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跟我們?nèi)ス俑?！走！?br/>     那徐府的老頭扯過張煜胳膊，就要將他拽走。張煜踉蹌一下，沒有動(dòng)。
    “家中事，家中畢。去什么官府？族叔，我跟你們回徐家?！?br/>     “你！你真以為徐家處置不了你？！張煜，我勸你識(shí)時(shí)務(wù)者為俊杰，不要與徐家過不去！”
    “我怎么會(huì)與徐家過不去呢？畢竟是嫁入徐家，那也算是半個(gè)徐家人了。雖然，徐家從未將我與大人當(dāng)成自己人看待。”
    張煜微微一笑。他一貫溫潤(rùn)謙和，此刻卻第一次露出了鋒芒。
    “大人一日不休妻，我就一日不會(huì)離開徐家。我不會(huì)為了活命就辜負(fù)大人，你們不必白費(fèi)心思了。不是帶了這么多人來抓我么？卻不必麻煩，張煜就站在這里，任憑你們處置！”
    老頭臉都?xì)馇嗔恕Ｋ嫒莳b獰扭曲，惡狠狠地指著張煜，
    “好，你膽敢與我徐家作對(duì)！將他給我捆上，在漳州游街示眾！然后給我將他栓回徐家，家法處置！”
    一群人撲了上來，手中舉著鐵鏈。
    張煜安靜地看著他們，他甚至沒有躲閃，更沒有告饒。他單手覆在胸前，在他外袍之下，胸口處，藏著一封薄薄的信箋。
    那信箋似乎有溫度，似乎在隨著他的心一同跳動(dòng)。
    “徐郎……”
    一聲輕喃。張煜面上浮起若有似無的笑容。雖然他是被捆縛的一方，可那笑容卻帶著輕蔑，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或許，他真的是勝利者。只不過這勝利的代價(jià)，太過沉重。
    面對(duì)鐵鏈，張煜順從地抬起手。他任憑一條拇指粗的鐵鏈將他攔腰箍了幾圈，那鐵鏈將他兩只手也拴在一處。
    雖然他柔順至極，全無反抗，可那些人依舊將鐵鏈向他身上用力砸過來，很快，他臉上身上都布滿青紫傷痕。
    “東家！”
    那些工地上干活的勞力見此情景，終于忍不住了。勞力們都是些苦哈哈，不懂大戶人家這種彎彎繞。但他們知道，這個(gè)張公子人很好，給他們吃飽，不克扣工錢，雖然工程催得急，但從不打罵他們，反而客客氣氣與他們講話。而對(duì)面那些人……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打人，難道沒王法了么？
    “東家，這都是些什么人！不要怕，論打架，咱們兄弟沒怕過誰！”
    “別動(dòng)手。”
    張煜沖他們搖頭，聲音依舊平靜。
    “你們的好意張某心領(lǐng)了。但不要?jiǎng)邮帧也粫?huì)有事，所以你們別怕。我走后，就算有人來挑釁，你們也不要理會(huì)。工頭，晚上在工地留人看守，遇到有人破壞就去報(bào)官。無論如何，筑堤不能停。你們只管修好堤壩，別與他們動(dòng)手，我沒事的，你們不用管我，我很快就回……”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yàn)橐粋€(gè)徐家的仆役舉起鐵鏈，沖著他的臉狠狠砸了過來。他向后仰過去，但依然勉力撐住身體沒有跌倒。他嘴角連同半個(gè)腮都腫了起來，兩顆牙齒帶著鮮血，被他噗地吐在地上。
    “大言不慚！有事沒事，現(xiàn)在可不是你張煜說了算了！帶走！”
    就像扯牲口一樣，徐家的人用力拽著鐵鏈，將張煜拽得踉踉蹌蹌，往前撲倒在地。方才那一下不光砸到了腮邊，還帶到眼睛上。張煜眼角破了，血淌進(jìn)眼睛里。眼珠子也***，視野里都是模糊的紅影。他用手抹了一把，一手鮮紅。
    不過如此。他想，不過如此！
    不過是氣急敗壞，不過是惡意報(bào)復(fù)——除了鐵鏈，你們還能做什么？捆起來又怎么樣，打了我又怎么樣？終究是我贏了，你們輸了……我與徐郎贏了，我們依然在一起，一直會(huì)在一起……
    徐郎安全了，漳州安全了，堤壩就在身后，洪水襲來又如何？什么都不必怕了！宰相？徐家？權(quán)勢(shì)？族權(quán)？滔天的惡意？陷害與陰謀？
