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雜亂的馬蹄聲,還有車軸壓過枯枝落葉的聲音,龍云騰從石縫中看去,外面火光映天,不斷有呼喊聲傳來:“城主……”
“救兵來了。”
龍云騰從石縫中往外發了一支信號,不消片刻,兩名侍衛躍上山崖,在巨石外叫道:“城主,您在里面嗎?”
龍云騰應了一聲。
數十名侍衛飛快地拆除了巨石,一陣塵土飛揚,露出一個可供人出入的窟窿。
龍云騰摟著蘇余恨飛躍下山崖,一輛通體黑色的巨大馬車停在崖底,衛先生迎上來:“屬下來遲,請主上責罰。”
“回山莊。”龍云騰抱著蘇余恨進入馬車。
“是。”衛先生神色如常,坐在馬車前,一揚鞭,八匹駿馬揚起馬蹄,馬車迅疾而又平穩地馳回山莊。
車廂四角懸著拳頭大的夜明珠,照亮下面柔軟的白狐皮,龍腦氤氳,暖香彌漫,蘇余恨倚在角落,伸手扣了扣車壁的紫檀木:“早就聽聞海天連城富可敵國,如今一看,果然不一般。”
龍云騰坐在一旁閉目調息,聞言,淡淡道:“這一切都可以是你的,只要你當了海天連城的當家主母……”
話音未落,蘇余恨倏地一爪扣在了他的喉間,龍云騰聲音戛然而止。
蘇余恨惡狠狠道:“本座是你爹!”
龍云騰忍不住笑了起來:“胡鬧!”
駿馬風馳電掣,頃刻間就已經回到溫泉山莊,龍云騰將蘇余恨抱出馬車,大步往臥房走去。
衛先生垂手站在一側,看到蘇余恨穿著龍云騰的貂裘,露出雪白纖細的腳踝。他自幼陪同龍云騰一起長大,只一眼,便已明白龍云騰對蘇余恨的心意。
輕聲笑道:“山莊中有幾處湯池對療傷很有好處,趁陳老尚未趕到,主上不妨先攜蘇谷主去浸浴一番,一則洗塵,二則療傷,三則……溫泉共浴,也是別有一番風情。”
龍云騰看了他一眼:“你懂得還真多。”
衛先生羞赧地紅了耳朵,抿唇笑了笑,沒有再多嘴。
溫泉山莊中有大小數十眼湯池,熱泉冷泉各有千秋,龍云騰帶蘇余恨來的這個是一處有獨特療傷功效的溫泉,外面遍植藥草,使得氤氳的水汽中也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二人寬衣解帶,步入湯池之中。
蘇余恨在山林的寒風中凍得渾身骨骼咯咯直響,此時泡在微燙的溫水里,舒服地伸展著四肢,懶洋洋道:“這便是拿本座換來的溫泉?果然泡著舒服。”
龍云騰即使坐在溫泉中也腰背挺得筆直,聞言唇角滑過一絲苦澀:“你若不喜歡,我便把這山莊賣了,另買一處,如何?”
“關我屁事?”蘇余恨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此處溫泉果然功效卓絕,蘇余恨閉目養身,緩緩調息,發現周身的傷口都在慢慢愈合著,唯有雙掌上的毒斑沒有絲毫褪去的跡象,所幸他疼慣了,也不覺這永不愈合的傷口有多可怕,只是稍稍有些礙事罷了。
龍云騰睜開眼睛看向他,水面上霧氣繚繞,看不清對方的容顏,卻一想到二人泡在同一處湯池中,便覺胸中有淺淺的幸福,慢慢發酵。
過來不知多長時間,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衛先生站在遠處停了下來,輕聲道:“主上,陳老到了。”
“嗯。”龍云騰應了一聲,和蘇余恨出浴,讓陳老為他療傷,自己披著浴袍走進書房,淡淡道,“你派人去查一查當年鳳凰兮與蘇溪亭究竟是什么關系。”
“是,”衛先生靜立在桌邊,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派去樂小公子處的人已經回來了,這是回函。”
龍云騰端坐在太師椅中,浴袍衣襟大敞,露出健壯的胸膛,抽出書信草草看了兩眼,點頭:“鐘意已派人與安廣廈約定,三日后在龍門伊闕,以安濟和常子煊交換解藥。”
衛先生垂眸,細思片刻:“以安廣廈的心性,大概不會輕易被要挾。”
龍云騰拿著書信接著往下看去:“安濟的母親,常夫人已經知道此事,常夫人愛子心切,逼迫安廣廈不得不同意。”
“蘇谷主的毒就是常夫人配制,果然解毒還需配毒人,”衛先生道,“樂小公子目前如何了?”
龍云騰將書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神情微微錯愕了一瞬:“信上沒提。”
衛先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著頭輕笑道:“果然啊……鐘公子對樂小公子一往情深,醋勁兒大得很呢。”
龍云騰也微微苦笑:“他若能對無憂一輩子矢志不渝,醋勁大不大倒也不打緊了。”
說實話,鐘意也有點兒唾棄自己的小心眼兒,然而他就是發自內心地不喜歡龍云騰,此人高大英俊、富可敵國、天縱英才,無論從哪方面看來,都比自己更適合樂無憂。
更何況,他還和樂無憂青梅竹馬、總角之交。
真是越想越自卑……鐘意睜開眼睛,看著窗外黑黢黢的夜空,微微嘆出一口氣,喜歡了一個人,就仿佛低進了塵埃里,即使心知自己并沒有那么差,卻依然忐忑不安,擔心自己配不上那樣美好的戀人。
他轉頭看向床上,只見樂無憂盤膝而坐、雙目緊閉,在其對面,簪花婆婆將雙手收了回來,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
鐘意拖著一條傷腿走到床邊:“婆婆,阿憂怎么樣了?”
