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fēng)高夜,尖嘯自閨來。
一黑影足踏磚瓦,如陣風(fēng)掠空,底下火把急追,攘飛沙走石。
彎彎繞繞,窮追不舍。罵罵咧咧,終不遂愿。
北秦五十五年夏,秦京,早朝。
“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寺人高聲未歇,一身穿朱袍、頭頂三紋冠的四品大臣出列躬身行禮,急言:“臣有本啟奏!”
“言?!?br/>
深具威嚴(yán)的聲音自上而下?lián)涿妫w侍郎悄悄吞咽口水,梗著脖子說道:“臣懇請圣上治大理寺卿周霖瀆職之罪!”
一語驚滿堂。誰人不知大理寺卿堪稱天子座下第一鷹犬,其言行莫不出于天子之意。彈劾大理寺卿就相當(dāng)于打天子臉面,當(dāng)今圣上又是深沉強(qiáng)橫的主,這趙侍郎不可謂不勇也。
“趙卿因何彈劾周卿?”
上方之音如古井無波,不見怒意,卻令趙侍郎冷汗直流,打濕衣衫。他本就年事已高,將至隱退之際,本來萬當(dāng)不起這鐵頭諫官,可為救犯事被刑部拘押的老來子,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拿命彈劾。
“周霖…大理寺卿周霖未能及時抓捕京中惡賊,致使多位朝廷命官之女貞節(jié)有損,致使百姓惶惶不安,于此南周虎視眈眈之際,京師不寧將禍及北秦安危。周霖辦事不利、德不配位,有瀆職之嫌,臣懇請圣上治周霖之罪!”
此言一出,幾道逼人的視線立即壓至趙侍郎之身,其中卻無有周霖。周霖從始至終宛若一局外人站在左列不言不語,真正拿目光刺趙侍郎的乃是那幾個女兒失了貞節(jié)的朝廷命官。畢竟窗戶紙被當(dāng)眾捅破,令他們顏面盡失,他們?nèi)绾文懿挥浐挹w侍郎。
“趙卿頗為勇義,竟是直戳朕與眾愛卿之痛處,拿南周相威脅。想來趙卿已有平事之法,不如朕擬一道圣旨,封趙卿為護(hù)京大將軍。你去抓那惡賊,再帶兵平了南周之患,如何?”
上方每飄落一字,趙侍郎就抖一下,到最后已是抖如篩糠。他慌忙匍匐在地、磕頭告罪,頭上官帽都磕歪三分。
“趙卿何罪之有?”上方竟是頗為疑惑。
“臣……”
趙侍郎已然嚇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這時,著玄袍五紋冠的超品丞相與從一品大理寺卿周霖同時出列,周霖?fù)屜纫徽Z。
“臣請命三日,必將京中惡賊緝拿歸案?!?br/>
周霖何許人也,曾有不入流文人曰:其姿有翠竹之形,其貌有冠玉之美,其目有鷹隼之利,其音有冰石之寒。其秀容清逸,本為女所悅兮,奈何兇煞似修羅鬼神,言行盡顯霹靂,手段陰狠毒辣。落其手者,小說缺肢喪命,大說不成人形,無一不被折磨得鬼哭狼嚎。再言周霖其人,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囂張跋扈,冷酷無情,乃京中大惡也。上至達(dá)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無一不是有怒不敢言,無一不平生最怕聽之四字——大理寺卿。
如此狂傲之人怎會遵禮讓丞相先語,偏生此人乃天子鷹犬,總能免去責(zé)罰,甚至訓(xùn)斥都少。百官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然而這一次,那自成年后便與丞相暗中針鋒相對的天子卻一反常態(tài)訓(xùn)斥周霖。
“周卿真是愈發(fā)不將尊卑禮法放在眼中,丞相未語,你豈可搶先。大理寺乃北秦法之中樞,法之化身,大理寺卿身為大理寺最高官,北秦法之代表,豈可如此目無禮法。長此以往,上行下效,法之約束盡失,豈非子反父、下反上、臣反君為常態(tài)?”
話音未落,周霖跪地叩首,揚(yáng)聲:“臣知罪,懇請圣上責(zé)罰!”
“責(zé)罰與否,丞相如何看?”
