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東華起身的時候,鳳九已經歡快地在替滾滾收拾了。許是要回青丘這個決定讓她十分開心,今日對著誰都眉開眼笑。
她見東華醒了,殷勤地過來噓寒問暖,替他穿衣束發,一會兒打量著他神色問“夫君今日覺得身子怎樣”,一會兒又扭著他的袖口問“夫君待會兒想吃什么”,小嘴兒抹了蜜一樣。
東華見她笑逐顏開,亦覺歡欣,他擰擰鳳九粉嫩的臉頰:“回青丘,空著手去可不行!”
一句話提醒了鳳九,她掏出儲物的乾坤袋,將凡世一路積攢的東西一一攤開,想著怎么給龐大的親友團送禮。
東華趁著這段時間把掌門召來,對其逢此大難不計艱險救助周圍百姓的善舉褒獎了一番,又指點了莫問一二,算是對此行有了交代。
如是,直到午后他們才啟程回了青丘。
臨去路過東海,海浪中仍有浮木舟楫漂來,但今日艷陽高照,碧藍的海面上泛著點點粼光,全然不見當初的水色猙獰。有不少修士配合著官府兵丁正在清掃斷垣殘壁,遠處幾隊百姓拖家帶口、扶老攜幼迤邐而來。
海邊沙地上圍著一群人,擺了桌子祭祀天地,領頭的老者拈了高香念念有詞,朝著天地拜了拜,朝著海上拜了拜,又朝著空桑山的方向拜了拜。見到他們所駕的祥云飄過,老者還帶著眾人朝著云彩拜了拜。
鳳九從云頭上縮回了腦袋,望著那日東華與緲落交戰之所,想起彼時似乎懷中有物事與那濁息有了共鳴,她翻出最可能與此相關的寶壺與“竹管”端詳了半晌,也未看出什么異常來。她轉向正在閉目養神的東華,見他雖氣息平和,臉色卻白得很,想了想還是將之收了起來。到底還是夫君的身子要緊,這些事就先不要煩他吧。
青丘之國,有狐九尾,太平則出為瑞也。
凡人想象中的青丘,是有著俗世圖景的神仙之國,而事實亦是如此。鳳九曾經自豪地跟東華說:“青丘是神界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此前東華每每來青丘,不是找白止就是找折顏,有事說事,事畢回轉,從不拖泥帶水,所以無甚感觸,況那時對有沒有人情味這件事他并不在意。今次卻不同。
離青丘尚有段距離,鳳九就在云頭上坐立不安,她指著青山綠水間成片的花海、歡唱的禽鳥、奔跑的孩童、熱鬧的集市,興奮地對依偎著的東華說:“你看你看,那就是我跟你說過的……”
東華看著她一張小臉神采飛揚,眼眸亮閃閃,紅潤的小嘴吧啦吧啦說個不停,又望向下方裊裊升起的炊煙,雞啼犬吠人聲交錯,倒是有些期待。
狐帝白止早得了消息,帶著狐后和兒子兒媳們前來迎接。四周多的是圍觀的青丘百姓。此處民風淳樸,鳳九雖則是女君卻在青丘民眾的眼皮子底下長大,要不是他們對東華帝君這個地位尊崇的老神仙仍有些敬畏,說不定還要過來話些家長里短。
自東華與鳳九成親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一家子齊齊整整回青丘小住,白止少不得一番盛情款待。
席間,鳳九雖掛心東華,但親人相聚寒暄必不可少,她只得交代自家夫君不要飲酒,又囑了滾滾照顧父君,便被奶奶、娘親拉去問長問短。
別人只當女君心疼夫婿,怕他被青丘源源不斷的勸酒團灌倒,只有折顏看著東華的面色目光閃爍,他借著敬酒湊過來道:“賢兄,這是又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去了?”
東華眼皮未抬:“說人話!”
老鳳凰一撩衣擺坐到他身邊:“我說你又折騰什么去了?臉色瞧著不怎么好!”他伸手就要來搭東華的脈。
東華不動聲色地避開道:“明日再說。”見折顏一臉不解,他又說了句,“不要擾了興致。”
“嘿,你什么時候還怕擾了人興致!你不就是擾人興致的祖宗!”老鳳凰忒不給面子,立時一頓猛噴。
東華不理他,見白奕端了酒杯過來,不等他發話便提前起身敬了酒,給了岳父十足尊敬。
這一起了頭就一發不可收,先是白奕的兄弟們,再是鳳九娘親的兄弟們,還有原本躲在后頭不敢上前的親友,見今日帝君心情甚好,三三兩兩結伴而來,你一杯我一杯,沒一會兒就酒過了三巡。
折顏雖不知他怎么了,見他來者不拒也有點擔心,倒還替他擋了兩回,可惜等白真也上場之后,他就不好偏幫了,只能摸著鼻子老實待在原地。這當口,靠滾滾人小力單如何攔得住!
于是,等到鳳九被七大姑八大姨套了一肚子八卦又塞了滿耳朵御夫經殺出重圍回轉時,見到的就是欲哭無淚的團子滾滾,以及端著酒杯眼神迷離的夫君東華。
鳳九一見登時“兇性大發”,把一干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醉狐貍們紛紛踢出了門,拽了夫君、拉了團子,堅決地回了自己的竹樓。
醉酒的東華很是安靜,除了腳步略微虛浮外,被鳳九攙著也不多話。
鳳九見他本有些蒼白的臉上浮起了兩朵酒暈,怕他著涼,替他緊了緊披著的大氅,嘴上還念叨:“讓你別喝你還喝!”
