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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七四章

    這廂龍云騰與眾人分開后,騎著馬慢慢走過西市,駿馬膘肥體壯,打著響鼻碎步溜達,在青石板上留下噠噠的馬蹄聲。
    長安城與洛陽并稱天下雙雄,內(nèi)圣外王,東貴西富,寬敞的街道比洛陽少一絲雍容浮華,而多了半分雄烈豪奢。
    從西北刮來的秋風呼嘯而來,吹得樓上的酒招旗獵獵作響,鮮衣怒馬的五陵子弟打馬而過,馬蹄揚起遮天蔽日的塵沙。
    龍云騰漫不經(jīng)心地騎在馬上,忽然回頭,往旁邊的酒肆望去。
    一名隨從打馬過來,低聲問:“城主,有情況?”
    龍云騰眉頭皺了皺,臉上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狐疑,盯著酒肆半遮半開的窗子看了片刻,淡淡道:“那里,仿佛有人在窺探。”
    隨從一驚,倏地提起精神:“屬下帶幾個弟兄上去看看。”
    “嗯。”龍云騰應了一聲。
    立即有三人從馬背上騰起,猶如三道黑風一般刮入酒肆,迅猛而無聲地搜尋一圈,然后回來:“城主,并未發(fā)現(xiàn)可疑之人。”
    龍云騰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酒肆的窗子,看了片刻,轉(zhuǎn)頭,隨手抽了一下馬鞭,駿馬邁開四蹄,往前走去。
    片刻之后,一個帶著帷帽的人從酒肆中走出,單薄的布衣被秋風鼓起,他回頭看向海天連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背影,風吹起面紗,露出額頭的緋色胎記和眼角輕蔑的笑意。
    回到別院中時天色已晚,書房中燒起暖意融融的火盆,龍云騰披著貂裘斜坐在太師椅中,隨手捏著一塊翡翠紙鎮(zhèn)把玩,聽衛(wèi)先生輕柔的聲音說道。
    “醴泉坊的妙法尼寺有一個老姑子,二十余年前曾在宮中供職,知道些陳年舊事,主上是否傳其前來,問個清楚?”
    龍云騰漠然地嗯了一聲。
    衛(wèi)先生走出門外,引入一個身穿緇色僧袍的老姑子,龍云騰沒有抬眼,聲音低沉道:“把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
    “是,”姑子手握佛珠,不卑不亢地徐徐說道,“貧尼興元三十二年入宮,伺候了兩年太妃,被指去桐宮,伺候鳳千歲。”
    “鳳千歲?”
    “就是當年老龍王進獻的靈鳳,鳳凰兮,”姑子道,“鳳氏身帶祥瑞又容貌傾城,一時間寵冠六宮,依先帝的意思,是要封后的,然而中宮并無過錯,不可輕易廢棄,且鳳氏再美,終是男子,既不能依例封妃,又不能論功封爵,故而只是傳令各宮,一切起居儀仗皆與皇后相同,從此日月雙懸,共享千歲。”
    龍云騰指腹摩挲著紙鎮(zhèn)光滑的玉質(zhì):“皇后豈能咽下這口惡氣?”
    “咽不下又能如何,在后宮之中,恩寵才是最重要的,”姑子平靜地說,“三宮六院佳麗三千,而鳳千歲一枝獨寵,夜夜承恩……”
    話未說完,忽然一陣細響,姑子抬眼看去,只見龍云騰面無表情,掌中紙鎮(zhèn)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他接過衛(wèi)先生遞來的帕子,慢慢擦了擦手,將帕子扔在了桌上,淡淡道:“接著說。”
    “是,”姑子見他聽了自己的話后竟徒手捏碎翠玉,心下惴然,卻不知是哪句話拂了逆鱗,于是愈加恭順,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城主想聽什么?”
    “他……過得怎么樣?”
    “在宮中,有了恩寵便有了一切,鳳千歲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下面的奴婢沒有不敢小心伺候著的。”
    龍云騰臉色稍緩,唇角甚至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他很難伺候?”
    “倒也不是,鳳千歲初入宮時不過十三、四歲,正是少年奮烈的時候,對先帝頗有忤逆,為此也受過幾次罰,后來便好了,只是每次先帝來過之后,總要鬧脾氣,奴婢們小心應對便是,其實想想也可憐,論誰整日湯藥不離口,都不會有好脾氣的。”
    “湯藥?”龍云騰皺眉,抬起眼看向她。
    姑子頓了一下,賠笑道:“都是些滋補之物……啊!”
    話未說完,龍云騰忽然飛躍過來,寬大的袍袖一閃,一柄黑色的長刀抵在了姑子的脖間,冷漠道:“究竟是什么藥?”
    “阿彌陀佛,城主明察!”姑子顫聲呼了一句佛號,渾身抖若篩糠,腿軟得幾乎要跪下去,卻被他刀尖抵著,動都不敢動。
    衛(wèi)先生插了進來:“這些宮女不通醫(yī)理,想來是真的不知道,若她方才所言屬實,以先帝的恩寵,那藥理應不會傷身,然而蘇谷主武功高強,先帝又怎敢將如此危險之人放于臥榻之側(cè)?”
