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中樞達成了一致，但詔令下發(fā)到地方時，反對之聲如雪片一樣飛來。
    各地知縣知州紛紛反對。
    聲音最大的就是興元知州裴贄、興唐知州崔源照。
    “陛下跨有三荊，又握有江南，已然占據(jù)上風(fēng)，正該積蓄實力，坐看朱賊內(nèi)亂，今河?xùn)|有復(fù)起之勢，盧龍有南下之意，陛下何心急如斯？聽聞陛下憂慮契丹，臣冒昧而言，契丹雖有興起之勢，然不過邊鄙之患，其外有室韋、達怛、渤海、盧龍、河?xùn)|四面牽制，其內(nèi)八部并立，前者阿保機引四十萬大軍南犯，不過是借李克用之手，滅內(nèi)部不諧之人，大唐中興不易，陛下當(dāng)步步為營。”
    這是崔源照的奏表。
    裴贄更是不客氣：“陛下連年征戰(zhàn)，雖勝，然地方已有枯竭之兆，錢糧布鐵，皆供應(yīng)軍中，如今各地山民、蠻民紛紛內(nèi)附，正是開墾荒地、移民邊屯、教改歸化之時，奈何陛下一意求戰(zhàn)，而使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誠如是，則恐我朝又有裘甫、王仙芝之亂矣。”
    還有一些言辭更加激烈的。
    聲言大唐若是冒進，必將崩潰。
    李曄把奏表扔給張承業(yè)看。
    張承業(yè)滿臉苦笑，“是臣心急了，臣愿擔(dān)此責(zé)，請陛下降罪。”
    這幾年張承業(yè)一直在長安中樞，負責(zé)輔軍，地方政務(wù)經(jīng)過政事堂，而沒經(jīng)過他，所以他對地方具體情狀不了解，可以理解。
    “張公何罪之有？朱溫篡逆于汴州，朕若是無動于衷，豈不是讓天下藩鎮(zhèn)笑話？”
    “陛下的意思是？”
    別人都稱帝了，身為大唐正朔的李曄，若是不表示一下，不知有多少效仿。
    劉仁恭不就稱王了嗎？還有馬殷，早就以長沙郡王自居。
    若是等天下藩鎮(zhèn)漸漸接受梁國的存在，大唐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就會下降。
    或許張承業(yè)的憂慮正在于此。
    這么多人反對，李曄反而覺得欣慰，若是沒人反對，問題才大。
    “詔令不僅不改，還要下發(fā)各大藩鎮(zhèn)，各州各縣，以明朕之決心！”動員令動員令，是從心理上動員起來，明白誰是大唐的敵人，做好一切準(zhǔn)備，而不是現(xiàn)在就提刀子上。
    這個動員可以是一年，兩年，甚至四五年，目的是讓大唐上下都明白，與朱溫必有一戰(zhàn)。
    至于什么時候東出，則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了。
    朱溫擁有完整的地緣板塊，從徐泗、淄青到洛陽，想要在一兩年內(nèi)滅掉他，是不可能的。
    這些年，打通了西域商道，又收復(fù)河隴、漢中等地，有些人的思想就開始滑坡了。
    民間、地方都有這樣的人，畢竟大唐失去對關(guān)東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人性都是喜歡安逸的。
    當(dāng)初四面絕境喊出的重振大唐，現(xiàn)在有幾人還記得？
    “崔源照言河?xùn)|有復(fù)起之勢，皇城司調(diào)查如何？”李克用都沉寂七八年了，也該喘過氣來了，朱溫稱帝這么大的事，他能不作作反應(yīng)？
    薛廣衡道：“細作前段時間來報，李克用以李克寧為內(nèi)外制置蕃漢左都知兵馬使，處理南面之事，以李存勖為右都知兵馬使，河?xùn)|節(jié)度留后，在郭崇韜、李存審、李存進輔佐下，處理北面之事，李克用自居太原，沉湎酒色，據(jù)傳其身體大不如前。”
    李曄記得歷史上，楊行密第一個離世的，好像朱溫稱帝之后，李克用也病死了。
    還真是歲月不饒人，不知不覺間，李曄也在奔四的路上了。
    當(dāng)一封封詔令貼到各州各縣的時候。
    大唐境內(nèi)輿論嘩然，長安天子之都，深受李曄影響，當(dāng)然一力主戰(zhàn)，但出了長安，就有激烈的爭論了。
