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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番外一 鹽聘貍奴

    這一年冬季仿佛格外寒冷,連偏安南隅的海天連城都夜雪紛飛,從飛花臺上極目遠(yuǎn)眺,千里重璧,連綿的樓閣都披了雪,仿若涌起玉樓三重,千門萬戶,點點燈火。
    龍云騰擎著酒杯,目光沉靜地看向夜空,只見漫天亂雪、半空流云,舉杯飲一口溫酒,瓊漿入喉,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樓梯上響起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步履輕浮,顯然是個不會武功之人。
    侍女卷起重簾,一個青衣文士快步走進來,脫下大氅,走到龍云騰身后,拱手:“主上,織造司連夜……”
    “噓……”龍云騰猛地轉(zhuǎn)身,打斷了他的聲音。
    衛(wèi)七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才發(fā)現(xiàn)飛花臺上熄了大半燈火,只剩龍云騰身邊一盞銅鎏金宮燈,陰影中的紫檀云錦軟塌上,臥著一個沉睡的人影。
    微微頷首,了然一笑。
    ——蘇余恨入睡極難,自其入城以來,城主府便重申宵禁:夜間喧嘩者,斬!
    龍云騰在案上展開一張白紙,提起墨筆,寫道:何事?
    衛(wèi)七夕斂起衣袖,執(zhí)筆,端秀小字飛快地寫道:織造司連夜趕工,已為蘇谷主制出中衣二十件,燕服四十件,吉服十件,行裳十件,暖帽六頂,另有絲履皮靴革各十雙。
    龍云騰點了點頭,叮囑:這時節(jié)熏貂不好,全用元狐。
    衛(wèi)七夕應(yīng)了下來,兩人以紙筆對話,就蘇余恨的日常起居細(xì)細(xì)商議,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個時辰。
    宮漏中發(fā)出一聲清脆水聲,軟塌上的人影動了一下,緩緩翻身,歪頭看向這邊。
    “醒了?”龍云騰道。
    蘇余恨沒有說話,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掌,搭在了眼睛上。
    龍云騰立即道:“劍云,把燈再調(diào)暗些?!?br/>     侍女捧著宮燈左右為難,嘆一聲氣,愁眉苦臉道:“城主,再暗就得熄了?!?br/>     “粗笨!”龍云騰不悅地皺起眉頭,伸手將宮燈上的鎏金銅片撥了撥,然后就見到脆弱的小火苗在眾人的期待跳躍了一下,熄了。
    龍云騰:“……”
    衛(wèi)七夕神色如常,默默抬起衣袖,掩住忍不住抽動的嘴角。
    周遭倏地陷入黑暗,明亮的雪光投射進來,照亮龍云騰陰沉的黑臉。
    “夜深了,主上早些歇息吧?!毙l(wèi)七夕雙手拱起,寬大的衣袖擋住,不待他準(zhǔn)許,便快步往外走去,幾乎如逃難一般跑了出去,外面?zhèn)鱽硪魂囍共蛔〉男β暋?br/>     于是龍云騰的臉色更黑了。
    侍女惴惴地問:“城主,是否再點一盞燈?”
    “罷了。”龍云騰揮了揮手,讓侍女們都退出門外,抬步走到軟塌旁,坐在一個圓凳上,借著雪光,靜靜地看向他的睡顏。
    蘇余恨已經(jīng)醒來,卻不愿睜眼,閉著眼睛淡淡道:“為何這樣看著為父?”
    “胡鬧。”龍云騰被他氣笑了。
    “自來到貴城,整日玉盤珍饈、錦衣華服,這不是在伺候老子?”
    龍云騰低笑:“為何不是伺候夫人?”
    “夫人自然沒有老子當(dāng)?shù)猛纯?,”說到此事,蘇余恨神情頗有些奇怪地頓了頓,滿面狐疑道,“我怎沒見到你的妻妾……”
    “有妻,無妾?!?br/>     蘇余恨怔了怔,睜開眼睛看向他:“喪偶了?”
