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忍辱負重地點點頭,只有你自己知道這個動作用了多大的決心。
你放縱自己的形體消散在諾的夢里,變成了一個和藹的老奶奶。
“……好久不見,諾。”
你坐到了床鋪上,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對方紫色的眸子無意識流出了淚水。他的身體隨之縮小,變成了腦袋上纏著繃帶的小孩。
“奶奶,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類。”
你強迫自己忽視稱呼問題,輕輕地說。
“有多奇怪呢?”
“他……他很矛盾,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的性格很糟糕,很輕浮。”
“你喜歡他么?”
男孩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討厭他。”
之后他看著望向虛假的星空,陷入了回憶。
在深不見底的黑夜之上浮著光芒,即便月亮無法獨自發光,但那朦朧的藍色依舊美麗得不輸給動人的繁星。
諾想起森林里的日子,在那里人與自然無比貼近,常常讓小時候的自己產生一種可以摘星攬月的錯覺。
他喃喃道。
“但是我覺得他——有點孤獨?”
……
瓦尼塔斯孤獨嗎,明明自己一直陪在他身邊?
你愣住了,緊緊咬住下唇,平靜溫和的表情不復存在。
是啊,確實是這樣。
“為什么會覺得他孤獨呢?”
“我不知道,”諾說,“這或許只是我的錯覺,明明好像他身邊一直有各種各樣的人。”
不需要諾準確地回答,或許你是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
瓦尼塔斯走在他的道路上,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可以走上那條路,即便是你也不行。
身為「混沌(巴別)」的化身,即便你可以干涉術式、玩弄真名,擁有常人不敢想象的權能,卻永遠無法真正變成生命體。
身為意外現世、獲得了自己意識的東西,你在漫長的學習中才誕生了除了安靜地觀測這個世界之外,通過自己的意識來保護和改變周圍事物的想法。
你原本虛握的雙手絞緊了床單。
“孤獨……又是什么樣的感覺?”
有生命的存在和沒有生命的物品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始終無法全然理解生命的感情。
何況你沒有可以為了瓦尼塔斯放棄一切的覺悟。你只能為了職責走在自己的路上,然后盡力讓自己和他的道路近一點。
遇到危險時你無法及時救助他是常有的事,經常即便擔心也無法將自己的心意貫徹到底——
面對你的問題,諾再度開口回答。
“我沒有經歷過孤獨,一開始我有爺爺奶奶,后來我有多米、老師和…路易。因為我沒有忍受過它,但我想,孤獨一定是很難熬很難熬的東西。”
你無法清楚地認知到所謂“孤獨”的概念。但說不定自己與瓦尼塔斯,不是為了陪著他使其不會走上痛苦的道路,而是因為自己忍受不了孤獨而纏著他?
諾又說:“對不起,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你的表情出現了一絲動容,和他一起望向窗外的夜空。
在露娜與他死后,你與瓦尼塔斯曾短暫地分道揚鑣過,他一身刺,不過那時你也沒好到哪里去。
你想如果自己經歷過真正意義上的孤獨的話,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
當初的心情已經不太記得了,但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時的你像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亡靈似的徘徊在大街小巷。少言寡語,時間在機械的巡查中流逝。
在無趣的回憶中你卻突然發現,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太能想象和瓦尼塔斯擦肩而過或背道而馳的感覺了。
像是釋懷,你輕輕地笑了出來。
閉起眼,曾經的歡愉與遺憾一擁而上將你吞沒,在那里你為自己的心情找到了恰當的答案,然后一切的憂郁便不攻自破。
“孤獨確實是很難熬、很讓人痛苦的東西,”你的指尖從他的發間穿過,如此反復,“但是諾,或許孤獨帶來的也不全是壞事,一個人有一個人能發現的事情。就像有些人總是喜歡獨享日出,但是也有兩個人才能看到的美妙景色。”
好像不該由自己來說教,不過算了。
你溫柔地拈著一絲柔軟的銀發。
即便再怎么努力,即便用自己的全部哺育瓦尼塔斯,他的心里總有你觸碰不到的地方。
你想你不可能真的永遠纏在他的身邊嘰嘰喳喳。正如你會在黑暗的角落偷偷舔舐傷口,瓦尼塔斯也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受傷、然后愈合或潰爛。
你所能為他做的事不多,在那些你觸及不到的地方,你自私地希望有人能替你呵護。
這樣屆時即便你為他締造的美夢盡數破碎,也不會在痛苦中煎熬。即便跌倒,即便你永遠消失,他也能再度站起來,毫不膽怯地活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
有些愚不可及的想法,像飛鳥想要接住萬有引力之虹。
你向他吐露著自己的觀點。
“人心是最復雜的東西,諾。但是它同時也隱藏著最美麗的景色。”
“……但是我好像從一開始就錯了,我用錯誤的方式和他相遇了。我沒能看到他隱藏起來的東西。我只看到表象,然后因為那些東西攻擊他,我現在才發現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他。”
“而且我好像在試圖把自己的希望和做法強加在他身上,我還把他和路易弄混了。”
“那你還討厭他么?”
