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島完全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百合子。
混浴場根本就不是百合子會踏足的地方。乍見之下,那顆心像是被人猝不及防的從彈床上重重彈起。
有些驚喜又有些懷念,還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念。那顆心飄飄忽忽的懸在空中,微妙的像是羽毛一樣搖擺緩慢。
直到被冷風吹了吹腦袋,從氤氳的水汽后看見百合子略帶不善的表情,真島才忽然醒悟過來。
這場景不是美妙,而是不妙。
和一年前相比,百合子變化很大。
只穿和服和禮服的她如今也穿慣了洋裝。她剪短了如綢緞般華美的長發,又將那燙成了流行的卷發。
在因為常換不了債務而被剝奪了貴族身份后,她也沒有真島所想的那般舉步維艱。甚至頗有些如魚得水的感覺,精氣神都比一年前要好太多。
如果不是因為緊密掌握著對方的情報,真島還真不一定能將這樣光彩奪目的百合子認出來。
——要是把對方當成聞風而至的買家,那笑話可就要鬧大了。
倒是對方,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眼就認出了他。讓真島忍不住思考自己是不是該換個造型。
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似曇花一現,又似滄桑巨變。
百合子做了編輯,私下里還做了女偵探。這些真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甚至知道百合子打算出書。
難道是來這里尋找素材了?真島心中一哂。
百合子為什么會出現在用來交易鴉片的溫泉池呢?
「混浴愛好者」這個作為暗號的假名已經被看穿了嗎。
——嘖,要是連大小姐這種外行人都能看出端倪,那他確實該換一換了。
盡管百合子現在的身份已經變成平民,但真島心里還是習慣稱呼她為大小姐。
但他卻不會再稱呼葵子為小小姐。
這大概……便是不同吧。
盡管透過氤氳的水霧看到對方的時候他還在想‘這或許就是命運的相逢啊’,但真島寧愿猜想百合子是看穿了也不愿承認她那逆天的運氣。
葵子。
從百合子的眼中,真島讀出了這樣的信息。
百合子是來找葵子的。雖然她出現在這里的直接原因可能不是這個,但她的目的從始至終都是這個。
一年來她不停地追查著他們的下落。
真島一直是知道這一點的。
真島開始退去。溫熱的泉水因被修長的大腿分開而發出了嘩嘩的水流聲。
見狀,百合子有些著急了。顧不得再多的她放下了糾結,裹著浴巾就朝著真島這邊追來,若非水流的阻力太大怕是眨眼就到了身邊。
那樣不矜持的,像是拼著走光也要抓住他的模樣著實讓真島吃了一驚。
敗退在那雙充滿斗志和決心的目光下,真島連連后退。他仗著腿長一腳上了岸,失了節奏的步伐透露出了些許狼狽。
孤男寡女,鴉片之王和小小的女偵探……無論哪方面該退縮的人都不該是他。此時的落荒而逃,簡直搞笑。
就算被警察包抄也不至于這樣。
好在百合子再不矜持也不可能衣衫不整的沖出溫泉場,腳步不停的真島迅速換好了一身衣服。他搭上了一輛人力車,回到了暫住地。
真島這一次他暫住的地方是一處鬧市區的民宿。
這顯然不是最安全最妥帖的選擇,但那家和他有所合作的花樓已經不適合作為落腳點了——
不得不承認,自從帶上了葵子,很多東西的可選性就開始大大縮減。
剛走到民宿附近,一個等待許久灰色的身影就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錯誤,他此時的表情看起來怕極了。讓真島不由眉頭一皺。
那是他從上海帶來的人,日語說的還算過關,但一緊張就磕磕巴巴的容易原形畢露,甚至還會蹦出了幾個中文詞匯。
他現在顯然已經語無倫次到言語混亂了。
“劉、劉大人……小姐她不見了?!?br /> 青年強制維持鎮定,但說著說著聲音還是抖了起來。
“我悄悄在周圍找了一遍,但是沒聽說有女孩子走失的,也沒人看到奇怪的景象?!?br />
“什么時候發現不見的?”真島聲音微沉。
“送、送飯的時候。”
因為把該辦的事情都壓在了一起,真島這次出門的時間比較長。他趕不及回來吃晚飯,便讓這個還算信得過的親信來給留在民宿里的葵子送飯。
雖說為了不引人注目,真島只留了這一個眼線守著葵子的安全。但這青年是百里挑一出來的,若有人將葵子從屋子里帶走不可能不驚動他。
“屋子里什么情況?”真島一邊往屋子里走一邊問道。
“都很正常,沒有打斗和掙扎的痕跡,桌上明顯的財物也沒有遺失。杯子中殘留著一些茶水,但是已經冷了……”
青年越說越害怕。人總不會是憑空消失的。但他卻連什么都沒有察覺……他艱難的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小姐很受老爺寵愛。聽說一年前,帶回來的時候曾經丟失過一次,那時候老爺殺了很多人,不管是主謀還是不知情的,手起刀落。
一路走,大刀滴了一路的血。
聽說當年負責照看小姐的人統統都死了。這次……他該不會……
“你先下去?!?br /> 停在房間外,真島這么說道。
“……啊?”
