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麒剛剛出了劉府,便見桂公公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
“哎喲!趙相!您可叫我好找!”桂公公擺弄了幾下手中的拂塵,緩了緩氣,這才說道,“皇上找您呢!”
趙麒遠遠地就停了步子,等著桂公公近前來,方才淺淺應了一句“本相也正要入宮面見皇上?!鳖D了一會兒,又問,“可知皇上找本相是何要事?”
桂公公搖頭道,“圣心難測,皇上的事兒,奴才哪敢過問?!弊笥噎h顧一番,才輕咳了一聲,悄悄在趙麒耳旁說道,“似乎是關于先皇的事情,具體如何,奴才也不甚了了?!?br/>
趙麒面上容色不變,依舊照禮謝了桂公公,心知小皇帝這時候詢問韓亮一事,多半是已經知曉當年事情的全部經過了。這些日子以來,他為尋找當春和王曼曼的下落費了太多心力,在追查消失蹤跡的韓亮上不免有所不及。小皇帝現在找他,倒不如說,韓亮正等著他去自投羅網。
欺君犯上,毒害先皇,圖謀篡位,哪一樣不是滅九族的大罪?
若是早作準備,今日必不至落此境地。人說關心則亂,不分輕重緩急,他今日是徹底體悟了一番。
既便如此,倒也并不曾后悔。
見趙麒默然不語,桂公公心中不免擔憂,道,“趙相?可是身子不適?”
該來的總歸是要來,這些年也算是安安穩穩過去了。如今劉長卿前事盡忘,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走吧?!?br/>
此時的天空正是澄凈幽藍,萬里無云,初夏的陽光直落下來,微微有些晃眼。趙麒抬手遮住眼前刺眼的光線,扶著桂公公的手緩緩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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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
“臣趙麒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韓臻已然不是當年不諳世事的小皇帝。幾年過去,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跟著武將學騎射功夫,皮膚也曬得黑了一些,不似當年稚嫩,面上褪去青澀,多了幾分凌厲。
他慢慢踱著步子走到趙麒面前,低聲道,“太傅不必多禮,起來吧?!?br/>
趙麒忽然有一種想抬起頭來瞧清楚韓臻面上神情的意愿,然而他終于一絲也沒有動,連聲音也是平穩如常。
“謝皇上?!?br/>
“太傅,坐吧。”韓臻抬手叫身后的小太監搬了個軟凳過來,又朝一旁伺候著的幾個宮女太監揮手示意退下去。
太監宮女們魚貫而出,輕輕合上了門。此時御書房內便只剩下了趙麒與韓臻兩人。
韓臻并未說話,坐在書案前安靜地批閱奏折,似乎在等著趙麒先開口。想必他也是故意透露一些消息給了桂公公,目的便是要讓趙麒知曉,他此次召見他的緣由。
趙麒還坐在凳上等著,殿里沒有風吹進來,桌案上明黃的流蘇穩穩地掛在那里,一眼瞧去溫軟明和,細看下去卻有種絲絲縷縷仿佛透進骨頭里去的寒涼。
趙麒靜坐了一會兒,才淡淡開口道,“皇上召見微臣,不知有何要事?”音色溫和,倒如同他們許多年前一般,他捧著書叫韓臻把今日講的內容再背一背。
只是這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韓臻現下依舊叫他“太傅”,也不知這稱呼下暗藏何等玄機。而現在御書房內只有他一個人,韓亮又躲在何處?
韓臻似乎沒聽到他的問話,翻了幾張奏折,道,“閆升這老匹夫,又給朕添堵!竟然彈劾太傅徇私枉法,草菅人命?!?br/>
見趙麒沒回話,他又自顧自地說道,“明日定要當眾教訓教訓那老匹夫,叫他知道厲害。”
這么多年,小皇帝也學會拐彎抹角了。趙麒在心中低笑了一聲,道,“皇上,微臣與閆大人只是各司其職罷了。凡事講究證據,若是閆大人沒有證據,微臣也只能向皇上狀告他誹謗誣告了。”
韓臻點點頭,“說到證據,朕這兒倒是有個東西要給太傅瞧瞧?!?br/>
他的書案前有一個匣子,趙麒倒是注意了許久,只是沒猜出里面裝的究竟是什么。難道閆升那個老匹夫當真尋了什么證據出來?趙麒蹙了蹙眉,心想自己這些年凡事都是處理得干凈利落,怎么會給他留下什么把柄?況且,小皇帝召他前來,難道只是為了這件小事?