    呵，你們費(fèi)盡心思，也不過如此！
    他低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氣急敗壞的斥罵，伴隨腰里一陣劇烈疼痛。他被拴得太緊了，鐵鏈已經(jīng)勒進(jìn)皮肉。此刻，被人惡狠狠地用力撕拽，他根本站不穩(wěn)當(dāng)……他又一次摔在了道路中間，塵土飛揚(yáng)，撲在他眼角傷口上，蟄得一陣生疼。
    這份疼，反而叫他笑得更暢快。
    “你還笑？！是失心瘋了是不是！”
    張煜硬生生多受了幾腳。可他臉上的笑容一直都沒有消失。而他眼角的血，順著腮幫子不停往下淌，一直都沒有停。
    這場(chǎng)游街持續(xù)了兩個(gè)時(shí)辰。到最后，張煜再也走不動(dòng)了。他被拖行著，鞋邊磨破了，露出一點(diǎn)血肉模糊的傷。他能聽到周圍有看熱鬧的百姓，有驚異的喧嘩，有徐家人在大聲地辱罵、四周如此嘈雜。
    但他的心很沉靜。
    因?yàn)樗佬齑笕瞬辉谶@里。
    只要他不知道。只要他沒看到。只要他不在。這些就都沒什么。不過如此。
    ……徐郎沒事就好。
    ……
    這一天，整個(gè)漳州城都知道了，徐府那位男夫人原來是個(gè)騙子。他勾引了徐大人，騙了他家的錢。好在天理恢恢，現(xiàn)在他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被徐家拴著拖著拽著，游遍了漳州誠(chéng)。
    李廣寧與杜玉章也隨著他一步步走遍了整個(gè)漳州城。
    從頭到尾，杜玉章眼中一直含著淚光，李廣寧的臉更是鐵青的。他們咬著牙，攥緊拳頭，可他們能怎么辦？別說阻止，就連碰都不可能碰到那些施暴者一下！這是早就發(fā)生過的事情了，無論是毒打，辱罵，推搡還是有意的羞辱，全都實(shí)實(shí)在在地發(fā)生過。他們無力回天。
    他們只能將這殘酷的景象收在眼中，卻無能為力。
    隨著張煜被推搡著出了漳州城，他們就再也不能跟隨了。四周的景物也飛快變幻起來。
    他們沒有親眼看到張煜之后的遭遇。隨著眼前逐漸清楚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徐府的庭院里。
    對(duì)面，是才邁入院門的徐大人。
    “夫人……呢？”
    身后的管家替他背著包袱。徐大人手里只提著一個(gè)小小的提盒，上面描繪著精致花紋。他目光從院子里一排仆役臉上掃過，那些人都低著頭，沒人敢看他的眼睛。
    “我問你們……夫人呢？”
    無人回答。
    徐大人臉色漸漸白了。
    啪地一聲，他手中提盒落在地上，幾塊小巧精致的點(diǎn)心滾落在地，沾滿灰塵。
    “張煜，張煜哪去了！只要我回來，他從不會(huì)不來迎接我——他人呢！他去哪了！”
    這一聲吼，徐大人直接喊破了音，他的臉因恐懼而猙獰。
    那張臉與李廣寧一般無二，杜玉章再熟悉不過。可他從沒見過這張臉，露出這般表情。
    就好像他的全世界，都在他眼前坍塌了。
    “徐大人……”
    杜玉章轉(zhuǎn)開視線，不忍再看。李廣寧扶住他肩膀，將他攬?jiān)趹阎小?br/>     就在這時(shí)，對(duì)面?zhèn)鱽砼榈匾宦暰揄?。原來，就在二人?duì)話這一時(shí)片刻，留在家中的仆役們已經(jīng)將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徐大人。
    那一聲巨響，是徐大人砸碎了院落中那一排盆花。此刻瓷片濺落滿地，泥土連帶花草灑落四處。張煜精心布置的庭院，此刻卻是一片狼藉。
    徐大人肩膀到胳膊都在顫抖。那是砸碎了太多東西后，手臂筋肉脫力的震顫。他的牙咬出了血，血也涌進(jìn)他臉上，涌進(jìn)了他眼睛里。他雙目赤紅，大口大口喘氣，額頭上青筋突突地跳動(dòng)著。
    在他面前，管家?guī)е抑衅鸵酃蛄艘坏亍?br/>     “你們就這樣讓他們將夫人抓走了……你們就這樣，讓他們將他給抓走了！混賬東西！你們是不是也收了他們的錢，你們也串通一氣了！是不是！”
