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水汽的清風拂上了東華的臉,輕柔的海浪聲叩擊著鼓膜。
他睜開眼,碧水映著藍天,白云朵朵,似停似歇。幾只水鳥在空中姿態優美地舒展了身姿,間或扇動一下翅膀,從高處俯沖而下掠過水面,又收了腳爪,點開一圈圈漣漪輕盈地升至高空。
這里是,東海?
怨不得他有這樣的想法。
從突破最外層黑云進入陣內的一刻起,他滿以為會見到峣關一般的境況,蓬勃的惡念、層疊的怨氣、悖逆的法器、不安的生魂,畢竟外間風云涌動已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
但這里與外間似全不相關的兩個世界,清風和暢,歲月靜好,一景一物并無被怨靈濁氣消磨的痕跡,莫不是變故前的東海?
嘩啦啦——
不遠處的礁石旁傳來海浪拍擊的聲音,東華轉頭去看,正見到一個白衣烏發的女子破水而出,她一頭漆黑的長發閑閑挽在臂上,發間一朵白簪花在風中輕輕顫動,額發濕漉漉貼在臉頰上,眼角卻盈盈帶著暖意。
離著岸邊還有一段距離,她趟著水緩緩走來,玉白的腳趾映著碧藍的水花,在裙角下若隱若現。似乎眨眼間,她就停在了三步開外,朝著這邊微微笑著說了句什么。
東華凝神去聽,身邊卻突然多了許多聲音。桃花飄落的聲音,杯碟相撞的聲音,連宋與司命切磋八卦的聲音,墨淵與那女子低聲交談的聲音……
搖曳的雨時花,滔滔的往生海。
這里是青丘,雨澤山,往生海,月牙灣。小白……
方想到這個答案,他眼前一花,此一幕便迅速向后退去,成了遠處的背景,唯見碧水環繞中一座仙山籠于霧靄若隱若現。
有黑點出現在碧水的邊緣,隨著波濤的涌動而起伏,努力向著仙山的方向靠近,卻在途中逐漸消磨,越變越小,直至沒了蹤影。但這樣的變化并未阻了其他黑點前赴后繼,它們密密匝匝鋪在水上,幾乎要遮住整個水面,原本遙遼空濛的山水反倒涂抹上了詭異的色彩。
東華分辨出,那些黑點應是凡人生魂中的欲念,所謂消失,要么是人失了生機,要么是欲念被什么所吞噬,總之并不是好兆頭。
而這仙山與凡人的組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前不久土地所說東海上的變故。難道青丘的雨澤山就是出現在東海之上的海市蜃樓?
“可見到你想要的了,東華?”一個慵懶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一條妖息所化的巨蟒盤伏在深重的怨氣中,瞪著燈籠似的巨眼嘶嘶地吐著蛇信。長發高束的女子,倚在巨蟒身上,一襲火紅的衣裙隨意地披散著,她狀似無意地翻弄手中的紅綾,語調熟稔得仿佛見了久未謀面的老友。
東華瞇了瞇眼:“緲落!果然是你!”不知怎么,從上次發現是妖力驅動的陣法開始,他似乎也有些預感,一見緲落便有了線索,之前種種境遇都能串將起來,“這次你又來禍害凡世!”
緲落并不接話,她輕輕撫摸著巨蟒的鱗片嘆道:“這是又過了多少年?你看來過得還不錯!”
“本君過得好不好無需你操心!倒是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殘害無辜,攪亂人世,看來之前的教訓還不夠!”
“呵呵,東華,你何時在意起凡世來了?你們神族高高在上,不是一向看不起人族和妖族?便是當年的章尾之盟也從未將兩族放在眼里!此時在這里假惺惺做給誰看!”緲落乜斜著眼,語氣十分不屑。
東華冷笑道:“以前你倒還有幾分骨氣,妖族式微,你尚能以一己之力與我相抗,如今卻墮落至此,費盡心機設置陣法收人生魂,根本是草菅人命,悖逆天道,又何必為自己粉飾太平!”他抽出蒼何,鋒銳的劍光映在冷冽的眸子里。
緲落訕笑了一聲:“骨氣!能得你這句評價倒是不易!”她換了黏膩的語調繼續道,“不過是螻蟻般的凡人,東華,你我何須如此劍拔弩張,只要你愿意,我們什么事做不成!”
她扭著腰肢就要纏上來,與之相對的,蒼何劍早已指向她的胸口,讓她不得寸進。
緲落呵呵笑著,示意東華注意周圍:“你看看這些凡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要,無窮無盡,殺了如何,救了又如何?”
不知何時,周圍的黑云已成了虛空,無數的氣泡浮在虛空中。
每個氣泡中封存著一個小世界,那是凡人的欲念,或長命百歲,或榮華富貴,或嬌妻美眷,或子孫滿堂……
青丘雨澤山的世界是其中最大的一個,無數人的欲念合到一處,對縹緲仙境的向往使它看起來愈加如夢似幻,便是東華也在方才有了一瞬的恍惚,明知它是假,他還是多看了幾眼。
這些氣泡間仿佛有無形的線在牽引,排成巨大的陣列,一圈圈向著虛空深處延伸。
不知何求的迷惘、求而不得的痛苦、得而悵然的落差,都成為欲念世界下翻騰的濁息。而那些濁息正在緲落勾動的指尖凝實成團,又從她掌中沒入,成為新的妖息養分。
“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不像妖尊的做派!倒不如原先直來直往還率真些!”東華哂然,手上卻不放松,蒼何劍勢微收,便轉而向前攻去。
緲落的神色有些奇怪,她微微一頓,喃喃低語:“呵,率真!”閃身躲過蒼何來襲的一招,她望著東華道,“如今怕也只有你會這么說了。”
“本君可不是在夸你!”東華劍鋒一轉,側身阻住緲落的去路,回手就是一掌打在她肩上。
緲落身形一晃,略退了兩步,待回轉過來時,嘴角重又掛上了譏誚挑釁的笑容:“尊座怎不憐香惜玉!”
