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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八四章

    樂無憂夜里睡得不踏實,靈識仿佛出竅一般浮浮沉沉,感覺自己置身于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四面八方都是水,潮水漫涌,一葉扁舟在翻覆波濤之間乘風破浪,艷陽如火,雪白的浪頭水星璀璨,流光碎金……
    金光越來越亮,像漫流的火焰一般蔓延開來,火光沖天,山坳中一絲風也沒有,精巧的木樓沾火即燃,繡染華麗的帷幔被火舌吞沒,熊熊火焰倏地躥上云霄,熱浪灼灼,耳邊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
    一個高大的男子浴血奮戰,短劍已被鮮血染紅,斑駁劍身上滴落的血珠連成一條直線,臉頰俊朗猶如刀削斧砍,衣袂翻飛,一劍劃破三人咽喉,噴出的鮮血濺了一臉。
    他轉過頭來,抬手抹去臉上的血痕,露出一雙火光中璀璨猶如星海的眼眸,舔了舔唇角的血跡,挑唇邪笑起來。
    在他身后,一個女子帶著仆婦,死死抱住懷中襁褓,拼死奔逃……
    硝煙漸漸熄滅,整個山谷陷入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滂沱大雨落了下來,澆滅殘火,一陣驚雷般的馬蹄聲自遠處傳來,雨幕中一個紅衣身影慢慢隱現,瘦馬不知狂奔了多長時間,忽然一聲嘶鳴,轟然摔倒在泥濘的水泊中,濺起巨大的血色水花。
    紅衣女子飛身躍起,踩著雨水狂奔過來,如若癲狂地撲倒在尸堆中,痛苦地喘息著,雙手狂顫,捧起一顆破碎的頭顱,死死抱進懷中,在瓢潑大雨中仰天慟哭……
    震耳欲聾的嘩嘩雨聲中夾雜著一絲微弱的嬰泣,女子忽地渾身一顫,猛然轉過身去,大雨從頭澆下,沖刷著蒼白的臉頰。
    她仔細辨認著聲音,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尋到谷外一個參天大樹,一側樹冠被雨水澆得垂下地面,雙手撥開樹枝,一個濕淋淋的襁褓赫然出現在眼前。
    死死盯著襁褓中嚎哭的嬰兒,她一把捂住嘴,將噴薄欲出的悲泣堵進了喉中。
    一道明亮的閃電撕破云層,女子猛地縱身,抱起襁褓躥出樹冠,耀眼的閃電仿佛一把利劍,狠狠劈在了樹上,高聳入云的參天大樹轟然倒塌……
    “娘……”樂無憂從樹上躍下,靈活地撲向樂其姝。
    樂其姝笑著回頭,見狀張開雙臂準備接住,不料樂無憂足尖踩在一片落葉上,借力凌空一個翻身,像只輕巧的燕子一般飛掠而過,撲到柴驚宸的背上。
    青衫落拓的風滿樓主正一手倒提著拼命掙扎的柴開陽,被樂無憂撲得一個踉蹌,反手托住他的屁股,笑罵:“出息了,還敢偷襲為師?”
    “嘿,師父,開陽是不是又惹禍了?”樂無憂哈哈大笑,兩條小細腿纏住他強健的腰身,猛地一個后仰,整個人像只猴子一樣掛在了他的身上。
    柴驚宸手里提著一個,腰上纏著一個,仍然健步如飛,聞言笑道:“他偷下蓮池把你娘精心培育的那朵重瓣并蒂紅芙蕖給掐了,你說是不是惹禍?”
    “你放開我!”柴開陽奮力掙扎,扯著嗓門嚷嚷,“不過是一朵芙蕖而已,我就掐了,怎樣?”
    “有魄力,”樂無憂后腦勺猛地往后一撞,正好撞在柴開陽的臉上,“小賤/人,我敬你是條漢子!”
    柴驚宸走到一株百歲大柳樹下,停下腳步。
    一雙燦若彩霞的云錦繡鞋出現在眼前,柴開陽木然扭過頭去,看到一張笑盈盈的容顏,顫聲:“樂……樂姑姑……”
    樂其姝雙手叉腰,俯身湊到他的臉前,笑容可掬:“乖徒兒,告訴姑姑,你把什么給掐了?”
    “一……一朵芙蕖而已,”柴開陽脊背莫名躥起一層寒意,打了個哆嗦,“金……金粉樓的柳姑娘最……最愛紅芙蕖……”
    “你才十歲!”樂其姝驟然變臉,“去船上給我倒立兩個時辰!”