沒想到自己被這么輕易放過了,青年一時愣住了。他發出了游魂一般微弱的聲音。等撞上了真島的視線,才如夢初醒般一個激靈的退了下去。
謝天謝地,謝列祖列宗保佑。
鬼門關前繞了一圈,青年心里感激涕零,恨不得手腳并用。
他很快淡出了真島視線。
等對方走出民宿去外圍警戒了,真島才拉開了房間的門。
普通的民宿并不如他上海置辦的宅子大,也不如那里的裝飾多。狹小的房間硬是被一張矮腳桌襯的空蕩非凡。
真島留意到,桌上的點心相比早上少了七八塊。
真島并不支持這種把點心當飯吃的行為。但鑒于這次情況特殊,他暫不追究。
因為李友仁的那場事件,真島大部分時間都會陪在葵子身邊。而當他少有的,較長時間不能陪伴時,葵子就會把自己藏起來。
小房間也有小房間的好處,一覽無余下十分好確定目標。真島拉開了唯一能藏身的壁櫥。
見到里面堆著滿滿的被子時,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他倒是有些明白青年為什么會那么慌張了。這一房間乍看下來根本就無處藏身。
但真島動作不停。他把那堆被子抱了出來,果不其然看見窩在深處的葵子。
她大概剛被吵醒,正揉著眼睛,還有些分不清狀況。見到真島下意識的想要坐起來,卻忘記自己在狹小的壁櫥里,咚的一聲磕了腦袋。
真島有些好笑的把她抱了出來。
見葵子睡眼朦朧,也不像是餓的樣子,便關了燈把床鋪好,把她放進了被子里。
葵子這種偶爾會給看守人帶來驚嚇的行為真島并沒有糾正,他甚至是默許的。
他稍稍花了一會兒功夫思考,要怎么“合理”的找到葵子。
葵子這個技能是在上海那邊練就的。那時候他雖經常陪她,卻沒現在這么多。因為貿然將她納入了他的生活,很多事情都變得棘手了起來。
最開始的一個月,真島確實擠不出太多的時間。她一般就呆在他的房間里玩,而他的屋子外總有人守著,想來也不會遇上什么麻煩事。
但那一次她遇上的可不是一般的麻煩——真島的手下出現了問題。
他們先認為的制造了一場由失火造成的騷動,然后準備趁亂帶走葵子。
葵子那時候已經學了一段時間的中文了。雖然不太會說,但大致的都能聽懂。可“走水”這個詞,對她來說到底深奧了些。
屋外騷動,把手門外的人都不見了。人們都在亂跑焦急的做什么事??記]有選擇離開。她把自己找了個地方藏了起來。
所幸火情很快被控制住沒有蔓延過來,但每每想起這一點,真島都有些后怕。
聞訊趕回的真島最先面對的就是葵子失蹤的消息。大開的房門,翻到的桌椅,被亂翻的桌子,趁他最不可能趕回來的時間蓄意的縱火……
據說是不知名集團的報復行動,而他們抓住的幾個人一口咬定拿錢辦事,什么也問不出來。
無人敢來打擾瀕臨爆發的真島,他一個人站在狼藉的房間里,忽然聽見了一道細細的聲音。
真島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葵子真不太可能還存在于這狼藉的房間內。他朝著聲音源走了一步,卻又停下了。
真島反身快步關上了房間的大門。然后從裝飾用的大花瓶中找到了藏在里面的葵子。
失而復得的起落讓他好半天才平復下來。
從葵子的敘述中,他了解到事情的大概。
沖進房間的人沒有看見葵子。因為沒想到這種情況,他們中間出現了混亂。一部分人出去搜尋,而一部分人留在屋內。
他們搜尋的同時也試圖用言語讓葵子露出馬腳。
“其中有一個人說,要帶我去找你?!?br /> “是那個雖然看起來很可怕,但是經常笑的伯伯?!?br />