    “……”龍云騰深吸一口氣。
    蘇余恨拍著軟塌哈哈大笑起來:“老龍狗穿花蛺蝶、誨奸導(dǎo)淫,沒想到竟生出個不近女色的半閹,哈哈,痛快!”
    龍云騰苦笑,搖著頭道:“凰兒,我雖不近女色,卻并非半閹,你想見識?”
    蘇余恨撐起上身,靠在一個粟玉芯蹙繡軟枕上,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鼻尖,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想睡本座?”
    “是?!?br/>     蘇余恨笑起來,手指微涼,在他臉上輕輕游移,指尖描繪著剛毅的眉尾,眼神上挑,容眸流眄,卻抿唇不語。
    雪光映窗,龍云騰借著微光注視著眼前之人,只覺風(fēng)姿清皎,慕之如狂。
    他霎時明白了當(dāng)年老皇帝將此人鎖在深宮的感覺——除了自己,天底下再沒有一個男人能見到這般絕艷姿容。
    龍云騰從圓凳上站起,上前一步,單膝跪在了軟塌前,俯身吻向他的嘴唇。
    忽而一陣勁風(fēng)襲來,他猛地一閃,卻不料蘇余恨指法如電,穩(wěn)穩(wěn)點在了胸口大穴上,登時讓他渾身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蘇余恨雙手捧著龍云騰的臉看了半晌,喃喃道:“這張臉真叫本座喜歡得緊……”雙手宛如靈蛇,沿著脖頸滑了下去,鉆進衣中,刁鉆地揉捏了幾下,突然用力一拉,數(shù)層衣袍被粗暴地撕扯下來,露出精壯威武的上身,蜜色皮肉映著清冷的雪光,宛若銅皮鐵骨。
    “這副身子也頗有玩頭,”蘇余恨逼近過去,嘴唇在他胸前慢慢逡巡,舌尖輕輕掃過胸口,“可惜……”
    “可惜什么?”龍云騰僵硬地問。
    蘇余恨輕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淡淡道:“可惜本座今日沒有興致。”說完,忽然一拍他的肩膀,風(fēng)吹飄葉般撞開窗子飛掠了出去。
    凜冽的雪風(fēng)剎那間灌了進來。
    龍云騰半跪在地,任寒風(fēng)卷起雪碴擊在精赤的上身,卻全然不懼寒冷,擰眉回想方才蘇余恨冷漠的眼眸,明明深如寒潭,卻從眼底涌起一重隱藏至深的恚恨。
    他垂下眼,眸色深沉起來。
    第二日大雪便停了,風(fēng)卻極冷,從鱗次櫛比的粉墻黛瓦上吹下些細(xì)碎的雪末子,刮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
    衛(wèi)七夕披一件墨灰色羽緞斗篷,從白雪皚皚的路角拐過,來到飛花臺前,拾級而上,兩名侍女侯在門前,見他走來,頷首屈膝,輕聲道:“衛(wèi)先生等等,還沒起來呢?!?br/>     “……這個時辰?”衛(wèi)七夕抬眼望向天空,蟄伏幾日的太陽好不容易探出云層,流光照耀在檐角的積雪上,溫暖而繾綣。
    侍女掩唇一笑:“等著吃喜酒吧?!?br/>     衛(wèi)七夕輕笑起來,雙手揣在袖中,與侍女一道侯在門口,笑道:“城主府許久未有紅事了……”
    “我竟不知,府里何時養(yǎng)了一群長舌婦,”龍云騰不悅的聲音從門內(nèi)傳來,“衛(wèi)七夕進來?!?br/>     侍女吐了吐舌頭,低頭卷起重簾。
    衛(wèi)七夕失笑,搖了搖頭,抬步走進門中,一踏入門內(nèi),忽地發(fā)覺異?!覂?nèi)冷得像雪洞一般,火盆里炭火早已燃盡,銀白的余燼一絲熱氣也無。
    這是纏綿一夜的溫柔鄉(xiāng)?