    “吾命休矣……”柴開陽哀嚎。
    柴驚宸一揚手,尚在哀嚎的柴開陽頓時被拋了出去,在半空張開四肢,如猴子般一把抓住大柳樹的枝條,借力身體蕩起,輕巧地劃破虛空,飛掠去了蓮池。
    樂無憂從柴驚宸的腰上翻下來,就聽旁邊傳來樂其姝痛苦的呻/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培育出來的紅芙蕖……蒼天,為何對我如此殘忍?”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還笑?”樂其姝暴怒,“小畜生!你也給我倒立去!”
    樂無憂剎那間面如死灰:“我做錯了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個蒼老的聲音慢悠悠地說。
    光線昏暗的破屋中,樂無憂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渾身幾乎每一根骨頭都已跌斷,從骨頭縫里鉆出撕心裂肺的疼痛,這是真正的錐心刺骨。
    他死死咬緊牙關,面容猙獰地望著頭頂的虛空:“有朝一日我重返江湖,定要撕破那些偽善嘴臉,斬敵首、滅滿門,踏平天下盟,以他們的鮮血祭奠我袍澤在天之靈!”
    “要用多少鮮血來祭奠?”
    “非流血漂櫓不足以償我風滿樓深仇大恨。”
    “不過是發泄一下心中的憤懣,出一口惡氣罷了,”蒼老的聲音問道,“仇人用刀殺了你,難道你會折斷那把刀嗎?”
    樂無憂掙扎著扭過去頭,看到簾外細雨潺潺,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倚坐在門口,腰背佝僂著,抬頭看向檐角滴落的清透水珠,不緊不慢吸著煙袋,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細雨聲中,老人低啞的聲音傳來:“冤有頭債有主,做下血債的,是一把染血的刀,還是刀背后干凈的手,你可清楚?”
    樂無憂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扎入肉中,流出的血珠染紅掌心,卻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恨聲道:“我很清楚,我要把他碎尸萬段……”
    “碎尸萬段?”老人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樂無憂疑惑地看向他:“有何不可?”
    老人緩緩吸了一口煙,低啞的聲音笑道:“小子,你可聽說過,殺人不如誅心?”
    “殺人……誅心……”樂無憂喃喃地念著,“殺人……誅心……殺人……”
    “阿憂!阿憂!”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輕柔溫和,卻振聾發聵,間或有柔軟的觸感落在唇上。
    樂無憂猛地睜開眼睛,入眼是一片陰暗的山洞,篝火嗶嗶啵啵地燃燒著,鐘意緊緊抱住他的身體,跳躍的火光映照在他的鳳眸中,濃烈的擔憂滿得幾乎溢出。
    “……我做噩夢了。”他低聲說。
    “我知道,”鐘意吻了吻他冰冷的臉頰,即使篝火徹夜不熄,依然抵消不了隆冬山洞中的嚴寒,溫熱的嘴唇在他臉上逡巡,意圖驅走寒意,輕聲道,“你整夜睡不踏實。”
    “沒事,醒了就好,”樂無憂灑脫一笑,拍拍他的后腦,示意無須擔心,抬眼看向洞外,只見外面天地間一片蒼茫雪景,雪光映天,如若白晝,“現在是什么時辰?”
    鐘意苦笑:“山中無歷日,哪里知道是什么時辰,反正日頭還沒出,姑且算作五更吧。”
    樂無憂轉頭看向旁邊,見樂其姝側臥在一塊巨石旁邊,睡顏平靜,九苞趴在她附近,睡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另一側,衛先生坐在篝火旁,往火堆里送了一根木材,怔怔地看著火焰,龍王八駿中四人守衛在洞口,其余四人在山洞中看似分布散亂實則排列有序地盤膝而坐,不知是打坐還是酣眠。
    在他們不遠處,龍云騰仰臥著,一只手橫在蘇余恨頭頂半尺遠,作勢將他圈入懷中,而蘇余恨卻離他甚遠,瘦削的身體裹在貂裘里,仿佛一團蜷縮的大狐貍,一只雪白的腳從貂裘中伸出,甚是欺負人地揣進龍云騰的懷里。
    樂無憂輕笑起來,張開雙臂勾住鐘意的脖子:“既然還沒日出,我們不如再睡個回籠覺。”
    鐘意摟著他躺下去,大手抵著他的背心,溫暖而又安穩,低聲道:“嗯,放心地睡吧,我抱著你,若再做噩夢,立即便可喊醒你。”
    兩人相擁而眠,樂無憂蠕動兩下,將頭抵進了他的肩窩,嗅著熟悉的氣息,笑道:“我們好像鮮少有這樣靜謐的時光,總是疲于奔命。”
    “再忍忍吧,”鐘意望著山洞的石頂,眸色淡漠,聲音卻溫暖得仿若春風,“黑夜總會過去,待來日我們此間事了,這樣靜謐的時光怕是要過上幾十、上百年,只怕你到時卻要喊膩了呢。”
    “怎么會?”樂無憂瞇著眼睛,好似半睡半醒間,悶聲道,“跟你在一起,怎么會膩呢?”
