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的烏鴉嘴再一次發(fā)揮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作用,剛說近幾日天氣晴朗,晚間就飄起了小雪,一連下了三日不帶停的,整個洛陽城銀裝素裹,朔風(fēng)吹起屋脊的碎雪,檐鈴叮叮,露出下面斑駁的青磚與飛檐。
室內(nèi)燒著紅泥小火爐,爐上燙著一壺老酒,酒氣氤氳,整個屋子里都飄著暖洋洋的香醇。九苞百無聊賴地坐在爐邊燒山栗子,默默地瞥一眼鐘意,一言不發(fā),幽怨至極。
鐘意卻心情不錯,將溫?zé)岬睦暇埔豢陲嬒拢掷锍种槐K雨破天青色的空杯,閑倚在窗前,清朗地笑道:“微酣靜坐未能眠,風(fēng)雪蕭蕭打窗紙,是不是就是這般靜謐嫻和的情景?”
樂無憂含笑看他一眼,捏著酒壺又給他杯中倒上,卻未及倒?jié)M酒壺就見底了,搖晃了兩下,笑道:“與其在這兒享受雪景,不如好好想一想,馬上就冬節(jié)了,這小雪卻不見停的,該怎么去祭祀。”
“阿憂難道沒聽說過隨心所欲道法自然?”鐘意搖頭晃腦,“我看這雪還得再下它幾日,九苞,要不咱今年的祭祀就不去了吧。”
“……不去就不去,”九苞悶聲道,“反正不過是活人的一個念想,對死人來說,本就沒什么影響。”
鐘意贊賞地點頭:“雖然你從小頑皮任性惹人討厭,但這一次倒還算懂事,哎喲!”
樂無憂踢了他一腳。
鐘意看向他:“你踢我做什么?”
樂無憂橫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自己知道。”
鐘意無奈地笑了起來,伸手打開窗子微微露了條縫,立即有寒風(fēng)卷著雪粒滾進(jìn)來,他猛地闔上窗子,對樂無憂道:“你長在南方,不知北地的風(fēng)雪有多寒冷,九苞的故里在城外,雖也沒遠(yuǎn)到哪里去,但這個天若冒雪趕路,苦寒是一則,另一則卻是萬一遇到些餓極了的野獸,就又要一番苦戰(zhàn)了。”
樂無憂想了想,不得不承認(rèn)他所說非虛,只得嘖了一聲,不再為難他。
卻不料到了第三日傍晚,風(fēng)雪漸漸停了下來,客棧外的街道上熱鬧起來,擔(dān)心風(fēng)雪再飄上幾日,家中就要斷糧了,蟄伏的人們都紛紛出門采辦,還有紅花柳綠的孩子吸溜著鼻涕,直接在積雪里打起了雪仗。
鐘意皺起眉頭觀了觀天色,覺得依舊灰蒙蒙的,顯然不是要放晴的跡象,仿佛又有一場風(fēng)雪即將到來,但冬節(jié)祭祀是大事,想了想,還是咬牙決定趁這會兒雪停,快馬加鞭地趕去城外。
常子煊一直昏迷不醒,樂其姝要留在客棧照顧他,其他幾人打點了祭祀用品,便飛馬奔出城門。
馬蹄揚起積雪,朔風(fēng)夾雜著雪粒撲在臉上,樂無憂往下拉了拉風(fēng)帽,跟著鐘意一路疾馳,兩個時辰后便到了北邙山下一個小鎮(zhèn)。
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狂風(fēng)打著卷兒,刮起街角的積雪,樂無憂仰臉看向街道兩側(cè)黑黢黢的房屋,漸漸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
——太靜了,整個小鎮(zhèn)都未免太靜了,簡直是死一般的寂靜。
近年來戰(zhàn)火頻發(fā),城外的村落里十室九空,卻依然會有點點燈火,遠(yuǎn)不及這個小鎮(zhèn)看上去陰森可怖。