“你問錯了對象!”東華冷哼一聲,再不與她多話,劍式凌厲,一招快似一招,迅疾向她周身要害攻去。
緲落拍出紅綾迎上,躲過蒼何的鋒銳纏裹撩避,以至柔克至剛,時緊時慢,騰挪閃轉,擦著東華的袍角掠過殘影道道,妖息所化的巨蟒亦穿插二人之間突襲撕咬,一時倒是旗鼓相當、難解難分。
蒼何與紅綾都是名器,即便是交錯間的法力相激已足以影響陣內的空間。漂浮于虛空中的氣泡仿佛是汪洋中的扁舟,隨著波濤涌動而起伏不定,虛空中的陣列來回晃動,恍然生了許多虛影。而其下的濁息早已翻滾如沸水,雖不能化為水汽散逸,也已張牙舞爪呼嘯來去。
東華壓著法力不敢用力過猛,一則此處乃是凡世,倘使他全力施為,法力外泄,難保不壞了凡世脆弱的平衡;二則連宋以四海之水設陣時并不一定知道緲落現身,然而他進來見了此等陣仗,便知這四海之水困不住緲落,若再加上他的法力,恐怕這結界立時就要崩裂;還有三則,亦是最奇怪的一點,盡管有巨蟒相助,但他覺得緲落未用全力。
幾十個回合過去,他們來來去去打得熱鬧,但除了周圍的氣泡與濁息翻江倒海,緲落并未得到便宜。東華一劍斬落蟒首,見緲落神色不動,不禁心中暗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又一次錯身間,他揮劍劈開紅綾化出的虛影,劍鋒在緲落的手臂上劃開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處沒有血流出,卻露出個森森的黑洞來,幾絲濁息溢出傷口。
緲落不以為意地看了眼那道口子,狠狠瞪著東華道:“尊座真是好做派!對螻蟻般的凡人如此有仁義之心,當初怎就對我族人趕盡殺絕!”
東華皺了皺眉,這已是緲落今日第二次提起同樣話題。莫非真是年紀大了,總要回憶過往?他們幾百年未見,生死關頭她倒有閑心與自己敘舊,這些陳年老賬說來何益!其中恐有機竅。
緲落說的是自己身合三毒濁息之前的事。
彼時人族與妖族尚未與其他三族分離,五族之間屢有沖突,一場混戰曠日持久,前后長達十來萬年。父神之后,墨淵踏足戰場,七百年以戰止戰,終于有了章尾之盟。鬼族、妖族臣服于神族,而人族亦盡歸神族庇佑。
若木之門啟開,人族避居于十數億凡世,唯妖族尚與各族散居。但妖族雖弱小,族人妖力相差亦有懸殊,有與世無爭的草木精怪,亦有爭強好勝的猛禽走獸化妖,大戰之后六界方興未艾、百廢待興,妖族處于下風,族中資源匱乏,不僅內斗不止,與他族起沖突者與日俱增。
神族既為勝者,自要出面主持公道。墨淵為神族首領不便出現,東華便擔了這差事。他本意調解一二,誰知妖族與魔族、鬼族積怨已久,便是與神族手下亦有齟齬,不等商談已大戰數個回合,幾族聯合之下妖族自然討不了好去。
緲落父母乃族中大妖,于幾次交戰中折損,自此緲落便將賬記在了東華頭上,怨他偏袒神族拉了偏架,戰場相逢分外眼紅,可偏生修為相差懸殊,便是東華讓她十招百招怕也無用。那之后,妖族分崩離析,日暮西山。緲落自認背負血海深仇,四處尋找機緣。也因此,埋下了她日后身合三毒濁息修煉逆天邪術的根芽。
很難說,東華當日閉關七日造妙義慧明境沒有了此因果的想法。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東華雖未想挑起族間爭戰,但他身在其中,或許無意中也成為了推手,此事再難分辨。
想起這段過往,他正色道:“本君早已說過,對你妖族并無成見,乃是你與族人的行事太過乖張,與他族有礙,與天道有悖,方才驅逐你們。但凡改過,焉有今日!”
緲落不知在想什么,忽而牽唇一笑:“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尊座手上染血的何止妖族!”她十指張開,紅綾繞周身蕩開,翻騰的濁息又拔高三尺,那些欲念所化的氣泡陡然增大。
濁息與氣泡層層疊疊壓到結界上,結界邊緣處微光閃爍,東華聽得一陣吱吱咯咯的脆響,心中暗叫不好,緲落竟要在此時破壞結界。他卷袖一揮,蒼何劍直取緲落心臟而去,手中卻迅速掐訣化出數道銀芒奔向結界。
果不其然,不過頃刻,濁息與氣泡擠壓之下,脆弱的結界接連發出“啵啵”的爆裂聲,繼而傾頹不見。釋開的氣泡尚有些遲鈍,濁息卻狡如脫兔,仿佛感知到了來自身后的危機,方接觸了結界外凡世的空氣便瘋狂逃竄,意圖四散而去。可惜此時東華掐訣施展的法術已到,數道銀芒快速交織,結成一個巨大的罩子將濁息和氣泡又扣在了里頭。
一心二用難免疏忽,便是在東華凝神應對結界時,緲落甩出紅綾卷住蒼何,自己化作紅影遁去。臨去前,她還挑釁地扯了一把東華的袖子,輕聲細語道:“尊座,我們還會見面的,下次你可要小心了!”幾聲嬌媚的笑聲縈繞在東華耳邊,如蛇息般陰冷而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