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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寧遠侯府內。
  東院的小佛堂的窗欞外蒙了一層黑紗,將外間明澄澄的曦光隔絕在外。

  煙煙裊裊的鼎爐之后,跪著個秀麗嫣然的女子。
  此刻她正無措地落著淚,嬌柔的膝蓋下雖有厚實的蒲團相墊,可依舊讓自小養尊處優的女子倍感恥辱。

  “娘。”
  蘇煙柔染著哭腔喚了一句。
  立在插屏后的婦人搖著手里的團扇,聽到這聲呼喚后,臉色倏地一變。

  “怎么?不過跪了一個多時辰就受不住了?”段氏冷笑著開口道。
  蘇煙柔膝蓋處隱隱傳出些刺痛,段氏染著厲色的話語飄入她耳畔,激得她眼圈一紅,囁喏道:“娘,女兒知錯了。”

  “知錯?”段氏的聲量陡然放高了幾分,美眸里滾過一遭滾著失望的怒意。
  “你竟還有臉說你知錯?”

  她從袖口里抽出一張薄薄的信紙,展在蘇煙柔面前罵道:“你一個閨閣小姐,竟敢給五皇子寫這樣大膽的艷詩?若是被外人知曉了,你的名聲往哪里放?侯府的名聲又要往哪里放?到時你連鄭衣息都嫁不得了。”

  蘇煙柔心里極看不上與鄭衣息的這樁婚事,是以并不怎么講段氏的怒語放在心上。
  眼瞧著段氏氣的胸膛不斷的上下起伏,她這才低頭服軟道:“娘,女兒當真知錯了。”

  到底是自己懷胎十月、掙命般生下來的親生骨肉,如今垂著眸認錯的模樣也實在是可憐。
  段氏還是硬不下心腸,便道:“明日我就帶你去鄭家,你給我收收你那副脾性,好好與息哥兒相處。”

  蘇煙柔乖巧應下,蒲扇般的睫羽掩住了明眸里暗潮涌動的情緒。

  *

  鄭國公府內。
  滿府里都在傳,三少爺去了一趟澄苑后不知怎么得惹了世子爺的不快,被痛打了一回不說,還被罰三月不準出府去鬼混。

  三少爺不懼皮肉上的磋磨,可若是不讓他出去花天酒地的瀟灑,便是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世子爺與三少爺關系不匪,這些年還是頭一次起了爭執,引得鄭國公府的下人們猜測連連。

  雙喜有幾個別院里交好的小廝,閑暇時被他們灌了幾杯黃湯下肚,便口無遮攔地說:“世子爺這回發怒,是因著三少爺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肖想爺心尖上的人物。”

  那些小廝們俱是一震,不想細想素來眼高于頂的世子爺會將什么樣的人物放在心坎上。
  “莫非是寧遠侯府的那位小姐?”

  雙喜嗤笑一聲,指著那小廝說:“什么侯府小姐?三番五次地給爺臉子瞧,若不是為了寧遠侯府的威名,爺如何愿意娶她?”
  這話的深意便再明顯不過。

  這幾個小廝皆是心思活絡之人,當即便笑道:“那啞巴當真有這般本事,竟能將咱們爺迷成這樣?”
  雙喜醉的厲害,不過哼唧兩聲,并不言語。

  不過一日功夫,鄭衣息沖冠一怒為“啞巴”的消息便不脛而走,還傳到了在二房養傷的鄭衣焫耳中。

  他痛定思痛,忙捂著昨日被鄭衣息揣痛的雙股,急匆匆地趕去了澄苑。

  *

  鄭衣息從雙喜嘴里知曉了那夜煙兒硬要出二門與李休然相會的真相。
  原是為著那叫個圓兒的丫鬟。

  他恍然大悟,心里說不清是何等的糾結與迷茫。
  他誤會了那個啞巴,還因這等誤會而勃然大怒,差一點便不可自抑地要了她。

  這等認知讓鄭衣息通體發寒。

  這些年他花了多少力氣、使了多少手段才爬上了世子爺一位。登上高位以后多少貌美伶俐的丫鬟與氏族小姐向他暗送秋波、投懷送抱,可他卻眼風都沒遞給這些人。

  卻差點控制不住自己,與這低賤的啞巴有了肌膚之親。
  前夜里他幾乎要忘了這啞巴的血里興許染了什么腌臜的瘋病,也差一點忘了他將這啞巴安在澄苑里做通房丫鬟,為的不過是圖謀大計。

  他失態了。
  這些失態可以對著出身高貴的蘇煙柔,或是個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只是絕不該對著一個一無是處的啞巴。

  鄭衣息抿了抿嘴,強硬地驅散了腦海里烏煙瘴氣的思緒,只定定地盯著手里的信箋瞧。

  他才沉下心讀了讀手里的信箋,書房外卻響起了一陣吵嚷之聲。
  雙喜不見了蹤影,那些粗使的小廝又不敢靠近書房,是以只有小武敢上前攔一欄鄭衣焫。

  鄭衣焫卻有一股蠻力在,一把推開了小武后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鄭衣息的書房門前,扯著嗓子大喊道:“大哥哥饒了弟弟一回吧,弟弟再也不敢冒犯大哥哥心上的妙人兒了,求大哥哥饒了我。”

  書房里握著狼毫的鄭衣息動作一頓,才剛壓下去不久的惱意因著鄭衣焫的話語而愈發洶涌地冒上心頭。
  什么心上的妙人兒。
  他鄭衣息怎么可能將個啞巴視作心尖上的人物?

