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個學校太過平凡,沒有輝煌的升學率,沒有值得吹噓的悠久歷史。它生長在這個城市的高樓大廈間細窄的夾縫中。日出日落,上學放學。它默默接受著這個城市給予的壓力和忽略。它或許是小了點,小得讓人心疼。如果不是市長的兒子突然轉到這個學校就讀,恐怕這里會一直藏著它小小的安靜,小小的平凡。
可市長的兒子就是來了,他的來到毫無疑問地打破了這里的秩序,打破了它默守多年的平靜的陳規。就好像是窮困的山村開通了雄壯的火車,引得這里的人們的生活,或多或少有了些改變。那個市長的兒子叫蘇紀景。
原本,早晨的這個時候,教室里已經坐滿了男女學生。他們會安靜地自習,在卷子上勾著 A多于C的答案,在草稿紙上書寫著連串的三角函數值,然后,枯燥地咬起筆根。女生偷偷看看傾心的男生,盡管這個中學里沒有一個男生長得過眼,但被人愛慕也還是有的。這平和乏味的早晨終究還是被改變了,好象是翻了個底,徹底地掀翻原來的樣貌。
每天的這個時候對女生來說簡直是一個盛大的祭奠。她們不再安分地坐在位置上,她們每個人都有個變化。她們精心雕琢著衣著和裝飾,悄悄地在唇上抹一層唇彩,輕輕地往腮上撲一撲粉紅。女廁所的洗手鏡前突然擠滿了女生,都在鏡中尋找著美麗的自己,然后,偷偷地綻露期待而羞澀的一笑。
宛若發生了絕頂新奇的事一般,當市長家的保時捷Cayenne Turbo開進這所中學的大門,教學樓的每一扇窗子就會擠滿了人,就像是從沒看過電影的人看到新奇的電影一樣,全都眼睛張大地貼著窗戶盯著駛進來的車子以及從車子上下來的人。小小的操場上也聚集了棉花糖一樣膨脹的人群。不同的是,在樓上看的是男生,擠在操場上的是女生。每當這個時候,李伊韻總是第一個跑出教室,卻又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她無比期待那個叫蘇紀景的男生,卻又不忍讓他看到如此平凡的自己。擠在人群里,欣賞他又俊又拽的樣子,看他緩緩地下車,抖抖有些褶皺的校服,然后帥氣地將書包掛在右肩上朝教學樓走去,人群中自行讓出一條道。
“快看我,快看我??!”每個女生此時必定默念的話。
“如果他能看上我一眼就好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帥的人!?。 币粋€女生一臉期待地說。
“美吧你,要看也是先看我啊…………”這樣的議論每天都在繼續。其中卻不包括李伊韻,她總是羞澀得不敢抬頭。李伊韻不自覺地往前擠,想要把他看得更清楚一點,不知是誰在后面一推,李伊韻突然向前撲倒,準確無誤地跌在蘇紀景雙臂間。
“你叫什么名字?”
“李……伊韻”
于是她認識了他,讓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嗎?
時間是一種最痛苦的折磨。
你有沒有試過靜靜地等待一天的時光流走,一秒一秒都是一種煎熬。
你有沒有試過皮膚觸碰不到陽光的日子,一絲一屢都是一種奢侈。
晟南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都不會有盡頭,他就在這種苦難中毫盡他的生命。在那些沒有姐姐的時間里,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算數,反復地算,算好了又重算,這樣重復了不知多少遍,一直算到媽媽或姐姐回來為止。每晚姐姐回來的時候教給他的數學題,他總是整整齊齊地在暗房的地上寫著,日積月累,那間小小房間便砌慢了數字和符號,墻壁上、地板上、床底下……記不清在這暗房里待了多少年,晟南的時間是以暗房的門被打開的次數來計算的,門被打開兩次之后,晟南便知道,一天過去了。他的生活其實就是在等待那扇被打開的門,只有在那時他才能貪婪地嗅到來自外面的氣息,來自外面的光照,他渴望外面的世界,卻不曾得到……可悲的是,晟南從沒意識到這間暗房是他的囚籠,因為他知道,要聽媽媽的話…………
粗重的門栓上,銹跡斑斑的鎖鏈纏了一圈又一圈,沉重得幾乎將門栓吊垮.多年前光潔的鎖頭如今也已無法分辨原本的樣貌,它們緊緊關閉,禁錮了一個單純而脆弱的生命.已經12年了,從未改變過,每日盡忠著他們的職守,一直到永久.
當暗房里最后一束陽光撤去的時候,那沉重的鎖鏈終于發出了噌噌的碎響,它們相互摩擦,讓門拉出了一條細細的縫,鎖鏈纏了好久,終于敞開一道微白的燈光.
濕氣充滿暗房,女人從門外走進來.那個女人,將她的長發緊緊地貼到面頰上,不露一絲縫隙地用長發將自己包裹住.讓人無法看清她的臉,更看不清她的一切神情.在那么幽暗的燈光下,她垂下的長發和沉默不語的姿態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氣味.