    他失去理智般撕心裂肺地大吼著，
    “是不是！是不是！”
    嘭地一聲，一盆歪斜在地的盆花被他一腳踢飛，正飛向李杜二人站立的方向。雖然知道那東西碰不到二人，但李廣寧還是下意識(shí)將杜玉章一把拽到自己身后。
    那盆花毫無阻隔地穿過李廣寧的小腿，砸碎在墻角。
    “他是不是瘋了！這時(shí)候不去找徐家算賬，他在這里發(fā)火有什么用？能把張煜接回來嗎？”
    “如何算賬呢？張煜在徐家手中。”
    杜玉章?lián)u搖頭，聲音悲憫。
    “該遭的罪，恐怕都已經(jīng)遭過了。而想要張煜活著出徐家，也不會(huì)沒有條件。徐大人這股火除了向這些人發(fā)，還能向誰發(fā)呢？”
    “……無論如何，也不能便宜了徐家這群畜生！”
    李廣寧卻將牙咬得直響，
    “大不了，就真的刨了那堤壩——他們徐家說將人逐出了族門，朝廷可是不認(rèn)的！呵，擅自損壞水利堤壩，哪朝哪代都是重罪！這是徐家的嫡子，真的怪罪下來，闔族都要受牽連，哪個(gè)也不能置身事外！”
    杜玉章偏過頭看了李廣寧一眼。他輕聲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抱住了李廣寧。
    “陛下的性子，是寧肯玉石同焚，也絕不會(huì)忍辱含垢的。徐大人雖然遠(yuǎn)不如陛下的韜略心智，卻也有類似的剛烈性情。我想，他恐怕也會(huì)選擇類似的法子吧。不過好在我們都知道，最后張煜活著回來了，還養(yǎng)大了一對(duì)兒女。想來不管徐大人做了什么，都算是逢兇化吉，是卓有成效的?！?br/>     李廣寧伸手按住杜玉章后腦，將他的臉埋進(jìn)自己胸膛。他聲音低落，
    “……但愿如此吧?！?br/>     徐大人在失控地砸碎滿院花草后，終于冷靜下來。
    說是冷靜，不如說是死一般地沉默。他就坐在那一院子狼藉中央，一夜沒有動(dòng)，更沒有說話。
    他睜著一雙眼，看著院落的偏門。偏門里有一條小徑，再往里曾經(jīng)住著一個(gè)人。
    但那個(gè)人，現(xiàn)在不在哪里了。
    ……
    第二天清晨，徐大人突然起身。他沒有換衣服，帶著身上的褶皺和塵土，直接出了門。
    沒多久，有人驚慌失措地趕來報(bào)信——“你們府上的徐大人是不是患了失心瘋？他帶著一隊(duì)人到了堤壩上，二話不說掄起錘子就砸！那堤壩原本馬上就要封頂了，就這么被砸碎了一小半！別人攔他，他也不說話，一句也不說，就那么沉默著……可就在別人要去報(bào)官的時(shí)候，他就停了手，坐在堤壩上……”
    管家大吃一驚，帶著人匆匆趕去了。不久，據(jù)說徐家的人也陸續(xù)趕到，在堤壩周圍站了一圈。
    無關(guān)人等都被趕走了，沒人知道他們?cè)诘虊紊险f了些什么。
    但在這天晚上，杜玉章和李廣寧再次見到了張煜。
    張煜是被抬回來的。他被換了一身衣服，很不合身，松松垮垮掛在身上。他意識(shí)一會(huì)兒清醒，一會(huì)兒模糊。但當(dāng)看到徐大人時(shí)，他還是認(rèn)出了他。
    那只被鐵鏈打傷的眼睛，青得更厲害了。不知是不是被再次打過，所以傷勢(shì)加重了?，F(xiàn)在那眼睛腫得更高，只余一條細(xì)縫。張煜就透過那細(xì)縫看著徐大人，沖他微微一笑。
    他的臉上幾處青紫，有些還腫著。其余地方卻消瘦了下去。與原來風(fēng)流俊美的樣子差了太多，乍一看幾乎認(rèn)不出來。
    “徐郎，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也沙啞多了?？赡欠N鎮(zhèn)定中帶了些笑意的語氣，卻一點(diǎn)都沒變。徐大人的眼淚刷地淌了下來。他一把握住張煜的右手，貼在自己臉上。
    “煜兒，是我不好，讓你受苦……”
    他突然住了口。
    他整個(gè)人都僵硬了，一寸一寸地提著張煜的手，將他的手提到眼前。
    那只手，少了三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