    龍云騰冷漠而微醺地坐在紫檀軟塌上,仰頭喝了一杯冷酒,隨手將玉杯丟在地上,淡淡道:“何事?”
    唔……看來喜酒暫時是吃不上了。
    衛(wèi)七夕從斗篷中取出一疊文書,雙手送至他的面前,輕聲說:“這是內(nèi)府司擬定的年終慶典初稿,主上看看是否有要修改的地方?!?br/>     “與往年一樣即可?!?br/>     “今年大小姐魂歸離恨,按例應(yīng)當(dāng)滿城服喪,這慶典是否要從簡?”
    龍云騰翻著文書,手指頓了一下,想起慘死的阿姊,眸色微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城中百姓大多與阿姊素未謀面,何苦要他們服喪,難得今年海神賜福,風(fēng)調(diào)雨順,錢糧頗豐,慶典當(dāng)一如既往才是?!?br/>     “是。”衛(wèi)七夕又取出另一疊文書,“今冬苦寒,南城有三十余間窩棚毀于積雪,禽畜多有凍死,戶稅司提議減免賦稅,主上意下如何?”
    “準(zhǔn)?!?br/>     衛(wèi)七夕提筆在文書上一勾,放在一邊,掀開下面又一本,粗略地看了一眼,念道:“昨夜虎賁營巡城,戌時三刻在北城延康坊遇一男子醉后強搶民婦,現(xiàn)已將男子押解回營……”
    “閹?!?br/>     “是,”衛(wèi)七夕又掀開一本,“還是虎賁營,昨夜子時巡至昌樂坊,見一游俠深夜亂逛,上前盤問,不料此人蠻不講理,語言多有沖撞,甚至彈斷三把鋼刀……”
    聲音越來越小,衛(wèi)七夕手腳微微發(fā)冷,額頭卻滲出了細(xì)汗,小心翼翼地偷瞄著龍云騰的臉色,繼續(xù)念道:“還口出狂言,自稱是……”
    龍云騰神色如常,手掌放在粟玉芯軟枕上無意識地摩挲,語氣淡淡地問:“自稱是誰?”
    衛(wèi)七夕認(rèn)出那是昨夜蘇余恨枕著的枕頭,不由得更加忐忑,盯著文書上歪歪扭扭的字體,沉痛地想:喜酒果然吃不上了吧。
    硬著頭皮小聲道:“自稱是主上您的……義父,虎賁營精銳齊出,力戰(zhàn)半個時辰,卻被打傷十人,揚長而去……”
    “真是胡鬧。”龍云騰笑出來。
    衛(wèi)七夕搖頭苦笑:“蘇谷主性情不羈,率性而為,昨夜風(fēng)疏雪密,正適合夜游賞雪,倒也是情有可原……”
    “我說虎賁營這幫丘八真是胡鬧,”龍云騰打斷他,“凰兒武功何等詭譎,他們也敢力戰(zhàn)半個時辰,倒是不怕丟了性命?!?br/>     “……”衛(wèi)七夕驚愕。
    龍云騰沉聲道:“你親自去虎賁營走一趟,送些金創(chuàng)膏與布匹錢糧,撫慰傷者,順便告知虎賁力士,若再遇到此人,當(dāng)聽之任之,不得多嘴?!?br/>     “是?!毙l(wèi)七夕收拾起東西,抬眼看向他,笑道,“今日東市有集會,十里八鄉(xiāng)的商戶匯聚于此,很是熱鬧,主上不妨去走走,權(quán)當(dāng)散心?!?br/>     讓衛(wèi)七夕告退之后,龍云騰斜倚在軟塌上,微微瞇著眼睛,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海天連城有東西兩市,每逢初一十五逢大集會,貨品繁多、熱鬧非常。馬蹄噠噠走在雪后潮濕的青石板路上,龍云騰巡視過街邊的攤販,驅(qū)馬慢慢往前走去。
    忽然猛地一勒韁繩,駿馬停了下來,身后跟著的侍衛(wèi)頓時打起精神,靠近過來,壓低聲音:“城主,是否發(fā)現(xiàn)異?!ィ俊?br/>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家城主素來深沉的雙眸中,竟然浮起淡淡的笑意,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往前望去,見到一個老漢扛著一樹紅彤彤、亮晶晶的糖球,身邊圍了好些孩子,還有一個高挑的男子。
    那男子極瘦,在寒風(fēng)中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赤腳踩在青石板上,渾然不覺寒冷,站在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中間,甚是醒目。
    老漢拿出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底是三顆白石子磨成的骰子。
    孩子們依次抓起骰子往碗中一扔,片刻之后,一個小胖子爆發(fā)出一陣狂笑,亢奮地原地蹦了三蹦,其他孩子齊齊發(fā)出沮喪的聲音。
    老漢拿長長一大串糖球,遞給小胖子,小胖子立即一大口咬上去,哈哈大笑著跑走了。
    龍云騰用馬鞭指了一下:“那是在作甚?”