將至花甲卻依舊精神抖擻的瘦老頭拱手作禮,答曰:“回圣上,依老臣之見,周大人乃是急于想為圣上分憂,初心不壞,責(zé)罰與否圣上心中應(yīng)已有定數(shù),老臣不便妄語。老臣亦想為圣上排憂解難,這惡賊擾得京中不得安寧,越早越穩(wěn)妥將之緝拿歸案越好。老臣舉薦刑部侍郎衛(wèi)儆與大理寺卿共同審理此案。”
此一番話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趙侍郎松了口氣,方才圣上表面訓(xùn)斥周霖不知禮法,實(shí)則暗諷丞相一黨“臣反君為常態(tài)”,甚至隱指丞相有謀反篡位之意。又讓丞相決定是否懲處周霖,一旦丞相真的做了決定,那便留了話柄,且處置了周霖也必然要處置同樣以下犯上的他,趙侍郎方才差點(diǎn)喘不上來氣。
好在丞相圓滑,明保周霖,實(shí)則給他留下一條后路。這樣一來,圣上想處置他就必須連帶周霖一并處置,不然難以服眾,也會將制衡刑部的大理寺進(jìn)一步推向風(fēng)口浪尖。
“丞相所言深得朕心,那便讓周卿與衛(wèi)卿共同查案,務(wù)必三日之內(nèi)將賊人緝拿歸案?!?br/>
聞言,衛(wèi)儆出列領(lǐng)命,周霖亦匍匐在地大呼遵旨。
至此,心驚膽戰(zhàn)的趙侍郎終于暗暗松了口氣。
早朝上的情況很快經(jīng)由耳目傳至后宮,準(zhǔn)確來說是傳至齊皇后的耳中。
齊皇后乃丞相獨(dú)女,比秦帝大五歲。秦帝并非嫡長,登基前更是僅有九歲稚齡。他能榮登大寶,一是靠他那甚為得寵的母妃,二是娶了齊氏為妻得丞相相助,三是得周彬、祁宗、衛(wèi)盧胥這三位將軍效忠?;诖?,秦帝少時為丞相傀儡,成年后才奪權(quán)半數(shù)與丞相針鋒相對,新老勢力也隨之分庭抗禮。
只見齊皇后斜臥在軟墊上,掌事宮女仔細(xì)著喂與荔枝,掌事寺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匯報早朝的波折。
突然,外面?zhèn)鱽硪宦曥`動的“母后~”,寺人即刻住嘴。齊皇后擺擺手,宮女與寺人皆退至一旁,齊皇后也改斜臥為端坐,面上擺著笑。
少時,一陣清風(fēng)攜著花香撲堂入室,那靈秀的少女宛若一只步伐靈巧的梅花鹿,游于繁花錦簇,盡顯活潑肆意。
有道是:顏如舜華,膚若凝脂,妙音靈靈,清馥裊裊。
這位正值二八年華的少女乃是秦帝膝下第三女,亦是幺女。按照北秦禮法,皇子皇女的封號需于成年以后才可由帝后共同擬定與下封,然秦三女與眾不同。
秦三女生在冬季,降生之時皇宮內(nèi)百花奇放,承欣欣向榮之態(tài),可謂大吉之兆。且當(dāng)夜秦帝王濯入夢夢到神仙贈與一支不謝花,更為大喜,隔日就賦予幺女封號——秦恒,意為北秦永恒不謝,大簡大吉。
因此,秦三女王煊打從出生起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皇家掌上明珠。就算秦帝與丞相對立,王煊為皇后之女,秦帝也未曾苛待厭惡王煊半分,反而甚為寵愛。
“頑皮,哪像個公主?!饼R皇后嗔訓(xùn)道,卻無半分怒意。
王煊靈靈一笑,快步走到齊皇后身邊,跪坐在軟塌邊的軟墊上,儀態(tài)端莊。若非其唇邊笑意不謝,面容略顯稚嫩,倒真有幾分威儀公主的模樣。
“梓曦何故不言,莫不是今個兒受了先生的訓(xùn),總算對那平日拋卻腦后的禮儀分寸略通了二分?”齊皇后笑著打趣,目光凝在王煊身上,雖是語氣親昵,但喚著她的表字,平白添了三分疏離,且這話里話外藏著些許怪責(zé)與暗諷。
小公主倒是沒有聽出齊皇后言下惡意,她依舊噙著笑,甚至伸出手放肆地輕輕搖晃齊皇后的袖角。
“母后,兒臣想向您求個恩典?!?br/>
“嗯?梓曦所求為何?”齊皇后拉過王煊的手,輕輕拍著,似是鼓勵她直言。
王煊深吸一口氣,微微低頭,面頰泛紅,扭捏地答:“兒臣年初便已滿十六……”
《秦法》卷五嫁娶其九曰:女十六方嫁,男二十方娶。嫁娶為正,偏則不限齡,然女不可低十一,男不可低十五。
原來如此,這是想招駙馬了。齊皇后輕輕挑眉,笑說:“梓曦可是心悅于哪家貴子?若門第不差,家世清白,才貌雙全,配得上我北秦公主,母后自當(dāng)為女做媒?!?br/>
一聽這話,原本嬌羞的小公主霎時發(fā)蔫,這并未逃過齊皇后的眼睛。
她立刻想到下午剛訓(xùn)過王煊的國子監(jiān)祭酒狄敏。
狄敏,寒門出身,雖有才貌,也未娶妻,但年紀(jì)頗大,將至而立。且他所屬皇黨,又并非皇黨的中流砥柱,將王煊下嫁這樣無甚地位又無甚前途的人實(shí)屬得不償失。
思及此,齊皇后的腦海中陡然浮現(xiàn)二人身影。
王煊,是一枚好棋子,不論是鞏固己方勢力,還是安插進(jìn)敵方內(nèi)部。
幾息心思回轉(zhuǎn),齊皇后拍著王煊的手,笑言:“梓曦乃我北秦秦恒公主,自當(dāng)許配至上良緣。這樣如何,不日母后為梓曦辦一場驚才會,邀群臣膝下適齡且未婚配的公子前來斗才。文才也好,武才也罷,惟佼佼者配做我北秦良婿。”
此語很快不脛而走,傳至皇帝與群臣之耳,引暗潮洶涌。
而作為暗潮核心的秦恒公主王煊,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
“公主,您何苦這般急著招駙馬呢?”
