓了幾個黨項探子,朝中與黨項一族有牽扯的是三皇子,內要爭權,外有異族,總有一日戰事將起。”江元佑聲音壓得很低,事關朝堂,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但是對鐘雪茹卻毫無保留。
鐘雪茹沉默了會兒,答應嫁給江元佑之前江老太君就同他提起過這些,她很清楚,這個為國打了五年仗的男人總是要回到邊關去的,邊境一日不太平,他就有一日使命在身,她必須接受將來聚少離多的歲月。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竟會來得這樣快,太子與三皇子間暗潮涌動,良妃也試圖推五皇子入局,江元佑若不想站隊任一勢力,最好的方法甚至是去鎮守邊關。
她暗嘆一聲,問道:“那什么時候會走?”
“別擔心,至少今年他們還不會動作。新任黨項王的發妻有了身孕,他們成婚多年,前兩胎都沒能保住,未免血光沖撞了這個孩子,至少在誕下麟兒之前他不會貿然出手。”江元佑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皇上會派人前去和談,我們與老黨項王的約定尚在,他們也不能輕易推翻。”
“若是真的再無戰事就好了。”鐘雪茹想起自己在寶善寺里許下的心愿,“侯爺你放心,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一定會開開心心地送你走,再耐心地等你回來。”
江元佑呼出一口氣,把她的頭發給揉亂了些:“我倒是希望你別這么懂事,你都不會說些不要我走的話來騙騙我。”
“侯爺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不是嗎?”
他當然知道鐘雪茹是如何的人,否則他斷不會對她動情。他早已做好了孤寡一身的打算,他戾氣在身,與死人為伍,根本不適合去給任何女子許一個未來,他也從不相信會有第二個譚氏那樣的女子出現,義無反顧地陪在他身邊。但是他遇見了,一個能治好他心中陰霾的人,她像是明媚的陽光,照射在他烏云密布的心間。
縱使他殺業深重,人間依舊有人愿意挽留。
他捧起她的臉,鄭重地親了親她的額頭。她朝他綻開一個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他果然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她娶回來,但因為是她,所以他愿意再多等幾天。
時間轉瞬到了三月,春闈在即,國子監放了學子們各自歸家。林氏帶著謝予淼入了京,鐘雪茹聽鐘雨彥提起,本想接他們在鐘家小住,但都督府如今全新籌備著鐘雨彥的婚事,再接一家外人來住的確不太適合。謝予時也不好意思再麻煩鐘家,湊了些錢,安排林氏和謝予淼住了客棧。
鐘雪茹給懷興準備的及笄禮也托江元佑給送進了宮里,懷興接了禮物,興沖沖地想出宮見鐘雪茹,奈何這段日子良妃對她看管得緊,又叫了好幾個嬤嬤來教她學規矩,她好幾次想溜,都被嬤嬤給捉了回去。
鐘雪茹并不知道懷興此刻身處的水深火熱,她這幾日都陪在唐月櫻身邊,開考那日與唐月櫻一道送了鐘雨彥與謝予時入貢院。
唐月櫻看起來比鐘雨彥這個要科考的人還要緊張,三月的清晨還帶了些春寒,唐月櫻竟然緊張得生出一層薄汗來。鐘雪茹在一旁看得無奈又好笑,只得拿出帕子給她擦拭了額角的汗珠,又跑到鐘雨彥身邊耳語了幾句。
鐘雨彥聽完鐘雪茹的話,看了看局促不安的唐月櫻,朝她招招手。唐月櫻聽話地跑了過來,一蹦一跳的,又穿了身梨花白,像只濕了毛的白兔子。
鐘雨彥低下頭,望著唐月櫻滿是期待的雙眼,心中默嘆,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乖乖等我。”
心上人的話好比靈丹妙藥,比什么都有效。唐月櫻連連點頭,開懷一笑:“我都聽二表哥的,二表哥一定能蟾宮折桂!”