    龍云騰:“你懷疑是散功之藥?”
    “不錯,”衛(wèi)先生道,“以蘇谷主的性情,若非散去武功,他怎肯受制于人?”
    龍云騰點了點頭,面沉如水,抬眼看向滿臉惶恐的姑子,收回長刀,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他與蘇溪亭是怎么回事?”
    姑子剛剛松一口氣,聞言倏地倒吸一口冷氣,雙眸滿是驚恐,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龍云騰瞬間變色。
    衛(wèi)先生轉(zhuǎn)臉看向姑子,厲聲喝斥:“城主問話,你須從實招來,不得有半句隱瞞!”
    “我……我……”姑子突然嚇得跪了下來,“城主饒命!并非貧尼膽敢隱瞞,蓋因茲事體大,貧尼實在不敢妄言!”
    龍云騰伸手捏住她的脖子,強迫她抬起頭來,陰森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輕聲道:“從實招來,我可保你不死。”
    姑子被他眸中森寒的殺機震懾,掙扎半日,痛苦地搖了搖頭,嘆息道:“罷了,我早該知道,當初讓他金蟬脫殼,便該有如今被問罪的一日。敢問城主,您是如何知道蘇溪亭與鳳千歲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
    “他……”龍云騰提了個話頭,聲音卻斷了下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法簡單地表述這個人,他曾是少年奮烈的鳳千歲,也曾是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曾是天真純澈的鳳凰兮,也曾是妖冶詭譎的蘇余恨……此人仿佛是個悖論,如同矛與盾一般,截然不同,卻奇妙共存。
    若說鳳凰兮和蘇余恨是同一個人在經(jīng)歷終天之恨前后的兩種性格,那么蘇溪亭呢?
    那個溫潤清正、卓然出塵的青年,卻又是怎么回事?
    從蘇余恨曾經(jīng)的只言片語可知,蘇溪亭是死了,是替他死了么?為何替他?是自愿還是被逼?
    “主上,”衛(wèi)先生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如同一泓清泉令龍云騰倏地回過神來,聽到他輕聲說道,“不論兩人有何關(guān)聯(lián),他終究是成了蘇余恨啊。”
    龍云騰忽然心頭一怔,豁然開朗,寵冠后宮又如何?身份不明又如何?自己遇到那人時,他已經(jīng)成了蘇余恨,與什么鳳千歲什么蘇溪亭,又有什么相關(guān)呢?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佩刀,若無千錘百煉,何以鋒刃無雙?
    他看向那姑子:“將你所知道的,如實說來。”
    “是,”姑子聲音苦澀地應了一聲,“鳳千歲在宮中待了四年,與此同時,另有一名男子也被困于深宮,時間卻比鳳千歲長得多了。”
    “蘇溪亭?”
    “不錯,蘇先生出自吳中蘇氏,乃詩禮簪纓之族,奉先帝詔令,入宮任太子伴讀,也就是現(xiàn)在的皇上。”姑子聲音輕緩,“貧尼曾聽在太子處當值的宮女說過,太子對蘇先生十分依賴,甚至有些……不同尋常,當初蘇先生曾成過親,是個賢淑端慧的女子,興元三十七年有了身孕,宮中賜下一道燕窩,就這么一尸兩命。”
    龍云騰了然,當今圣上對蘇溪亭的禁忌之情,雖然隨著蘇溪亭憑空消失后,變得諱莫如深,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事還是變得滿朝皆知。
    姑子繼續(xù)道:“興元三十八年,先帝駕崩,留下遺詔令鳳千歲殉葬,然而鳳千歲卻并沒有死。”
    “死的是蘇溪亭。”
    “不錯,蘇溪亭世代簪纓,錚錚傲骨,怎肯承歡人下、罔顧天倫?然而太子天潢貴胄,一朝登基,君臨天下,權(quán)力無邊,蘇溪亭除一死之外,將別無所逃。”
    衛(wèi)先生唏噓:“他的死不但是逃脫,更是報復,還幫助鳳凰兮重入江湖,畢竟鳳千歲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再會喂他散功之藥,只需蟄伏幾日,便可排出殘余藥力,待輕功恢復后,無聲無息地逃出皇宮。”
    龍云騰突然問:“這件事情,你幫了他們?”
    姑子點了點頭,啞聲道:“當初貧尼膽大包天,幫助鳳千歲犯下此等欺君大罪,事后方知后怕,若此事案發(fā),恐怕非千刀萬剮無以平皇上恨意。”
    “竟是這樣……”龍云騰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忽然正了正衣冠,雙手抱拳,深深俯下/身去,行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禮。
    姑子大吃一驚,后退一步,驚惶道:“城主?”