    鐘意無聲地笑了起來,仿佛看到洞頂黑黢黢的石頭上開出了鮮花,眼眸中的淡漠一掃而逝,短暫地浮上春水般的笑意,嗔道:“那你還鎮日嫌棄我話多,其實我每次說話也都是為了……”
    “哦,”樂無憂打斷他,從善如流地改口,“只要你閉上嘴,便是在一起待上千萬年,也只覺安逸靜好,從不會生膩。”
    “……”鐘意覺得洞頂開出的鮮花齊刷刷地謝了。
    “阿i,”樂無憂喃喃道,“我方才夢到了一些過往,和一些……從未見過的情景。”
    “嗯?”鐘意扭頭看向他。
    見他閉著眼睛,臉上一片平靜,無悲無喜,聲音輕微地說:“我夢到了大海,而后仿佛又到了一個山谷中,好一場大火啊,而后是傾盆大雨,我看到一個紅衣女子騎馬冒雨而來,她的劍雪亮……是照膽。”
    鐘意心頭一跳,隱隱有種觸及到一些隱秘過往的感覺,低聲問:“照膽劍不是樂姑姑的佩劍嗎?”
    “是娘,可她仿佛極年輕,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悲愴模樣,她從雨中抱走了一個嬰兒……”樂無憂驀地睜開眼睛,水光瀲滟的眸子直直地看著鐘意,“那是我么?”
    鐘意啞然,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他早已猜出他的阿憂并非樂其姝親生,甚至沿著蛛絲馬跡摸到了些許真相,卻下意識地沒有說出來,樂無憂是重情之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少不得要尋覓一番,不如自己先暗中調查,待將一切都查明,把真相完整地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沒有聽到他的答復,樂無憂惡聲惡氣:“為什么不說話?你喋喋不休的舌頭呢?”
    “在這里。”鐘意張開嘴,露出猩紅的小舌。
    樂無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鐘意一笑,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嘴唇,將樂無憂摟進懷中,輕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憂,或許你的身世隱藏了什么秘密,什么陰謀,或者什么血海深仇,然而你依然長成了如今的模樣,不是么?若那個嬰兒是你,就是樂姑姑給了你新的生命,這么多年來,她從未與你說過親生父母的事情,便極有可能是那事太過慘烈,且對你百害而無一利。”
    樂無憂想了想,點頭:“你說得也對。”
    “若你實在想知道當年舊事,我派人去查就是了,”鐘意道,“到時我們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也算盡一盡為人兒女的本分。”
    樂無憂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來,安心地閉上眼睛,含著笑意喃喃道:“阿i,你仿佛無所不能。”
    任誰被枕邊人這般夸贊都會開心,鐘意怔了怔,猛地咬住了下唇,唇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往上涌動,感覺心底仿佛有重花漸次開放,又仿佛盛滿了春日的潮水,在暖風熏染下,蕩開層層疊疊的漣漪。
    他呼吸微微粗重起來,手臂收緊,將樂無憂用力地箍在懷中,雙腿緊緊夾住他柔韌的長腿,粗聲笑道:“人不會無端變得強大,除非,他有想要守護的人。十年前,我只是流落金陵的一個乞兒,某日見到一個白衣仙子飛窗而來,仿佛灰蒙蒙的天際驟然落下一道光,幼時被我娘強逼著記下的詩文齊齊浮現出來,我霎時便明白了,何為‘水光瀲滟晴方好’,何為‘霽光浮瓦碧參差’。”
    “嘴上抹蜜了?”樂無憂笑罵,“沒的拿花言巧語來挑我?”
    “不是花言巧語,”鐘意低聲道,“那時我混沌度日、朝不保夕,阿憂,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我想,這仙子心地善良,長得又這般俊俏,我便是給他當一個侍劍小童,也畢生無憾了,卻不料,我還沒爬上天闕山,風滿樓就出事了。”
    記起當日那個見到刀光劍影,不退反進,還不自量力地想要帶自己奔逃的小乞兒,樂無憂笑道:“你那時才幾歲,誤入了那般險境,竟一絲恐懼都沒有。”
    鐘意望著虛空,臉上笑容淡了淡,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沒有解釋自己何時練出的膽量,只說:“看到你掉落山崖,我當時就想,為何總要我來經歷絕望,大概因為我總是情勢不如人。”
    樂無憂心頭微微發酸,都是江湖兒女,練功有多辛苦,他是知道的,而鐘意在短短十年之內練到這般境界,背后究竟付出了怎樣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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