葵子當時是被誘惑到了。但那天早上真島才說過,讓她在房間里等他回來。她又說不好中文便沒立刻回復。
外面的人似乎也忽然想起她不懂中文,不一會兒一個嬌滴滴的女聲便響了起來,說“姐姐帶你去劉瑞老爺那里玩?!?br />
真島從不會帶葵子去工作的地方。外出游玩也從未讓他人來轉告過。
或者說和她有關的事情,他從不假手于人。
葵子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她就聽見外面翻翻找找的聲音。
那群人沒在房間里停留太久,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后的房間安靜的要命。
又過了一會兒,躲在花瓶里的葵子聽見了另一陣往外走腳步聲。自此之后,才在沒有別的動靜。
葵子的敘述讓真島神色變了幾變。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從葵子的敘述中聽到李友仁的存在。
那家伙剛剛還一臉憂心的幫他出謀劃策,而他也不曾懷疑。
真島神色凝重。他把葵子重新藏回了花瓶里面。
言語是可以騙人的,聲音面貌也是可以偽裝的。他囑咐她誰來也不要出來,只等他。
而等他平定完內亂,帶著血漬回來的時候,她也確實等在原地。
看見那雙眼眸的時候,他的心才真正落回了胸腔里。
她或許是他的負累和弱點,卻也是他的幸運他的方向。
在心臟被那朵葵花所填滿前,他以生命燃燒著復仇的火焰。世界黑白而死寂,卻在某天飄落了一顆種子。它迅速生根發芽,然后牢牢扎根著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葵花。
照亮了四周,又向四周擴散。小小的花兒用微弱卻恒定的光,一點點的將他的世界染上了色彩。
復仇之后無論何時死去都不會感到可惜的□□忽然體會到了活著的滋味。
就連風的味道,都混雜著上了蒲公英和泡泡水的奇異。
他再難放下。
為了更快地爬上權力的頂端,更快的積攢力量實施復仇。真島豁出過性命。他不擇手段,深入太多,如今盤根錯節跟黑暗擰在了一起。想要完全脫身是不可能的。
但每一天,他都會努力的多活一天。
哪怕行走于刀刃,亦甘之如飴。
真島漸漸不再去插手太過冒險的東西,比起以前的雷厲風行和雄心壯志,他變得有所遠見也愛惜羽毛起來。
有人說他不行了,心被磨平了,沒了拼勁,變得貪生怕死??梢坏┯腥烁覄硬辉搫拥男乃?。只要稍稍露出苗頭,就會將人干脆利落的處理掉。比曾經還要狠厲,心比巖石還要冷硬。
那些蠢蠢運動的影子終于明白了。那頭惡狼仍在。
他有了弱點,卻因弱點而更加兇狠。
她是敵人苦尋已久的靶心。亦是他生的動力。
是需要再三掂量的龍頸逆鱗。
往返日本和上海的時候,真島總是將葵子帶在身邊。
是不得已,也是離不開。
每一天,葵子都在帶給真島快樂,所以真島也盡量想讓葵子快樂。
他為她支起防護,隔絕黑暗和不必要的麻煩。在摒除危機的同時,盡量帶她愉快地玩耍。
正如他所說的,他們是出來玩的。
躺在柔軟的被子里,真島聽著一旁平緩的呼吸聲,不由自主的感到了困倦。
他一邊想著明天該去哪兒玩,一邊沉沉的進入了夢鄉。
手臂下傳來的觸感如此真實。
他圈著珍寶,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