    侍衛(wèi)笑道:“坊間孩童的把戲,叫搖糖球,每人花三文錢扔一次骰子,點數(shù)最多的,可以拿走糖球,其他人只能白白花錢。”
    “這賣糖球的倒聰明?!?br/>     “可不是?”侍衛(wèi)道,“一串糖球平素不過十文,而若有五人來搖糖球,他便能賣到十五文,當(dāng)真是無商不奸?!?br/>     說話間那個極瘦的男人突然動了,直接伸手抓向了那滿樹的紅燦燦,老漢登時大怒,罵道:“哪來的直娘賊?你這賊囚根子!賤沒廉恥的混賬東西,敢搶爺爺?shù)奶乔?,看我不打死你這子□□的!”
    龍云騰臉色忽地沉下來,身體猶如旱地拔蔥,直接從馬背上飛騰而去,一掌拍在老漢的嘴上,登時給拍出了滿嘴的血來。
    蘇余恨驚愕:“你做什么?”
    “這老漢污言穢語、不堪入耳,”龍云騰漠然道,“須得受些教訓(xùn)才行?!?br/>     “因本座搶了他的糖球,才會罵人,錯在本座?!?br/>     “錯的自然是他,一串糖球,給你便是,何須破口大罵?”
    蘇余恨擰眉,盯向他的臉:“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龍云騰:“……”
    那老漢雖不認(rèn)識蘇余恨,卻不能不認(rèn)識本城之主,早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趴跪在地上,連聲求饒。
    蘇余恨皺了皺眉,伸手拔下束發(fā)的白玉簪,插在了老漢亂蓬蓬的發(fā)髻里,說道:“本座教子無方,令你受此折辱,萬望見諒?!?br/>     老漢不知他往自己頭上插了個什么,更沒聽懂他說了句什么,只頭也不抬地連連磕頭:“全是小人的錯,小人罪該萬死,求城主饒命……”
    蘇余恨扭頭看向龍云騰。
    龍云騰搖了搖頭,扶起那老漢,沉聲道:“是我孟浪了,冒犯之處請老漢原諒則個?!?br/>     “求城主饒命啊……我上有老小有小,不要殺我啊……”老漢渾身顫抖,登時大哭起來。
    一個侍衛(wèi)小心翼翼地說:“城主,你嚇著他了……”
    蘇余恨轉(zhuǎn)身往其他地方走去。
    龍云騰簡直滿頭亂麻,臉色鐵青地對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你來。”
    “是。”
    龍云騰追了過去,沒走十步,忽而又折回來,在老漢驚恐的眼神中將紅燦燦的糖球樹整個扛走了。
    失去了玉簪束發(fā),蘇余恨頭發(fā)披散下來,在寒風(fēng)中亂飛,路人紛紛側(cè)目,甚至有垂髫孩童騎在爹爹的肩膀上,大笑著問:“你是瘋子嗎?”
    蘇余恨歪頭看向他,溫柔地笑了一聲:“不是。”
    “那你為何不穿鞋子?”孩童夸張地打了個冷戰(zhàn),“不冷嗎?”