見趙麒看著那匣子,韓臻便伸手往前推了推,道,“太傅何不打開看看?”
“是?!壁w麒應了一聲,起身走到書案前。
雖然心知這匣子里所裝的東西必定于他不利,仿佛有什么在努力地制止他去一探究竟,有聲音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嘶鳴,可趙麒仍是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緩緩揭開那匣子。
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襲來,全撲到人臉上去,滑膩冰涼,如同數只細小的蟲子從骨縫里攀爬出來,陰寒地將人吞沒在漆黑的深淵里。
趙麒緩緩合上那匣子,將它抱在懷里,緩緩低下身子跪到地上,整個人沒在御書房的石板里,刻龍雕花的爪印似乎要穿過衣袍陷進膝蓋骨肉里去。
如果當下有面鏡子,趙麒想自己的臉色絕不會太好看,他低著頭看韓臻映在階前的影子,想從那一片冷而沉的黑暗中瞧出什么情緒來。
他想過匣子里可能裝的任何物品,卻沒想到竟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換做是旁人便也罷了,可趙麒剛一看到那雙怒睜眼睛――他此生也不會忘記這樣一雙陰鶩的鷹眸,如今即便是滿布血絲,仍是可以看見其中陰冷!此人不正是消失許久的韓亮么!
他怎么會死?他的頭顱又怎么會出現在韓臻的手里?而韓臻,叫他看這個又是為何?
事情發生的太快,足以叫趙麒措手不及。韓亮真的死了!在他趙麒還沒有查到一絲線索的情況下,韓亮就已經被別人暗殺了!這個人,手段甚至已經超過了他的預料,在整個大韓國,唯一有可能的便是韓臻!
韓臻殺了他的父親韓亮?
趙麒剛剛被那顆恐怖的頭顱嚇了一跳,這時候冷靜下來,仔細地想了想,可不是么!除了韓臻,還能有誰?要說什么父慈子孝,在帝王之家從來就不曾有過,無論當年韓亮如何,如今大韓的皇帝是韓臻,他怎么會容忍一個隨時會威脅他皇位的人存活于世?即便此人是他的父親,也絕無可能!
韓亮大概自己也沒有想到,當年怯懦得讓他不屑一顧的小皇子,竟然在他沒有看到的角落兀自壯大,爪牙足以扼斷他的咽喉!
“太傅,你是不是也奇怪,一個死了這么多年的人,怎么又會出現在朕的手里?”韓臻問。
他這樣問不過是為了警示趙麒,關于當年設計“害死”先皇一事。趙麒心中暗嘆,此事終究是瞞不住,韓臻今日連韓亮也不放過,對于自己又怎會心慈手軟?
見趙麒不答,韓臻又道,“這兒只有你我兩個人,太傅有什么話盡管說吧!”
倒不是趙麒不說話,只是無話可說罷了!現在這情形亦沒什么可說的。難不成學那些壯士莽夫,放蕩厥詞,要殺要剮聽之任之?
大約知道趙麒心中所想,韓臻也沒再等他回答,又坐回自己椅子上,“太傅起來吧。”
趙麒哪敢起身,一動不動地跪在原處,垂首看著地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顯得驚恐一些。
他不說話,韓臻便自己說了起來,這一次他放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些落寞,身居高位,原本就是落寞的。
“原本我是不信的,可是證據就擺在眼前。太傅……我敬重你,喜歡你,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副光景呢?況且,我應該怪你的,卻不知道如何怪你。父皇是我親手殺的,本就與你無關,要說起來,還是你將我一步一步輔上皇位……”
趙麒默默地聽著,不置一詞。
韓臻又道,“現在父皇也死了,當年的事情沒什么人知道。你是我的太傅,我不想為難你……只是,太傅當年黃袍加身于我,往日可會再有他人?”
“臣不敢!”他這意思,是想要除去自己以防后患?趙麒拿不定主意,連忙俯下身,誠懇道,“如今天下盛世,皇上英明,臣萬萬不敢以下犯上!”