“這是何處?”樂無憂疑惑地問,雪光映得小鎮(zhèn)恍若白晝,極目望去,夜幕下皆是精致的青磚烏瓦,黑黢黢的門窗上還有斑駁的紅漆,顯然這是一個極為富裕繁華的地方。
至少,曾經(jīng)是。
“這是我的家。”九苞翻身下馬,牽著馬踏過積雪,走到一扇黑漆鉚釘?shù)拇箝T前,抬手撕去門上的封條。
門旁倒著一塊腐朽的牌匾,半截都埋在了積雪中,樂無憂下馬,抬掌揮去雪粒,露出牌匾上斑駁的痕跡,定睛看去,忽地渾身一震,只見匾上金粉已經(jīng)脫落,四個不甚分明的大字在雪光映照下觸目驚心——河洛山莊。
他愕然抬頭,看向九苞的背影,腦中轉(zhuǎn)得飛快——當(dāng)年河洛山莊一夜滅門,幼子明月光下落不明,若他還活著,如今應(yīng)該已經(jīng)十七歲,九苞……
“你猜得沒錯。”鐘意牽著馬走過來,拍了拍樂無憂肩上的落雪,低聲道,“進(jìn)去吧。”
三人只是祭祀,當(dāng)用不了太長時間,便將馬匹隨手拴在了門口倒下的石獅子上,拎起香燭紙錢,走到門前。
門上銅鎖已經(jīng)銹透,鐘意屈指一彈,一陣勁風(fēng)擊了過去,銅鎖應(yīng)聲而落,伸手推開木門,銹澀的門軸艱難地轉(zhuǎn)動,發(fā)出一聲刺耳嘶啞的吱嘎長鳴。
一絲木柴燃燒的煙味夾在清涼的夜風(fēng)中傳來。
“等等,”鐘意突然道,“里面仿佛有人。”
習(xí)武之人感覺敏銳,樂無憂也感應(yīng)到山莊中似乎有活人走動的聲音,壓低聲音:“是不是在此處避雪的乞丐?”
“不可能,”鐘意搖頭,“自河洛山莊案發(fā)之后,附近的居民紛紛搬走,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死鎮(zhèn),不可能還有乞丐逗留的。”
“是江湖人?”
鐘意點了點頭,提起三尺水,拇指一動,一聲極輕的脆響,長劍微微出鞘:“多半是如此,我們進(jìn)門時動靜不小,對方如果不聾應(yīng)當(dāng)也已聽到,小心應(yīng)對就是。”
九苞擅長輕功,一抹綠裙仿佛飄搖的柳葉,頃刻間已翻到了屋頂上,無聲無息地沿著屋脊向前潛去。
樂無憂袖中稚凰也已經(jīng)滑落到掌心,和鐘意對視一眼,兩人步履輕巧而機警地踏入山莊中。
河洛山莊的主人是江湖奇女子明岐,為討情郎歡心,在山莊種下十里紅梅,如今梅雪盛開,伊人卻已仙逝。
兩人循著煙火氣穿過百轉(zhuǎn)千回的連廊,樂無憂低聲道:“你有沒有覺得周遭仿佛熱了一些?”
“不錯。”鐘意衣冠勝雪,隱在一株梅樹之后,幾乎與樹底積雪融為一體,不動聲色地往前看了一眼,目光透過月洞門,望向正房,門窗漆黑,不像是有人的樣子,然而庭院中的積雪上卻滿是雜亂的腳印,顯然不止有一人曾來過此處。
他抬眼看向樂無憂,只見他一身暗紅色棉袍立在白雪之中,竟比滿樹紅梅更見清絕,忍不住輕笑起來。
笑意未濃,忽然見樂無憂做了一個手勢,指向月洞門內(nèi),鐘意順著他的指尖望去,見到連廊下的雪地中,映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抬起頭去,見到九苞蹲伏在檐角,仿佛一只靈活的貓兒一般,與鐘意對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粒飛蝗石,倏地?fù)P手,石子沖破夜幕,迅疾擊向廊柱的方向。
于此同時,一道凌厲劍氣襲出月洞門。
鐘意挺身上前,早已出鞘的三尺水暴起寒光迎了上去。
一聲脆響,雙劍悍然相撞,真氣飛濺,庭院之中梅雪紛飛,一聲慘叫在廊下響起:“哎喲,何方邪佞敢偷襲我?”