    蘇余恨搖了搖頭:“我沒有鞋子?!?br/>     “這么可憐?”孩童突然掙扎著從爹爹肩膀上蹭下,跌跌撞撞跑過來,伸出小小的虎頭靴在他腳邊比劃一下,沮喪地撇嘴,“可是我的鞋子你也穿不下,啊,你穿我爹爹的吧?!?br/>     孩童清脆的聲音讓龍云騰不由得輕笑起來,定睛看去,忽然發(fā)現(xiàn)此子眉眼與自己仿佛有幾分相似。
    ——不,他像的,應(yīng)當(dāng)是當(dāng)年的蘇夢醒。
    “啊……”孩童目光被一樹誘人的糖球吸引了過去,咬著手指看得直了眼睛。
    蘇余恨拔下一串糖球,俯身對著孩童晃了晃,笑盈盈道:“叫一聲爹爹,我便給你?!?br/>     孩童雖然年幼,卻非常有骨氣,吞了口唾沫,搖頭:“不!”
    蘇余恨從龍云騰肩上將整樹糖球都奪了過來,送到孩童面前,討好道:“阿夢,叫一聲爹爹,這些都是你的?!?br/>     “不!”孩童用力搖頭,想要跑走卻又舍不得這誘人的糖球,傷心地大哭起來,“你不是我的爹爹!不是我的爹爹!我有爹爹……”
    正在附近攤位上給媳婦買胭脂的年輕父親聽到哭聲,回頭道:“爹爹在這里……啊,城主大人!”連忙跪在地上,急道,“小兒無狀,沖撞城主,求城主饒命!”
    孩童不知何為城主,只知自己受了委屈,一頭撲進爹爹懷中,小聲嗚咽:“我有爹爹……嗚嗚……糖球……”
    蘇余恨滿眼癡羨地看著那對父子,眉頭顫了顫,忽然轉(zhuǎn)身,往來路走去。
    龍云騰轉(zhuǎn)身追了過去,卻見他眼中的癡羨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消失不見,正漫不經(jīng)心地扛著整樹糖球,衣袖被寒風(fēng)鼓起,獵獵作響。
    街角路邊全是商販的小攤,一張油布便可占得方寸之地,擺上些針頭線腦、柴米油鹽,高聲吆喝,吸引著人們駐足細(xì)看。
    人多了,道路便擠了。
    龍云騰伸出一只手臂,在他身后半尺處虛扶著,省得他扛這么一大樹糖球,會與別人沖撞。
    走了十幾步,蘇余恨停了腳步,從糖球樹下拔下一串,送到龍云騰面前,雙眸亮晶晶地迸發(fā)出期翼,輕聲道:“阿騰,叫爹爹,你最愛吃糖球了,叫一聲爹爹我便給你?!?br/>     龍云騰看著他眼中濃烈的期待,心如刀絞,卻固執(zhí)地?fù)u了搖頭:“不行?!?br/>     “為何不行?”蘇余恨眸中一黯,皺眉道,“我失子,你喪父,我們正合適!”
    龍云騰反問:“我未婚,你未嫁,豈非更合適?”
    蘇余恨怔了怔,感覺仿佛是這個理,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忽地反應(yīng)過來:“你當(dāng)本座傻?你我都是男子,談什么嫁娶?你終是要迎娶正室,到時要本座與女子爭寵嗎?”
    “若你應(yīng)了我,即刻你就是正室,”龍云騰道,“除你之外,再無別人?!?br/>     “這與本座有何好處?”