    龍云騰道:“仗義每多屠狗輩,師太高義,令龍某欽佩,請受此一拜,一則感激當年仗義援手,二則為方才諸多不敬深表歉意。”
    “罷了,此事在貧尼心中埋了二十余年,沒想到還有說出來的一天,莫非這便是冥冥之中皆有因果,天意如此,阿彌陀佛。”
    送姑子離開之后,衛(wèi)先生走回書房,見到龍云騰負手站在窗前,抬頭看著外面的夜空,秋風蕭瑟,月涼如水,灌進來的涼風沖淡了炭火的熱氣,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低沉的聲音傳來:“怪不得他要姓蘇,還要收養(yǎng)個孩子,也姓蘇。”
    “他在替蘇溪亭活著,咳咳咳……”衛(wèi)先生吸了一口寒氣,忍不住咳起來。
    龍云騰關(guān)上窗子,轉(zhuǎn)過身來,臉色在燈火下冷峻蒼白,摩挲著掌中佩刀,半晌,突然問:“七夕,你可曾體會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衛(wèi)先生微微一笑:“屬下無福,不曾體會。”
    “無情是福。”
    衛(wèi)先生抬眼看向他英偉不凡的身姿,苦澀地笑了笑,輕聲附和:“不錯,無情是福。”
    天氣到了深秋便一日冷似一日,待十日之后,丁干戈舉辦金盆洗手大會時,天空已經(jīng)飄起了薄雪,細碎的雪粒猶如撒鹽一般,飄落在地上,寒風吹過,便零零散散滾了起來。
    丁干戈一身黑色勁裝,高大強壯,老而彌堅,只待今日大會之后,一切江湖恩怨一筆勾銷,便可脫下這身勁裝,做一個富貴閑人,安度晚年。
    “明日閣賓客到……”門外傳來一聲響亮的吆喝。
    丁干戈紅光滿面地迎出們?nèi)ィ骸坝谐iw主賞臉,寒舍蓬蓽生輝!”
    常風俊甩開披風,從馬背躍下,與丁干戈站定,雙手抱拳,各自行了一禮,寒暄兩聲,一起往門內(nèi)走去。
    忽而背后傳來一陣驚雷般的馬蹄聲,眾人回頭,見大群人馬呼嘯而來,烏衣黑甲,駿馬星馳,端得是氣勢恢宏。
    “是海天連城……”旁邊有人叫道。
    轉(zhuǎn)眼間,眾人已至眼前,一聲激昂的馬嘶聲,龍云騰勒馬停步,高大的駿馬停在門前,他騎在馬上,低頭看向眾人,對丁干戈拱了拱手:“聽聞丁莊主盛事,龍某前來捧場。”
    常風俊冷冷道:“你居然敢來赴會?”
    龍云騰漠然地問他:“我為何不敢?”
    “你勾結(jié)蘇余恨,維護樂無憂,早已冒武林之大不韙,”常風俊道,“今日來此赴會,難不成是幡然醒悟棄暗投明?”
    龍云騰大笑,握著韁繩閑閑地坐在馬上,云淡風輕看他一眼:“姐夫當真愚蠢得很。”
    常風俊暴怒:“你!”
    “夠了!”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安廣廈負手走了過來,目光掃過針鋒相對的兩個人,淡淡道,“丁莊主遍邀天下英雄來此見證金盆洗手,龍城主坐擁海天連城,自然能來,都別再門口了,進來入席吧。”
    龍云騰翻身下馬,走進莊中。
    漱石莊乃天下盟三莊六堂之首,莊主金盆洗手,不嚳為一件武林盛世,雖然江湖中從此少了一位英雄豪杰,然而多年恩怨一筆勾銷,此間的豪烈灑脫足以吸引天下人來此赴會。
    “吉時到,金盆出!”
    一個金光閃閃的金盆被端到上首,里面盛了半盆清水,丁干戈走到眾人面前,雙手抱拳,沉聲道:“多謝諸公來此見證,丁某自七歲習武,至今已整整五十年,五十年大夢一場,縱觀天地,不過渺然一物,吾等仿佛天地之間一只蜉蝣,朝生夕死,令人不免心灰意冷。”
    安廣廈道:“丁莊主無需自傷,世間豈有長生不滅者?即便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也可享一日安逸。”
    “不錯,”丁干戈笑了笑,“丁某征戰(zhàn)殺伐數(shù)十年,刀口舔血,也想享一享安逸的日子了。”
    安廣廈伸手,指向波光粼粼的金盆:“莊主請。”
    “是,從今往后,四海之內(nèi),江湖之中,所有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兩不相欠。”丁干戈站在金盆之前,一絲不茍地正了正衣冠,伸出雙手伸向水盆。
    忽然一陣破風聲,在座眾人皆是習武之人,全部敏銳地轉(zhuǎn)過頭去,只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一只小箭凌空而來,狠狠撞在金盆之上,巨大的推力使其箭頭扎進盆壁,哐當一聲巨響,金盆摔在了地上。
    人們目光落在小箭上,一個人霍地站了起來,驚叫:“金羽銀箭!是風滿樓的金羽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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