“是安濟?”樂無憂無語地問。
“嘖,怎么會是這小王八蛋?”鐘意收起劍招,擰起眉頭看向?qū)γ妫犎唬笆悄悖磕阍趺丛谶@里?”
月洞門下,立著謝清微長身玉立的身影,淡色的眸子比滿園落雪還要清冷,聞言漠然地反問:“你們又為何來此處?”
“我仿佛聽到了混蛋鐘意的聲音。”安濟黑著臉從廊下走了過來,雪光映天,照亮他清秀的小臉兒和額頭一個飛速鼓起的腫包。
鐘意收劍入鞘,在雪地中頑強地?fù)u著扇子,斯文地笑道:“漱石莊一別已有七日,少盟主別來無恙?哦,你定是無恙的,豈止無恙,甚至還有點吃飽了撐得慌,雪夜苦寒,不在你爹爹的懷里取暖,反而跑到一片死寂的荒宅中來挨凍,這般閑情逸致,令鐘某佩服。”
“你少說兩句會死嗎?”安濟絲毫沒有閑情逸致,反而腦門上的腫包隱隱作痛,讓他心情惡劣至極,惡聲惡氣道,“方才是你打的飛蝗石?”
樂無憂聽見這貨對鐘意大呼小叫就不痛快,涼涼道:“如果是他打的,你少盟主這會兒可就不是鼓個包這么簡單了。”
安濟瞪眼:“那是你嗎?”
“是我。”九苞嬉笑的聲音在屋檐響起。
安濟猛地抬頭,尚未看清檐上的人影,就見有一顆飛蝗石疾馳而來,大罵一句“欺人太甚”,一個閃身避了過去,金色身影一閃,仿若一只黃毛狗兒一般躥上了屋檐。
九苞卻翩然翻身落下,躲在了鐘意身后,露出臉看向他,手指卷著臉邊的發(fā)絲,嬉皮笑臉地嗤道:“少盟主輕功未免太次了。”
“大膽!”安濟喝道,倏地拔劍出鞘,沖他刺了過來。
“鬧什么?”樂無憂劈手抓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臂一揮,將他推入謝清微的懷中,擰眉道,“二位還沒解釋,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安濟狼狽地從謝清微懷中出來,憤恨道:“我自然是帶人來查當(dāng)年舊事的,被風(fēng)雪阻了幾日,不得不暫緩回城,你們是來做什么的?”
“原來是這樣,”鐘意點了點頭,“若少盟主真能查出當(dāng)年的兇手,倒也不失為大功一件,只是個人覺得,難。”
“用不著你來潑冷水!”安濟蠻橫地呲牙,“你還沒說你們來干嘛的呢。”
鐘意聽完了別人的目的,輪到自己回答的時候,卻微微笑了起來,看一眼左邊的九苞,再看一眼右邊的樂無憂,笑容可掬地吟哦:“輕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很顯然,我是攜夫帶子,特意前來賞梅的。”
樂無憂噗嗤一聲笑出來,壞笑著瞥了一眼九苞,點頭道:“對,我是夫。”
九苞卻顯然沒有他那樣的好心情,聞言僵了片刻,才黑著臉咬牙道:“對,我是子。”
“你們……你們當(dāng)我是白癡嗎?”安濟咆哮。
九苞小聲嘀咕:“誰說不是呢?”