“過來,吃飯了?!迸藦堥_腳穩固地立在門邊,一只手端了缺口的青瓷碗。碗里的飯絲毫沒有剛剛出爐的熱氣。
“哦,媽媽?!?br /> 常年不活動的手和腳都很不靈便,在墻上靠了太久,想要支起身子還是費了不少力氣。晟南的手肘與粗糙的墻面摩擦著,被墻上的小石子刺到應該很疼,但是晟南是感覺不到疼的人。除了手肘上結起的厚厚的繭外,那部分的皮膚還是很恐怖的一洞一洞凹涂不平,明顯是被火燒過的痕跡。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的確沒有痛的神經,如果不是那樣,那時也不會被火燒到…………
暗房里從來都不點燈,除了白天從天窗投進來的光線外,晚上微暗的手電燈光就是這個黑暗空間的短暫的白晝。
女人從不會伸手扶起地上的人,總是耐心地等他艱難地從墻角爬起來,然后就把飯重重地放到他的床上,以此來宣泄累積了一天的惆怨,但也可以說是累積了12年的惆怨。
“快點吃?!迸嗣看味颊f上這句話,她的聲音十分干澀和不好聽,但是又很尖細。然后把銀筷子遞給晟南。
飯有著以往的酸味,今天的飯特別多,可還是那么臭,晟南吃下去如同嚼蠟一般。舌頭是又干又苦,可他還是努力地吃,仿佛已經適應了這發酸的飯菜,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由于飯都酸地吃不下去,他哭著求女人不要再讓他吃那樣的飯。
“媽媽,我不想吃,好酸……”
“吃!給我吃得干干凈凈?!泵慨斔耷蟮臅r候就會抬眼看見女人雙手叉著腰,呈一個圓規狀立在自己面前,口氣令人發毛而且討厭。年幼的晟南對那個他稱為媽媽的女人無比懼怕,那總成為一道陰影,在他腐爛的心上重重地添加傷痕。
只是今天的飯真的太多了,他抬頭想求女人準許他不要吃那么多,果然還是看到女人被長發遮擋的臉。女人覺察到晟南卻卻的目光,垂著的手電立刻對準他。光線馬上刺激到晟南的雙眼,生疼生疼的。
“好好吃飯。”女人告戒他。
“我……我吃不下那么多?!标赡媳е唤z希望求女人。
“那我來喂你。”說著女人奪過晟南的筷子,將飯硬塞進他嘴里。碗口抵住晟南的下巴,他突然被飯嗆得咳出來??墒桥诉€是沒有停手,這樣粗暴的對待其實算不上什么。
“今天阿花生崽,飯剩了很多,你不吃難道要我吃啊……快點吞下去……”阿花是鄰居家的母狗。
晟南的眼睛嗆出了淚??谔×?,一次塞不下那么多。
他顫抖著說:“讓我……把……紗布拆下來再吃吧?!彼蓱z兮兮地哭喊。
“你神經了嗎,誰準你動紗布!!”女人發現包裹在晟南臉上的紗布確實開了一個口子,這人趁她不在的時候嘗試將紗布拆下來,這使女人暴躁異常。按著孩子的受加重了兩倍的力道。
“你自己拆的?好個不聽話呀,你媽我成天在外面干死干活就為了養活你,到頭來你個孽子居然不聽話?。 背槌霰拮泳褪谴?,孩子的哭喊聲更甚。
哭!他唯一的語言就只有哭,那是多年來重復無數次的淚,這只是他微小的抗爭,脆弱得比剛產下的雞蛋還易碎。
脖子上猛然一涼,留在皮膚上的的指印熱熱地冰冷開來。
“哼……哈哈……哈”女人的笑聲先是小小細細的,漸漸貼著她的頭發流散到狹小的空間,越笑越大聲,終于由低沉變為瘋狂,瘋狂地笑,仿佛要把心和肺都笑出來。那種不正常的笑聲卡滿怨棘,揪住聽者的細胞,讓你瑟瑟發抖。晟南的舌頭和喉嚨好比鉻進了尖而碎的玻璃渣子,晃動地想吐出口,卻又刺出滿口鮮血。
“你真以為自己很可憐?!”笑聲一瞬間由瘋狂而靜止,她方才笑得太過頭,聲音顫抖地問道,或許一時收不過來。發瘋的病人被強行刺入鎮定劑也就是那個樣子。
“可憐……是啊,還真的是呢……我們晟南多么可憐呢?!辈恢獜哪睦锾统龅募舻?,朝晟南的頭扎去,然后嘶的一聲頭上的紗布就裂開長長的口子。
女人披在肩上的黑發滑落了,那是因為她身體劇烈顫抖的緣故。
好象在拆木乃伊一樣,順著裂口將腫大的包裹層層揪掉,用掌心在孩子臉上重重地抹了幾下,留下暗黃的藥膏在那紙白的臉上。臉承受不了用力的揉搓,血紅的顏色襯托般滲到皮下。
媽媽最溫柔的時候就是這樣給他上藥。臉上有惡心的傷,潰爛的肉,媽媽從來都是那樣告訴他。他曾多少次怯懦地用指尖觸碰冰冷的臉,可指頭上只有膩滑的藥膏,散發著叫人眩暈作嘔的氣味。于是,他聽話了。再也不去碰自己的臉,那上面有難看的疤,丑陋的臉!
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他還不自己世界上有一種叫鏡子的東西,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映影,那雙眼一直都是洞黑的,就是光也跑不出的黑洞,那是他的眼,毫無用處的眼。
記憶里是不是總是這個樣子?頭上臉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睜不開的眼睛習慣了黑暗,甚至聽不清自己發出的聲音。唯一擁有的是關于外面的回憶,盡管它們真的很久遠了,那不被禁錮的日子,那短暫的兩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