    一些人認為時機未到，逆梁兇焰未減，此時大戰(zhàn)，就算勝了，也必然損失慘重，讓其他勢力有了可乘之機。
    另一些人則跟李曄想法差不多，時不我待，大唐國力已經(jīng)超過逆梁，就算不能攻滅之，也應(yīng)該大軍壓迫，令其自顧不暇。
    其實大部分百姓就是圖個熱鬧，誰說的精彩，就附和誰。
    爭論的雙方都是一些來關(guān)中游學(xué)的書生。
    普天之下，也就剩大唐能給他們一席之地了，天下藩鎮(zhèn)無不是以武人掌內(nèi)外之權(quán)，文人運氣好，當(dāng)個幕僚，或者倉曹什么的，記記賬，出出主意，運氣不好，掃地出門都是小事，掉腦袋也是常事。
    提著刀子的武人可不會跟你講什么之乎者也。
    就算是剛剛稱帝的逆梁，嘴上歡迎天下文士，實則也就養(yǎng)起來，抄抄書，寫寫馬屁文章。
    真正能混到敬翔、李振這個檔次的，根本難如登天，更何況逆梁就這兩牌面人物。
    新進的杜荀鶴，每天也就歌功頌德。
    什么時候說錯了話，就被一刀咔嚓了。
    一則關(guān)于朱溫的流言傳的有模有樣，說是朱溫與幕僚文士閑談，指大柳而言：“宜為車轂。”
    幾個文士隨口附和。
    沒想到朱溫當(dāng)場翻臉：“書生皆喜糊弄他人，爾等皆如是，車轂須用榆木，柳木豈能為之！”
    當(dāng)場杖殺附和之人。
    而大唐境內(nèi)，從不因言治罪，各地的忠義堂更是成了市井巷陌議論國事的基地，哪怕是滿腹牢騷，只要不是帶著政治目的的造謠生事，都可暢所欲言。
    這種風(fēng)氣下，自然吸引了大批喜愛指點江山的書生，即便科舉之后，他們也不愿回鄉(xiāng)，在關(guān)中登記，隨便做些小工就能養(yǎng)活自己。
    這兩年大唐興盛，長安居大不易，士子們就涌向華州、商州、同州之地。
    還有一些有眼光的，跑到河隴，迅速被各地府衙招募為歸化使之類的吏員。
    聽說有些書生做了兩年，功績卓著，直接升為宣教使。
    宣教使雖然還是吏員，但地位已經(jīng)大不相同，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天子門生，中舉之后更是前途無量。
    這樣一來，吸引了無數(shù)書生往河隴跑，甚至連西州都有人去。
    這時代的文士，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同樣是能上馬提刀砍人的猛人。
    無論如何爭論，與逆梁必有一戰(zhàn)的理念漸漸深入人心。
    從皇城司與宣教使的奏報來看，民間的熱情還是很高的，但軍中的確也有了厭戰(zhàn)之心，李曄穿越以來，年年皆戰(zhàn)，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將士跋山涉水，還要面臨生死大戰(zhàn)，不疲憊不就成了超人？
    而且劉全禮的報表中，詳細羅列了近幾年大戰(zhàn)耗費的錢糧。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僅僅天復(fù)二年爭奪淮南，大唐就耗費了兩百三十萬石糧草，三百一十五萬緡錢，國庫已然有空虛之象，唐軍陣亡一萬二千人，輔軍陣亡一萬九千人，都是精壯。
    還是老天爺沒給李曄搗亂，關(guān)中沒有出現(xiàn)天災(zāi)。
    這幾年都在打仗，民生之疾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若不是江南之地的財富填了窟窿，大唐的財政早就崩潰了。
    李曄一腦門的汗，國力的競爭，說穿了就是財政。
    而大唐的底子，經(jīng)過懿宗、僖宗的揮霍，黃巢、秦宗權(quán)的人禍，早就見底了。
    李曄苦笑，“召韓偓、韓全晦、崔源照、裴贄入京。”
    是時候開一次財政大會了。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多少帝國的崩塌，說穿了就是窮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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