“死不了。”簪花婆婆啞聲道。
鐘意攙扶著婆婆下床,目光落在蒼老的鬢間,發現她仿佛極為疲倦,連容貌都比昨日更蒼老了些,不由得皺了皺眉:“婆婆是否身體不適?”
“老身這個年紀,干坐著不動都會不適,更何況還給這討命鬼運功療傷了一天兩夜!”簪花婆婆不客氣地說,“你小子盡說廢話!”
鐘意諂媚地笑笑,不放心地追問:“婆婆是否知道,阿憂究竟是怎么了?”
簪花婆婆坐在窗前的太師椅上,接過鐘意雙手奉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抬起眼,目光悠遠地望向湛藍如洗的晨空,過了片刻,啞聲問:“一個人,在什么情況下可以突然內力大漲?”
“練功猶如筑基,一磚一石馬虎不得,”鐘意道,“然而若有奇遇,或可短時間內功力大漲,晚輩曾聽聞,天下盟主安廣廈多年前出海歷練,在海外仙山得了個大機緣,領悟紫薇劍法,從此功力大漲。”
簪花婆婆:“紫薇劍法算個屁!”
鐘意被噎了一下,輕笑:“也是,近年來安廣廈頻繁閉關,焉知不是紫薇劍法存在紕漏的原因。”
“除此之外,還可能有什么奇遇?”
鐘意想了想:“聽聞海天連城的老龍王,原本武功平平,卻忽然在其父暴斃之時內力大漲,躋身武林前列,坊間傳言,是龍王吸干了其父的內功。”
簪花婆婆指尖摩挲著嘴唇,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小子知道的傳言還不少,海天連城向來有以下克上的陋習,如今龍云騰只單單囚禁了老龍王,而沒有殺他,已經算得上仁慈。”
鐘意暗想老龍王已經死了,搖了搖頭:“除此之外,晚輩不知還有什么辦法可以短時間內功力大漲。”
“除非他本身就有深厚的內力,卻沒有表現出來。”
鐘意本不是輕易相信別人的人,然而面對這個似老似嫩的女人,卻總是下意識地愿意信任她:“想必婆婆能夠察覺,阿憂體內有一絲滄浪之氣,婆婆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若老身沒有猜錯,”簪花婆婆慢慢地說,“這應該是來自仙鳴山城的且共從容心訣。”
鐘意看向她:“仙鳴山城神秘至極,婆婆從何得知?”
“多年前,我曾認識一個來自仙鳴山城的人。”
鐘意心頭一動:“是鳳棲梧嗎?”
簪花婆婆詫異地看向他:“二十八年前一鳳東來,攪得武林大亂,最終引發不歸山之戰,鳳棲梧和常相思夫婦死于山火,然而以你的年紀,怎么會知道他來自仙鳴山城?”
她聲音一凜,忽然臉色沉了下來,長袖一甩,蒼老的手掌抓向他的咽喉。
鐘意身體倏地躍起,往后疾馳了三尺,腳跟抵在了床腳,簪花婆婆的五指如利爪,已經狠狠抓在了他的喉間。
冷冷地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鐘意被逼微微揚起下巴,坦然相告:“晚輩同樣來自仙鳴山城。”
喉間的禁錮驟然松開,簪花婆婆老到看不出表情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驚愕,混沌的眼珠晃動著,喃喃道:“仙鳴山城……仙鳴山城……我早該想到……不對,”她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鐘意的眼睛,“仙鳴山城在十七年前已經覆亡,你怎可能來自仙鳴山城?”
鐘意詫異道:“婆婆竟然知道仙鳴山城的屠城一事?”
“活得久一些,知道得當然會多一些。”簪花婆婆淡淡地說,“可老身卻不知道,當年在那樣的情形下,竟然還會有人活下來,你是如何做到的?”
鐘意看她一眼:“腦子聰明一些,活得當然會長一些。”
簪花婆婆瞬間被他噎住了,冷哼一聲,重新回答了他的問題:“老身多年前認識一個朋友,曾參與仙鳴山城之事。”
鐘意猛地皺起眉頭:“是誰?”
“河洛山莊的莊主,明岐。”
咔嚓……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安濟暴躁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你可真是個廢物,偷聽為什么還要喝水?喝水就算了,水杯為什么還會掉?”
九苞氣弱地辯解:“一時手麻而已啊。”
“你們兩個都給我滾遠點兒!”簪花婆婆沒好氣地說。
“看,都怪你,被發現了!”安濟郁悶地哼了一聲,腳步聲非常重地走遠,不消片刻,又躡手躡腳地折回來,貓在了門外。
簪花婆婆和鐘意一齊露出“安廣廈怎么會生出這種傻兒子”的驚詫表情。
門外,九苞目瞪口呆地看著身邊的少年,一拍大腿,壓低聲音大贊:“我的天!你怎么這么聰明?”
“哼,”安濟一甩發辮,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本少若不聰明,以后怎么執掌天下盟?”
話音未落,忽然一道勁風穿門而出,快準狠地打在他的穴道上,頓時,未來的天下盟主就張嘴結舌,一動也不能動了。
鐘意悠揚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執掌天下盟對你來說難了點兒,我看你還是當個天下盟智障還比較合適,九苞,扛著這貨找個地兒埋了,然后做點宵夜過來。”
“想支開我就直說好了,干嘛又指使我干活……”九苞嘟囔一句,不滿歸不滿,卻還是聽話地扛起安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