韓臻輕輕笑了起來,手指敲著桌面,一下一下,仿佛敲擊著趙麒的胸口,時重時輕。
這才來御書房沒多久,就折騰這些事兒出來,趙麒心中暗想,與皇帝打交道就是煩心,動輒就是要掉腦袋。忽而心里一動,想起當年劉長卿大逆不道,竟說要陪他舉兵造反的話來,不由暗自笑了笑。
又聽韓臻道,“太傅,京中無甚要事,倒是西疆動蕩,擇日帶著家眷去逍遙侯府吧?!?br/>
趙麒一愣,連忙應了聲“是”。韓臻是想讓他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不許再回來?
“朕也累了,太傅先回去吧!”
“微臣告退?!壁w麒又拜了一拜,這才站起身。正要轉身走出去,忽然聽韓臻說道,“這東西也帶回去吧,朕看著心煩?!?br/>
他手指著的正是書案上的匣子,雖然已經合上了蓋子,趙麒仍是能從縫隙中看到些許往外溢出的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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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當真是死里逃生,直到馬車停在趙府門口,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趙麒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就算韓臻不提,過段時日他也是要帶著府上的人統統到西疆去,圖個清靜,如今就算是計劃提前了一些,倒也沒什么不妥之處。
“老爺,您手上抱著什么呢?”王福伸手攙住他的胳膊,自然也注意到他另一只手緊緊抱著的匣子,便問道,“皇上又賞了什么好東西了?”
“是個好東西?!壁w麒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往后吃穿不愁?!?br/>
“哦?那真是個寶貝!”王福也跟著笑了起來,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道,“對了,老爺,劉大人在廳中等了您半個時辰啦!”
趙麒心念一轉,倒想起許多年前的光景,問道,“哪個劉大人?”
“哎喲,還能是哪個劉大人!”王福哈哈一笑,正要開口說呢,卻見劉長卿已經迎了出來,想必是聽到下人稟告,便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老師!”
王福“咦”了一聲,對于這稱呼是覺得有些奇怪,倒也沒懷疑,朝趙麒說了一聲,便帶著下人們紛紛退下了。
見他滿臉通紅,也不只是熱的還是怎么了,趙麒無奈笑了笑,問,“怎么跑這兒來了?”
這一句問出口,才覺得自己當真又活過來似的,先前一直一口氣提著,堵得人心頭發痛,如今云散霧收,彩徹區明,倒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般。
“聽我爹說,這些日子以來,老師都去看望學生……學生現在好得多了,特地前來感謝老師關懷之意?!眲㈤L卿恭恭敬敬地說道,“家中有許多年前新出的茶葉,聽說老師喜歡品茶,學生給您帶了一些?!?br/>
趙麒一笑,騰出一只手來,拍拍他的肩膀,道,“難為你還惦記著?!?br/>
劉長卿剛才只顧著看他的臉了,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盒子,便問道,“老師手里拿著什么呢?”
趙麒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但覺無從開口,但他對劉長卿如此說話幾成習慣,也并不覺如何惱怒。
要說劉長卿也是不識眼色的,見趙麒沒回答,又接著問道,“想必是什么寶貝,可否讓學生也看看?”
“沒什么稀奇的,不過是皇上賞的幾百兩黃金罷了?!闭f著側過頭,示意遠處的侍衛過來接著,又道,“拿下去吧。”
那侍衛連忙道了聲“是”,接到手里卻察覺一股腥味,這哪里是什么黃金?!驚嚇之余手也跟著抖了一抖,連忙平靜下來,扶穩了那匣子,又不敢面露任何異常神色,膽戰心驚地繃緊著臉退下了。
“幾百兩黃金就嚇成這副模樣。”趙麒笑了一聲,見劉長卿還盯著那盒子看,又道,“喜歡的話,一會兒拿些回去?!?br/>
“?。俊眲㈤L卿回過神來,知道趙麒是在取笑他,頓時紅了臉,手足無措,辯解道,“不,學生,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他羞得臉頰緋紅,趙麒倒是心情甚好,安慰似的揉揉他的頭發,道,“行了,我逗你的。一會兒留下來用午膳吧。”
“嗯…”劉長卿乖巧地點點頭,心里卻是高興得要跳起來,往日只能遠遠地觀望著這人,總覺得遙不可及,誰知現在竟能一同用膳,該不會是做夢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