    龍云騰看著他,雙眸溫柔似水:“你想要的任何好處,我都愿給你,即便力有不足,亦將拼死一搏?!?br/>     蘇余恨道:“本座想要你當(dāng)兒子?!?br/>     “我可以當(dāng)夫君?!?br/>     “……我們折中一下,”蘇余恨甚是聰慧地提出一個建議,“本座認(rèn)你當(dāng)夫君,但你也須得任本座當(dāng)?shù)??!?br/>     龍云騰堵得心窩子疼。
    蘇余恨嘀咕:此人油鹽不進,甚是難纏,不如本座先拋些誘餌,令他嘗到好處,然后徐徐圖之,反正以他這般脾性相貌,若當(dāng)夫君……也會十分得趣兒。
    他腸子里這些彎彎道道,龍云騰一概不知,只覺他扛著碩大一樹小糖球,行動頗有不便,伸手接了過來,順便拔下一支遞進他的手中。
    蘇余恨便低頭咬了起來,紅彤彤的山楂果滾上晶亮的糖稀,一口咬下,貝齒在紅果上滑過,咬出兩道白生生的齒痕。
    龍云騰笑問:“好吃嗎?”
    蘇余恨卻沒有回答,垂眸看著渾圓的紅果子,心想:誘餌。又咬了一口,才將糖球送到他的唇邊:“你嘗嘗?!?br/>     龍云騰吃了一驚,舔了舔嘴唇,有些受寵若驚地問:“我……我嗎?”
    蘇余恨奇怪地看他一眼:“你當(dāng)真是失心瘋了?”
    “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你竟會分給我?!饼堅乞v湊上前去,小心翼翼捏住竹簽一端,張嘴咬下半顆,山楂入口,頓覺滿口酸甜,唇齒清香。
    還剩下的半個紅果掛在竹簽上,只余一線果肉相連,顫微微地將要掉下來。蘇余恨歪頭,將那半顆銜入口中。
    龍云騰只見那抹紅艷在唇邊一閃,便被舌頭卷了進去,接著薄薄的腮幫子鼓了起來,不由得心蕩神迷,覺得這糖球酸也酸進心里,甜也甜進心里,當(dāng)真是絕了。
    轉(zhuǎn)過街角,路邊的攤販陡然少了起來,此處已是集市外圍,顧客比里面少了許多,生意更是沒法比了。
    一個阿嫂坐在背風(fēng)處奶著懷里的嬰兒,笑嘻嘻地逗著嬰兒笑,轉(zhuǎn)臉笑容就消失,手中夾一張帕子,指著不遠(yuǎn)處烤番薯的漢子罵罵咧咧。
    漢子被罵得抬不起頭,守在爐邊燒著炭火,偶爾唯唯諾諾辯解一句,立即招來更加疾風(fēng)驟雨的謾罵。
    龍云騰皺眉:“為何事爭執(zhí)?”
    漢子連忙躬了躬身,惶恐地說:“稟告城主大人,那是小人家里的,素日也算賢淑……”
    蘇余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賢淑到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不不……”漢子訕笑,回頭對阿嫂使了個眼色,呵斥,“別傻坐著了,今日怎恁不懂事,見到城主還不快行禮!”
    那阿嫂坐在小機兀上連動都沒動,聞言只揚聲道:“城主也得等我奶完了孩子,你個賊漢子,管生不管養(yǎng)的賤骨頭、狗廝才!□□趕不上個熱的,巴結(jié)城主倒快得很!窩囊廢,活該你一世發(fā)不了跡,養(yǎng)個貍奴也跟你那張掃把臉一樣披麻戴孝,早晚教你斷子絕孫!”
    龍云騰與蘇余恨面面相覷,這阿嫂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少女嫩婦的,怎罵起人來跟貫口一般?
    “讓城主大人見笑了,”漢子滿臉窘色,賠笑道,“她素日不這樣,實在是今日小人做錯了事,惹她狠了,才氣得罵我兩句,”說著悄悄看了那阿嫂一眼,壓低聲音笑道,“她婦道人家,起五更睡半夜,里里外外都得操持,脾氣總會大些,罵便罵了,又不會少塊肉,便由她去罷。”
    龍云騰見這小夫妻相處得倒有趣,問:“你做錯甚么事惹得她這般盛怒?”