“你!”安濟驟然堵住,憤怒地就要拔劍。
謝清微一手按在了他的劍上,清冷的眸子看向鐘意,漠然道:“你不會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近日連綿大雪,行走十分艱難,你們卻依然踏雪而來,所為的必然不是小事,”他目光在九苞手里的包袱上掃過,淡淡道,“鐘公子方便告知,這包袱中盛的是何物嗎?”
九苞臉色一變,一把將包袱藏在身后,叫道:“管得著么你們?”
安濟皺眉,目光在他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盯向他的身后,厲聲:“包袱拿出來,我要檢查!”
“你算個什么玩意兒?憑什么檢查?”九苞嗆道,“我一個妙齡女子,包袱里盛的自然是胭脂水粉和替換衣裳,連這個都要檢查,你還要臉么?你說,你是不是存心想看本姑娘的肚兜?”
安濟倒吸一口冷氣,大叫:“你……你誣蔑我!”
“別鬧了,”鐘意挫敗地嘆一聲氣,低聲說,“好吧,我坦白,我們?nèi)艘彩莵聿楫?dāng)年舊事的,風(fēng)滿樓如今雖然沉冤得雪,可真正的兇手卻還逍遙法外,我們倒想知道那人究竟有怎樣了得的手段,害得風(fēng)滿樓無辜被誅。”
安濟眨了眨眼睛,總覺得這套說辭聽上去大義凌然,卻莫名其妙讓他有種懷疑的感覺,但又找不出紕漏來,只得悶聲道:“哦。”
“哦什么哦,”九苞挑眉,“你查出個所以然了嗎?小廢物。”
安濟被戳到逆鱗,登時暴怒:“你說什么?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你?”
“叫你們別鬧了,吵得我腦袋疼,”鐘意沒好氣地說,突然一揚手,一道勁風(fēng)擊在安濟穴位上,瞬間點住他的啞穴,嫌棄道,“令尊令堂俱是一言千金的聰明人,怎么生出你這么個話多勞神的白癡?煩死我了。”
安濟憤怒地瞪大了眼睛,沖天的怨氣簡直要破體而出,在內(nèi)心瘋狂咆哮:你他媽居然有臉嫌棄別人話多?
鐘意抬頭看了看夜空,游走的濃云遮住月光,天色陰沉沉的,顯然還有風(fēng)雪沒下完,然而安濟等人不走,祭祀當(dāng)是做不成了。
他看一眼九苞,淡淡道:“既然有少盟主和謝道長在這里探查,那我們也不添亂了,走吧。”說完,解開了安濟的啞穴。
一只素白如玉的手?jǐn)r在了身前:“等等。”
樂無憂不悅地轉(zhuǎn)頭:“謝道長有何賜教?”
“天色已晚,夜路難走,”謝清微說,“三位不妨?xí)核抟灰梗魅赵倩爻前伞!?br/>
安濟被點了啞穴又解開,郁悶得不行,悶聲道:“雖然我很希望你們仨在回去的路上被狼群襲擊,但是我天下盟心寄蒼生,就算是卑鄙無恥之人,也還是要勉為其難救上一救的。”
鐘意挑眉:“嗯?”