侍女玲瓏一邊為公主梳發(fā),一邊嘆氣。她與公主從小一起長大,雖是主仆卻情同姐妹,亦自認(rèn)為是唯一一個真正了解公主的人。她知道公主不愿做政治聯(lián)姻的犧牲品,也知道公主尚未有心悅之人,那狄敏只是一個幌子,或者公主打算利用他做些旁的事。
自銅鏡瞧見玲瓏憂慮的模樣,王煊不答反問:“阿甲來信何語?”
阿甲是南周人,還是南周罪臣之子。他六年前機(jī)緣巧合逃離刑罰,流亡至北秦,險些餓死街頭,是王煊救了他,又助他得南周質(zhì)子的信任。在北秦與南周和親之后,雙方歸還質(zhì)子,阿甲便跟隨南周質(zhì)子回到南周,這些年一直給王煊傳遞南周的情報。換句話說,阿甲是王煊培養(yǎng)的細(xì)作。
“嗯——阿甲信中說,南周五皇子李隆晟已辦完成年禮,南周皇帝要給他指婚。又說和親公主秦陽與其夫君四皇子近來十分受寵,以及這些日子那做過質(zhì)子的三皇子每次下朝都很疲累,深夜還刻苦用功。對了,還有很多商人在囤積貨物,嗯……就這些。公主,阿甲之言有什么怪處嗎?”玲瓏不解。
王煊也不賣關(guān)子,解釋道:“這封信傳遞了三份情報。第一,李隆晟成年,南周皇帝將予之婚配?;首踊逝幕榕錈o不與政治掛鉤,要么籠內(nèi),要么安外。南周與我北秦不同,南周皇嗣未得控,內(nèi)部勢力甚是繁雜,儲位爭斗極為激烈,五皇子的婚配結(jié)果將決定他涉足哪方勢力。
如若阿甲之前所傳情報無誤,五皇子沒有母家外勢,與各方勢力也不親近,那么他目前可以說是無甚價值。南周臣子但凡有丁點(diǎn)野心都不會將女兒嫁與這來日的閑散王爺,甚至是‘死’王爺。即,李隆晟無法籠內(nèi),他唯一的價值就是‘和親’或‘為質(zhì)’,穩(wěn)住北秦。
可我北秦皇嗣稀薄,現(xiàn)下能作為和親對象的只有我。
又基于第二份情報,和親公主連帶其夫君突然受寵,三皇子刻苦,下朝疲憊,這說明南周朝堂在謀劃大陰謀,以至于讓各方勢力殫精竭慮。而陰謀為何,第三份情報即可窺見端倪?!?br/>
“商人囤積貨物……”玲瓏喃喃自語,微微瞪大眼,有幾分了悟。
“想來你已發(fā)覺。這商賈若想做大做久,除了擁有犀利的眼光與狠辣的經(jīng)商手段外,還需背靠‘大樹’。何樹為大?自是朝廷。因此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他們總是最先有所反應(yīng)。又商人無利不往,利在何處?供不應(yīng)求之際,戰(zhàn)爭之期。
由此可見,南周已起征戰(zhàn)之心,只是無有萬全把握與一個好借口。于是南周先寵和親公主與四皇子,再派五皇子赴秦提親,順便為質(zhì)。明晃晃的討好,便是想令北秦掉以輕心。至于后半猜測準(zhǔn)不準(zhǔn),端看近日有無使臣到訪,李隆晟是否現(xiàn)身驚才會即可?!?br/>
不過,南周亦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玲瓏聽得發(fā)癡,手上梳子半晌不動。待聞一聲“玲瓏”,她才回神,復(fù)又仔細(xì)為她的公主梳發(fā)。
“這么說,公主您是不想走秦陽公主的老路,是以才主動向皇后娘娘提起婚事?”
“算是罷?!碧峒盎屎?,王煊眼神微微發(fā)暗。她憶起老師所告知的真相,想到那時的絕望與憤恨,不禁暗暗攥緊拳頭,又即刻放松下來。
謀者,身在局中,心在局外,不以情為牽,心靜如死水。
師之教誨,莫敢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