同樣的話這些日子聽了許多,倒是唐月櫻這句不帶任何雜質的祝福聽得他最為舒心,呆果然還是有呆的好處,別人已經提前為將來官場相見開始打點關系,而唐月櫻還傻乎乎地單純只當他是一場科考。
這樣也好,至少自己的妻子所期待的并不是他能得到怎樣的名次,怎樣的官位。
鐘雪茹很自覺地把位置留給了兩人,隔著人群尋找起了謝予時一家,林氏和謝予淼一起來送謝予時,幾月不見,謝予時又還沒過長身體的年紀,竟然比正月時又拔高了一些。少年郎身子單薄,模樣生得俏,才一會兒就引了不少前來送行的官家女眷矚目。鐘雪茹暗暗咋舌,這要是等到謝予時得了功名一朝入仕,以他這討人喜的模樣,求親的怕不是要把門檻給踏破了。他又不會對付女人,林氏和阿淼又是鄉里的,手段自然不如京里貴女,只怕到時候有的折騰。
鐘雪茹想著,幸好謝予時沒什么根基,不然被心心念念要給懷興找個有勢人家的良妃瞧上了,謝家全家人的心眼大概都抵不上良妃的半根手指頭。
春闈共計三日,唐月櫻也連著不安了三日,每天都跑去寶善寺里燒香拜佛,鐘雪茹還笑她是不是打算休了二哥哥去做姑子了。三日試畢,放榜日在十天之后,張榜公布入進士科人選,半月后殿試,宣一甲三人。
鐘雨彥擅策問,謝予時則是經義詩賦最為突出,二人答卷特地被摘出來呈給了皇帝親自批閱。皇帝先瞧了鐘雨彥的答卷,鐘家兩代都出息,右都督官職已算不低,長子更是常年各地練兵有功,曾經名不見經傳的三女兒也賜婚與永安侯。皇帝雖欣賞鐘雨彥的才學,卻也只打算給他擬一個不高不低的職位,若讓鐘家一門富貴,以鐘家勢力,早晚有一日會被迫參與皇子爭權之中,這并不是皇帝所想見到的。
至于謝予時,他早已聽多人提起過,這位自鄉下而來的少年,先是縣里極力推薦,送他入國子監念書,不到半年時間已經拔得舉子間頭籌,太傅不止一次說起此人將來必有大作為,皇帝觀其答卷,身在鄉間,見地卻頗有格局,雖不如鐘雨彥那般特立獨行一針見血,在大局觀上倒是不輸給任何人。
皇帝倒是對這個小少年起了些興趣,朱筆在答卷上一劃,殿試還未到,基本已經定下了他一甲的位置。
會試放榜那日,唐月櫻拽著鐘雪茹去看榜,鐘雨彥自個兒倒是不那么擔心,氣定神閑地等在家里。唐月櫻興沖沖地在榜上找著鐘雨彥的名字,鐘雪茹也跟著一起,她先找到了謝予時,并不意外,只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她高興的情緒還未醞釀完全,唐月櫻就一臉興奮地抱住了她:“我找到二表哥的名字了!”
鐘雨彥考完的那一日就已經把結果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鐘雪茹顯然就沒有唐月櫻那般意外的驚喜感,只是身邊的兩位兒郎都順利入了進士科,鐘雪茹除了開心之外,還多些幾分自豪。雖然江元佑或許不需要官場上的幫襯,又或者其實還需要江元佑反過來幫他們,但多些門路總歸好辦事,鐘雪茹入宮的那段時間最能深刻體會到,有人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鐘雪茹笑著蹭了蹭唐月櫻的側臉,說道:“這下你能放心了吧。殿試定在四月初五,十五日是瓊林宴,一甲三人打馬游街,你和二哥哥的婚期定在四月十八,一點都不耽誤。”
唐月櫻掰著手指算了算:“時間好緊哦,二表哥會不會很辛苦?”
“他能娶到你,辛苦點算什么。”鐘雪茹一點兒都不心疼她家二哥哥,“好啦,咱們回去吧,你也想親口告訴二哥哥這個好消息對不對?”
唐月櫻眼睛一亮,牽著鐘雪茹就往回跑,生怕別人會搶了她報喜的機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