安濟轉(zhuǎn)身往正房走去,一臉不情愿地哼哼:“房內(nèi)燒了炭火,省得你們半路上凍死。”
鐘意與樂無憂對視一眼,相互明白了對方的主意——不妨留下,見機行事。遂轉(zhuǎn)身,哈哈大笑一聲,搖著扇子跟上他的腳步:“那就有勞少盟主款待了。”
安濟一臉倨傲地走進(jìn)門后,正房便亮起了昏黃的燈火,鐘意等人踏進(jìn)門,看到寬敞的地上燃著一個炭盆,卻沒有絲毫作用,年久失修的房屋四面透風(fēng),依然冷得像雪洞一般。
幾個身穿盟總服飾的年輕人站了起來,抓住兵器,警惕地望向鐘意等人。
安濟擺擺手:“都坐下吧,他們沒有惡意。”說著,率先在炭盆前坐下,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火邊烤了烤,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看一眼鐘意,將酒葫蘆扔過去。
鐘意一把接過葫蘆,拔開塞子聞了聞:“不愧是盟總啊,連燒刀子都比別處的濃烈。”
三個人依次喝了點酒,烈酒入喉,雪地中凍到僵硬的身體漸漸暖了起來。
鐘意大咧咧坐著,從懷中摸出一包生栗子,丟了幾顆到炭盆中,不消多時,就聽到盆里傳出一聲清脆的炸裂聲。
他指法如電,倏地探入火焰中,夾出了燒熟的栗子,搓開燒焦的外殼,栗子濃郁的甜香飄散開來。
幾個年輕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艷羨地看著對方三個人把熟栗子給分而食之,一陣齊刷刷的吞咽聲響了起來。
鐘意咬著栗子,愕然地看著他們:“少盟主,你們盟總也忒小氣了點兒吧,出任務(wù)連飯都不給吃飽啊?”
安濟也正嘴饞著呢,他們幾個人困在這山莊里已經(jīng)三日,雖說有干糧,但那玩意兒干而無味,哪有炭燒栗子好吃?
可是饞歸饞,被鄙夷到了臉上,就有點不能接受了,冷著臉道:“拿來!”
鐘意一愣:“什么?”
“栗子拿來!”
“你要臉嗎?”九苞先跳了起來,指著安濟的鼻子大罵,“堂堂天下盟少盟主,搶別人栗子吃,傳出去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安濟臉色一僵,然而栗子的誘惑太大了,惡人惡氣:“你們現(xiàn)在喝著我的酒,烤著我的火,有栗子卻不與我分享,究竟是誰比較不要臉?”
九苞卻呲了呲牙,得意洋洋道:“就不給你,饞死你!”
“你!”安濟大怒,倏地站了起來,一手按住佩劍,怒道,“你不要臉!”
一陣兵器哐當(dāng)聲,盟總的年輕人們紛紛站起來,準(zhǔn)備沖鋒陷陣,然而他們的少盟主卻強行壓下了怒火,嘀咕一句“我犯不著為了幾顆栗子大打出手。”率先坐了下來,冷聲道:“妖女!”
九苞反唇相譏:“廢物!”
“你們兩個是想都給我滾出去嗎?”樂無憂陰森森地說。
九苞立刻老實了,低眉順眼地坐在他身邊,手指絞著裙角,假裝自己是個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小家碧玉。
鐘意笑起來,抓了一把栗子丟給安濟,問道:“你們來這里幾日了?”
安濟學(xué)著鐘意的樣子將栗子扔進(jìn)炭盆中,搓著手等待那聲炸裂的脆響,雙眸炯炯有神,語氣也不由自主緩和了許多,“三日之前來的,沒想到被風(fēng)雪阻在了這里,倒也正好四處查探一番。”
九苞追問:“有何發(fā)現(xiàn)?”
“若說發(fā)現(xiàn),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安濟道,“慘案已經(jīng)過去十年,當(dāng)年那些觸目驚心的尸骨也已經(jīng)由盟總出面收殮,葬入了英靈冢。”
九苞冷冷地嗤了一聲:“想必都已經(jīng)爛了。”
“不過倒是有一個地方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什么?”
“兇手到底是為了什么?”
九苞神色冷靜下來:“你有什么看法?”