“嗯,”小諾艾把頭蒙進了被子里,“雖然我有錯,但是我覺得他也有錯,他的性格真是太糟糕了。”
你這次是真心實意地笑了,露出了溫柔的表情。
“那你還想和這種奇怪的家伙待在一起嗎?”
諾艾的小腦袋從被子里鉆了出來,柔軟的銀發有些亂糟糟的。
“我想。雖然我討厭他,但我對他很有興趣,我想看著他去干他想干的事,我想看到最后……”
“我是不是還不成熟——”
“嗯,你還不成熟,諾。你是個細膩的孩子,嘛,雖然你的本質不該由我來輕易斷言。”
你看向四周那無盡的黑暗,只有這夢中的、迷幻的床頭燭臺有著微弱的光,你的面容在微弱的光中逐漸模糊不清:“聽了你剛才的話,我覺得你還會是一個很好的記錄者,可是諾啊。”
你牽起他的那雙手,那雙屬于成年吸血鬼的手,諾怔怔地看著你。
“還請你記得,故事是可以由兩個人書寫的,甚至是三個、四個……好多好多,不同的人湊在一起會寫出不同的故事。”
“諾,走在他身邊時請不要忘記,你不只是一個記錄者。每個人都人生都是一本書,到后來,不依不饒,總會得到翻開他過去的權利。”
“我不會逼迫你,如果你不愿的話,你醒來時將會永遠忘記這些話。”
“諾,當你想時,去和他一起書寫些故事吧。這是我作為一個自私而卑鄙的女人的請求。”
“……為什么是我?”
你垂下眼簾,露出一種近乎慈愛的嚅囁。
“因為我想你會是很棒的朋友。”
在黑暗中閃爍的游魚,如同生命的洪流。這種微弱的光匯聚起來,星星點點染上窗外的夜空,然后徹底照亮了這片黑暗。
混沌的大腦逐漸開始恢復思考能力,諾睜開眼睛,看見了陌生的天花板。從未拉緊的窗簾里照進來的,是獨屬于凌晨的光。
“喲,你醒了。”
你坐在椅子上,見諾醒來便合上了手中的書。
“這里仍是異界。在你昏倒后魯思文卿平息了混亂,你和瓦尼塔斯成了他表面上的客人。這間房間也是他安排的——等等,你怎么哭了?”
經過你的提醒,諾才注意到眼角不知何時染上了冰涼的淚水。
“做了噩夢嗎,諾?”
他將淚水擦去:“不,是個很好的夢。”
“是嗎,那就好。”
你重新翻開了書,一行一行地仔細閱讀。
“……那個。”
“有什么事嗎?”
“你究竟是什么人,瓦尼塔斯的朋友嗎?”
聞言你微微思索:“是呢,我想我是他最特別的朋友吧,雖然他可能不會承認。”
諾恍然大悟。
“原來你是瓦尼塔斯的摯友啊。”
你露出關愛木頭的眼神。
“——是啊,我是他一生的摯友。”
——
“……那個…”
“又有什么事嗎?”
“阿佩倫斯你能不能先出去,我要換衣服。”
“哈哈,抱歉抱歉。”
你隨手把書塞到了放在架子上的盆栽旁邊,出了門。站在門口,你倚靠著墻壁,目光注視著遠方的景色。
“咔噠”
開門的聲音。
“啊。”
諾露出了“你還在啊”的表情,你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然后指了指向上的階梯。
“向上,然后再穿過通道。如果你想找瓦尼塔斯的話,他在鐘樓。”
“你怎么——”
“因為他喜歡待在高的地方,”你朝諾俏皮地眨了眨眼,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要告訴他是我說的,那我先走嘍。”
“……嗯,那再見。”
“再見。”
你走得慢吞吞,看著他毅然決然地朝著鐘樓的方向走去,你露出了復雜的表情,然后才下了樓。
馬車停在旅館門口,凌晨的風有著些許涼意。太陽將要升起,灰色的云層會被染上亮色。你看向鐘樓,即便你用術式強化了視力,也只能看到兩個隱約的點。
忽然內心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是瓦尼塔斯朝這邊看了一眼,體內的術式變得柔和起來。
車夫看你一眼,是無聲的催促。你理了理裙擺,坐上了馬車。
色彩變換,無色亦能生彩虹。灰色的天空如同琉璃,陽光透過它折射出豐富多彩的人間。
即便馬車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你也依舊會為那些尋常的景色贊嘆不已。
人的一生不會只有一個故事,瓦尼塔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他們相遇、相知,交織出各種各樣的故事,那里面會沒有你,但你并不害怕,只感受到一種安心的感覺。
即便分別處在道路的兩極,你們也會跨越一切相遇。
你如此相信著。
馬車停了下來,侍者為你打開了門。面前是莊嚴的紅寶石之城,里面有著你這次面談的對象。
或許你也該再度去看看一個人才能見到的景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