    “唉……”漢子嘆一聲氣,“今年難得有個好收成,糧食堆了滿倉,怕招耗子,小人便尋思著養(yǎng)只貓兒,正巧街坊家里大貓下崽兒,今日斷奶,我去抱了一只,回來她便生了大氣了?!?br/>     “你怎不說實話?膽大包天的賊骨頭,當(dāng)著城主也敢撒謊?”阿嫂霍地站起來,提溜著孩子便大步走過來,對龍云騰大聲道,“城主大人有所不知,民婦一早便催他去要貓,這殺千刀的狗王八非拉著民婦要□□一回再去,結(jié)果便去得晚了,足足八只白底灑黃點兒的繡虎貓被挑了個干干凈凈,只剩這披麻戴孝的喪氣玩意兒……”
    龍云騰順著她的指尖望去,見烤番薯的火爐旁臥著一只黃紋白爪的貓崽兒,小小一團蜷縮在爐旁,細(xì)尾巴搭在爐門口慢慢搖晃,忽然一陣寒風(fēng)刮過,爐中火光倏地明亮起來,幾點火星從爐門躥出,一下子燒著了尾尖上的白毛。
    貓崽兒登時一跳,渾身毛都炸起,晃著尾巴一通狂拍,終于拍滅了火星,那撮白毛也被燒得枯黃,委屈地咬在嘴里。
    蘇余恨伸手逗了逗貓兒的下巴,那貓卻不怕人,抬起兩只絨毛稀疏的前爪,抱著他的手指,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龍云騰眸光微閃,對那阿嫂道:“這貓喪氣?”
    “不喪氣怎么著?四爪兒全白,這可是戴孝!”阿嫂氣得直喘粗氣,“誰家會養(yǎng)這喪氣玩意兒?”
    “我養(yǎng)。”
    蘇余恨回頭,見到那阿嫂驚得一跳:“哎喲我沒聽錯吧?城主大人,您可想好了?”
    龍云騰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攤位上,淡淡道:“我養(yǎng)?!?br/>     阿嫂連忙將銀子拾起,使勁咬了咬,愛不釋手摸了一圈,卻是伸手送回龍云騰面前:“城主大人有所不知,討貓崽兒時不帶使銀錢買的,只要一把咸鹽即可。”
    “……”
    這倒是把龍云騰給難住了,堂堂大城主,要錢、要糧全都不在話下,可若要一把咸鹽……這讓他到哪兒找去?
    蘇余恨蹲在貓崽兒身邊,雙眸期待地看向他。
    龍云騰頓覺壓力,茫然四顧,只見暖日融融,曬化了屋頂積雪,露出斑駁的黛色瓦片,檐角一只鐵鈴,隨著清風(fēng)發(fā)出叮叮的脆響,與遠(yuǎn)處傳來的潮聲交相呼應(yīng)……
    忽然計上心頭,對蘇余恨微微頷首,猶如鷹隼一般平地騰起,飛撲向了海邊,黑色的潮水拍打堤岸,卷起千堆雪浪,龍云騰一掌拍向浪頭,強悍內(nèi)力卷起海水,如同一條水龍躍出海面。
    猛地提氣,另一掌平平推了上去,掌風(fēng)如火,眨眼間烘干海水,手掌一收,一把雪白晶亮的海鹽出現(xiàn)在掌中。
    裹鹽迎得小貍奴,蘇余恨將貓崽兒捧起,用衣擺兜在腹前,貓兒畏冷,乍一離開火爐登時緊縮成一團,蘇余恨衣衫單薄,連腹部都沒有熱乎氣兒,凍得貓兒顫抖著嗚咽起來。
    龍云騰脫下大氅披在他的身上,狐皮壓風(fēng),貓兒覺得溫暖,尋了個舒適的姿勢打起小盹,蘇余恨低頭看著,眼角眉梢俱是滿足的笑意。
    兩人扛著糖球抱著貓崽兒,回到城主府,登時把滿府家丁仆婦驚得魂飛魄散。
    蘇余恨的臥房安排在龍云騰隔壁,當(dāng)日入城之時可把內(nèi)府司給頭疼壞了,海天連城建制數(shù)百年,還從未有過一個男的當(dāng)家主……仿佛不能叫主母,然而也不能叫主公呀,只得跟著衛(wèi)七夕囫圇地叫蘇谷主。