  正愣神時,外頭跪著的鄭衣焫聲量愈發尖利,那哭泣的態勢實在是凄苦無比。
  “大哥哥,弟弟外頭的相好都是些弱柳扶風的女子,一日沒有弟弟的滋潤,便像枯萎了的花朵兒一樣沒了生機啊——”

  混不吝又低俗不堪的話險些氣笑了鄭衣息,若不是記掛著幼時鄭衣焫時常給他送些吃食,他才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他。

  小武忙要上去捂住鄭衣焫的嘴,只勸道:“三爺快別喊了,滿府滿院的人都要聽見了。”

  這話也給鄭衣息提了醒。
  這澄苑里非但住著他,正屋里還住那個啞巴呢。再讓鄭衣焫嚷嚷下去,他的臉皮該往哪里放?

  倏地。
  鄭衣息便起身踹開了屋門,腳步匆匆地走到泰石階下,將跪地不起的鄭衣焫拖進了書房。

  待屋門闔上后。
  鄭衣息方才瞪著鄭衣焫問:“誰說那啞巴是我心尖上的妙人兒了?”
  鄭衣焫瞥了眼他怒意凜凜的面容,心里雖害怕不已,可想起葫蘆巷里養著的幾房外室,便大著膽子道:“大哥哥緣何不肯承認?往日里弟弟向你討要什么,你都眼兒不眨地給了我,連你和寧遠侯府家小姐的定親玉佩都能隨手給了我,怎么偏偏就不肯給我那貌美的丫鬟?”

  一席話,砸的鄭衣息有片刻失神。
  他俊朗的臉頰兩側浮起些既惱怒又窘迫的神色,忽而化作了凌厲的掌風,結結實實地落在了鄭衣焫的脊背上。
  “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鄭衣焫忙歡天喜地地應了,也不顧身上的痛意,一溜煙兒地跑了沒影,獨留下鄭衣息一人陷在了無邊的陰郁之中,眉宇間凝著的寒意仿佛都擰出汁來一般。

  書房外的小武覷見了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一般,便默默地告訴自己:富貴險中求,趁著雙喜不在的空檔在爺跟前露個臉,將來指不定會有什么好前程呢。

  他挪著步子走進了外書房,才跨過門檻,腳邊上便飛來一個琺瑯熏爐,差點砸到他的腿骨。
  小武顫了顫心,走到陰云密布的鄭衣息身前,笑道:“爺吩咐的牛黃,我已給煙兒姑娘送去了。”

  聽到“煙兒”二字,鄭衣息愈發心煩意亂,只揮了揮手不想多說一個字。
  可乖覺地小武卻接著笑道:“煙兒姑娘高興的很兒,連聲稱贊爺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呢。”

  鄭衣息一怔,胸腔內翻涌著的怒意有一剎那的息止。
  他瞥了眼小武,半信半疑地說:“你看得懂手語?”

  小武點了點頭,覷了眼鄭衣息黑黝黝的臉色,便當即作勢要走出外書房,誰知鄭衣息卻喚住了他,道:“她……沒聽見衣焫的胡言亂語吧?”

  小武忙回了身,誕笑道:“便是聽見了又如何?就跟爺書房里各式各樣的青玉瓷擺件一樣,爺若是不放在心上,又如何會日日放在眼前賞玩。”
  話落,鄭衣息的臉色霎時衰敗了下來。

  小武立時話鋒一轉道:“可物件兒就只是物件兒,爺再喜歡也只是物件兒而已,待賞看夠了,爺不拘是放在私庫里或是賞給別人,都是條路子。”

  這話卻是霎時讓鄭衣息思緒一頓,積攢在心口的那些煩憂愁緒被撥開了大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也終于有了存在的理由。

  煙兒與他書房里的青玉瓷瓶哪兒有半分不同?皆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兒。
  他也是肉體凡胎,一是迷了心也是常有的事兒,況且那啞巴對他而言多有用處,他用些心也是應該的,待物件看厭了,也沒了利用價值自然也就好了。

  不過是件東西罷了,不拘是放在心上還是砸在地下,都隨他處置就是了。
  何必再庸人自擾?

  他既是茅塞頓開,眉宇間的戾氣霎時少了大半,他也不再郁結于心,極難得地夸了小武一句。

  *

  午膳之后。
  寧遠侯府夫人突然帶著蘇煙柔登了鄭國公府的門,鄭衣息稱病不出,并不愿去花廳待客。

  蘇氏卻是殷切地與段氏攀談了一番,而后又讓鄭容雅陪著蘇煙柔去逛后院的內花園。

  蘇煙柔眼高于頂,連鄭衣息都瞧不上,自然更瞧不起鄭容雅。
  鄭容雅只得鉚足了勁討好蘇煙柔,可她皆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兩聲。

  不得已,鄭容雅只得神秘兮兮地與蘇煙柔說:“蘇姐姐,你可知我大哥哥收用了個丫鬟。”

  蘇煙柔一怔,她的一顆心都放在了五皇子之上,倒是不知曉鄭衣息這里的動靜。
  倒底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蘇煙柔便問了一句:“哦?”

  見她來了興致,鄭容雅便愈發夸張地說道:“那丫鬟還是個啞巴,和蘇姐姐你有幾分相像呢。”
  這話一出,卻是如同在死水波瀾的沉潭里扔下了一塊重石,砸起了滔天般的浪花。

  蘇煙柔臉色霎時變得難堪無比,陰沉的惱意里還染上了幾分自得。
  收用個通房丫鬟也要與她有幾分相像,可見那鄭衣息的的確確是對她一片癡心。
  只是他怎么敢尋了個與她極為相像的……啞巴?

  這等天殘的卑賤之人如何配與高貴的她扯上關系。鄭衣息到底是小家子出身的庶子,連癡戀她也癡戀的這般不堪。

  蘇煙柔冷笑一聲,便問鄭容雅道:“可否帶我去瞧瞧你大哥哥的房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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