安濟眉頭微微皺起:“在來這里之前,我翻過盟總的卷宗,當(dāng)年說蘇余恨是兇手時,證據(jù)是尸首大多皮開肉綻、骨肉分離。”
九苞手指忽然顫抖起來,猛地一把抓過酒葫蘆,拔開塞子,仰臉灌了下去。
安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xù)道:“靈臺人去骨遺香,這正是棄風(fēng)谷的獨門絕學(xué),銷骨手。”
“所以憤怒的江湖人聚集起來,一舉滅了棄風(fēng)谷,順便滅了風(fēng)滿樓。”樂無憂懶洋洋地說,瞥了一眼盤膝坐在不遠(yuǎn)處閉目打坐的謝清微,淡淡道,“當(dāng)然,誅邪劍主功不可沒。”
謝清微眉心一顫,卻再沒有別的反應(yīng)。
安濟說:“前幾日我翻遍了卷宗,卻沒有找到絲毫棄風(fēng)谷和河洛山莊有瓜葛的地方。”
“棄風(fēng)谷的嫌疑早就洗清了,還用得著你來分析?”九苞抹著下巴上的酒跡,不屑地嗤了一聲。
安濟被他嘲得郁悶起來,悶聲道:“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是,能一夜之間屠殺完一個山莊,兇手定然是很多人,然而整個山莊的外墻卻完好無缺,沒有絲毫從外界攻破的跡象,明岐莊主當(dāng)年位列天下五佬,豈能蠢到開門揖盜,將這么多人都放進(jìn)莊中?”
“說不定是先下了毒,”鐘意道,“如果事先買通某個弟子,在水源中放入軟筋散或者別的什么毒/藥,別說一個山莊,便是整座洛陽城一夜也能屠干凈。”
“那為何明月光會下落不明?沒有全山莊都中毒,而獨獨他一個孩子逃脫的道理。”
九苞盯著他的眼睛:“那你想怎么解釋?”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啊。”
啪……炭盆中炸出一聲脆響,安濟黯淡的眼神倏地亮了一下,伸手抓向炭盆,還沒抓到栗子就慘叫一聲縮了回來。
“少盟主小心!”
“少盟主是否被火灼傷?”
“少盟主稍待片刻,讓屬下來!”
看著好幾個年輕人拔出劍來,想伸進(jìn)火焰中挑出炭燒栗子,鐘意露出一臉不忍直視的神情:“諸位是否太高估這區(qū)區(qū)小火苗了?”
“你看不起我們?”
“有本事你拿啊!”
“我拿了啊。”鐘意手指飛快一閃,二指夾著火熱的栗子抬了起來,搓去外殼,將渾圓可愛的栗子肉送到九苞嘴邊。
安濟眼睜睜看著九苞將栗子叼走,難過地眨了眨眼睛,想要大叫那是我的,卻又知道自己武功不行活該燒熟的栗子被別人搶走。
正在郁悶著,一顆火熱突然貼在了唇邊,他嚇得往后一閃,看到鐘意指尖夾著另一顆栗子送到自己面前,一時張口結(jié)舌。
鐘意笑道:“難道你還等著我剝了喂你?哦,我知道了,少盟主是怕我下毒,那算了,還是給小九苞吧……”
話未說完,安濟一把奪走了栗子。
夜?jié)u漸深了,眾人圍爐夜話,卻沒討論出個所以然,只得各自尋得避風(fēng)的角落,昏昏睡去。
半夜果然又飄起雪來,呼呼的寒風(fēng)從破窗刮入,吹得炭盆中火舌晃動,樂無憂睡意不深,被窗外的風(fēng)聲吵醒,轉(zhuǎn)了個身,手腳懼寒地縮了起來。
鐘意伸手將他摟入懷中,雙腿夾住腳,閉著眼睛在他身上摸了幾下。
樂無憂低笑:“這會兒你胡鬧什么?不要命了還是不要臉了?”
“想哪兒去了?”鐘意手指摸索著抓住他冰涼的雙手,拉著放進(jìn)自己胸口的衣服中,低聲調(diào)笑,“還是阿憂你希望我胡鬧一下?”
樂無憂手指在他胸前用力掐了一下,笑罵:“閉嘴!”