    這蘇谷主的住處又成了大問題,既然是城主摯愛,內(nèi)府司自然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尋了積年的珍寶,雕梁畫棟、窮極綺麗,把臥房打造得堪比皇后寢宮,結(jié)果龍云騰只看一眼,便雷霆震怒,差點一掌把房子給劈了。
    內(nèi)府司掌事哭喪著臉去找衛(wèi)先生,衛(wèi)七夕過來一看,幾乎氣得笑了起來,大刀闊斧把那些羅帳金玉全都除了,只留一堂古董家具,又尋出寶刀、劍法若干,添置在房中。
    這才迎來了當(dāng)家主……唉,蘇谷主。
    兩人回到臥房時,正巧衛(wèi)七夕帶著織造司掌事送來新制好的冬衣,蘇余恨從黃花梨五斗柜上拆出一個抽屜,隨手從掌事手中的銀盤上抽了一條銀鼠褂,鋪在抽屜底,小心翼翼把貓兒放了進去。
    貓兒喜暖,立即滾在柔軟的毛皮上,攤開四肢,呼呼大睡。
    掌事垂頭喪氣:“這……”
    蘇余恨看著貓兒笑了起來:“姓龍的,你看它爪肉,竟是紅的,像桃花一般。”
    “真的是?!饼堅乞v不由得跟他一起笑,陪著逗了半天貓,才轉(zhuǎn)頭對衛(wèi)七夕道,“織造司的褂子做得好,所有人賞半年俸祿?!?br/>     “???”以為妥妥要受罰的掌事猛地瞪大眼睛,不知該喜還是該驚了。
    那貓兒一點都不畏人,睡飽了就爬起來尋吃食,找不到蘇余恨便去找龍云騰,即便城主正在議事,也敢大搖大擺地爬上案頭,抬起爪子捉筆架上的毛筆玩。
    眾人齊齊停下手頭的事,盯著巴掌大的小貓崽,紛紛極盡諂媚。
    “屬下枉活三十年,從未見過如此乖巧之貍奴。”這是城主親衛(wèi)。
    “豈止乖巧,簡直美艷絕倫,諸位看這黃色斑紋,燦若金絲,再看這雪白四蹄,行家稱為‘踏雪尋梅’之相,堪稱貓中極品?!边@是三朝元老,一邊說著,還一邊恃老行兇,大手拎起兩只貓爪。
    眾人一起圍上去,甚是失禮地盯向貓腹稀疏毛發(fā)間的小瓜鈕兒:“嗬……真是威武不凡啊?!?br/>     “瞧這大寶貝,親娘喂,一看就是捕鼠能手,”這是虎賁力士,不但說話直接,諂媚得亦是別出心裁,“城主,屬下認(rèn)為,此貓之未來,不可限量,當(dāng)封為捕鼠大將軍!”
    “哈哈哈……”蘇余恨對他們所議之事不感興趣,正臥在不遠(yuǎn)處一張軟塌中昏昏欲睡,聞言登時大笑起來。
    大將軍?衛(wèi)七夕看一眼龍云騰臉上難得的笑意,心里嘀咕:未必啊……
    織造府掌事剛因這貓兒獲賞了半年俸祿,正喜得不得了,自覺將自己劃到雞犬升天那一片兒,熱絡(luò)地問:“起名兒了嗎?”
    蘇余恨伸手一招,內(nèi)力忽地將貓兒隔空吸到掌中,輕輕放在榻上,貓兒膽色過人,絲毫不懼,踩著蜀錦團花軟墊滿榻亂爬,細(xì)而短的小尾巴倔強地高高豎起。
    龍云騰笑盈盈看了這倆半晌,方才轉(zhuǎn)過頭來,回答道:“叫阿夢?!?br/>     “好名字!”滿室元老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贊美。
    唯有衛(wèi)七夕心頭一顫:這不是捕鼠大將軍,這是城主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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