“好好好,閉嘴,”鐘意輕笑,大手扣著他的后腦抵在自己肩上,舒展著四肢幾乎是將樂無憂從頭到腳都裹在了懷中,柔聲道,“睡吧,這回不冷了。”
“嗯。”樂無憂偷偷吻了吻他的衣領(lǐng),笑著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房中微微響著綿長的呼吸聲,窗外雪花落在廊下,發(fā)出的聲音,周遭一片寂靜,仿佛整個天地都陷入沉睡。
墻角一個黑影動了起來,動作極為輕巧,如同一只貓兒般無聲無息地潛了出去。
鐘意睜開眼睛,淡漠無情地看向窗外,雪光映亮他的鳳眸,只見雙眸沉靜如海,暗潮洶涌。
“嗯……混蛋鐘意……不要搶……”炭盆邊傳來含糊不清的囈語,安濟翻了個身,睡夢中無意識地往熱源靠去,突然“唉喲”痛叫了一聲,驚醒過來。
盟總的年輕人紛紛驚醒,緊張地問:“少盟主怎么了?”
“沒事,”安濟一臉如喪考妣地舉著他纖細(xì)的爪子,痛得齜牙咧嘴,“手碰到炭盆上了,好疼……”
“燙傷了嗎?”一個人摸出藥膏,“抹點燙傷藥,好得快些。”
“沒傷,”安濟泫然欲泣,卻嘴硬地說道,“你們睡吧,我去如廁。”說著站起來,走出門外。
寒風(fēng)撲面而來,他狠狠打了個冷戰(zhàn),也不去尋茅房了,縮著肩膀哆哆嗦嗦地跑到樹下,打了個哈欠,一邊解開汗巾一邊嘀咕:今年冷得仿佛太早了點,才剛到臘月呢,就這么冷,該不會尿完就給我凍成棍了吧。
熱尿沃化了積雪,安濟玩心大起,盯著胯、扭著腰,在雪地上寫了一個“九”字,最后一筆寫完,一泡熱尿正好酣暢淋漓地排盡,他整理好下裳,欣賞著自己歪歪扭扭的杰作,忍不住哈哈笑了出來。
笑聲戛然而止,他忽地一轉(zhuǎn)身,警惕地盯向西北方向,只見細(xì)碎的雪花緩緩飄落,寒冷刺骨的夜風(fēng)中帶來一絲不同于木柴的煙火香氣。
還仿佛是檀香。
盟總的年輕人們被他們少盟主的燙傷驚醒后,很快又沉沉睡去,豈料還沒睡到一炷香時間,寂靜的雪夜中驟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打斗聲。
“怎么回事?”眾人驚起,面面相覷。
一條白影從眼前刮過,頃刻間消失在眼前。
“少盟主呢?”眾人大驚,“那打斗的是少盟主?”
樂無憂也被驚醒,茫然望去,冷不丁撞入鐘意清明的眼眸,低聲問:“九苞呢?”
“別擔(dān)心,”鐘意拍了拍他的手,拿起三尺水,“走,我們也過去。”
眾人循著聲音疾奔而去,接連穿過兩個庭院,看到謝清微羽衣被寒風(fēng)鼓起,幾番騰躍,形如雪天白鶴,撲進(jìn)前方的祠堂中,錚然一聲誅邪劍出鞘,空氣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殺伐之氣。
鐘意和樂無憂飛掠進(jìn)門,正好見到九苞拼死舉劍刺去,卻被謝清微輕松破招,蕩開雙劍,散發(fā)著血腥氣息的誅邪劍抵在了他的脖間。
“謝道長,不要殺他!”安濟捂著肩頭痛叫,“擒住即可,我要活的!”
“我的天哪,這是怎么回事?”鐘意先聲奪人,一臉大驚失色一般沖了過去,厲聲叫道,“放開我的婢女!”
“什么婢女!”安濟仿佛被戳中了痛腳,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他是個男的!”
好不容易趕來的盟總弟子們一進(jìn)門就聽見這么驚悚的一聲,頓時腳軟,噗通噗通摔出了個疊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