“……今天,小白高興……”東華低垂著眼說。
“為了我高興你就喝成這樣!滾滾說你來一個喝一個,倒是來者不拒!”鳳九抿了抿嘴,見他喝多了還想著自己,心中是暖的,但生氣也是真的。
“……他們都是,小白的長輩,便也是我的,長輩……”東華這話回得甚有道理,鳳九倒是啞口無言。她知道他心中一直對青丘懷著些歉意,今日大約覺著得了機會,只是這么不管不顧的,倒叫她惱恨之余又有些心疼。
她替他拉上兜帽,嘆了口氣道:“本來還想帶你去看星星,今日怕是不成了!”
“……那就,改天再看,星星,又跑不了……”他轉頭定定地望著她,湊上前去小心地將吻印在她的眼瞼上,“……你的眼里,也有星星,小白……”
若不是他腳下有些踉蹌,鳳九幾乎要懷疑他在裝醉。
竹樓里的燈亮著,一應物事齊備,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迷谷安排得十分妥帖。
滾滾熟門熟路地找到自己的房間,總算有了可以安睡的地方,滾滾自覺很不容易。
鳳九將東華安置在床榻上,看著屋內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隔了幾百年的時光,那時那個毅然決然迎接上仙劫的自己似乎就在眼前,但心境早已不同。
“我回來了!我把他帶回來了!”
她望向門邊,那里站著個容色清麗卻目含淡愁的白衣女子,那是數百年前悲痛欲絕又努力生存的自己。她向自己綻開了一個微笑。
借著夜明珠的光華,鳳九坐在床邊細細端詳自家夫君。往日里東華警覺得很,略看他兩眼立時就能察覺,今日約莫真是喝多了,她這么瞧著都不見他有動靜。
她伸出手,輕輕描摹他俊挺的輪廓,從眉眼到鼻梁,從鼻梁到嘴唇,他的耳垂,他的發梢,他的額頭,他開心歡笑的樣子,他得意陶醉的樣子,他吃醋撒嬌的樣子,他狡猾使壞的樣子,他失望別扭的樣子……每一個地方,每一種樣子,都深深印在她的腦海里、記憶里、生命里。
她將自己窩在夫君懷里,感受著熟悉的溫度、熟悉的味道,良久,勾起脖子在他唇上碰了碰:“東華,我好喜歡你!”
偷偷摸摸做壞事的羞恥感讓小狐貍臉上一紅,悄無聲息地把臉縮進了被子里。
第二天一早,東華難得地體會了一把宿醉的感覺。
滾滾進來的時候,鳳九正在替東華揉額頭。老神仙皺著眉頭倚在鳳九懷里,不甚舒爽的樣子。
“九九,父君怎么了?”滾滾關切地問。雖說父君和娘親經常忘了他,但作為有目共睹的五好團子,滾滾還是很關心父君的。聽說父君因為昨日喝多了有些頭疼,他便自告奮勇來給父君放松筋骨。
鳳九騰出了雙手,正要轉身去給東華熬碗醒酒湯,便聽得滾滾說:“咦,父君,你的嘴唇怎么這么紅?”小團子伸手在東華嘴上抹了抹,搓了搓指尖,又道,“倒有點像九九的胭脂……”
鳳九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轉身瞪著滾滾。誰知小團子一點沒領會來自娘親的窘迫與暗示,反倒盯著鳳九的臉奇怪地說:“九九,怎么你的臉也這么紅!”
一句話說得他娘親無地自容,氣急敗壞地把滾滾從榻上拎下來,打發他去煮醒酒湯。小團子一頭霧水地跨過門檻,老氣橫秋地嘀咕:“唉,九九就是一會兒一個主意。”
鳳九遮遮掩掩地轉過頭,正對上東華似笑非笑看過來的目光。他捂著腦袋假作抱怨道:“啊呀,昨日不知是誰,趁著我醉酒不知做了壞事,夫人你可知道?”又裝模作樣地說,“要是旁人做了不合禮數的事,夫人,你要相信并非我的本意!”
“……你,你別說了!”鳳九見他越說越離譜,一邊上來堵他的嘴,一邊羞得耳根通紅。
老神仙摟過她的腰,湊到耳邊問:“夫人,滋味可好?”
鳳九恨恨道:“……不怎么樣……”
“竟然不怎樣嘛!”東華故作驚訝地說,“不應該啊……要不,咱們再試試?”
鳳九咬著唇,又一次在自家夫君的沒皮沒臉中敗下陣來。她羞惱地將他推倒在床榻上,把一腔憤懣都化為力氣用在了給老神仙揉腦袋上。
滾滾端著一碗醒酒湯過來,一時倒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折顏等了半日,方才等到鳳九領著東華來到十里桃林。
只是方坐定,小狐貍被東華含著笑看了幾次就面色緋紅,目光躲閃,結結巴巴說了聲:“我,我忘了件東西……一會兒就來……”便扭頭逃也似地跑了。
折顏看著鳳九的背影,正色道:“你又把她支開做什么?”
“怕你把她嚇著!”東華閉著眼懶懶地說。
“我把她嚇著!要嚇也是你嚇的!”折顏沒好氣地扭過東華的腕子給他診脈,越診眉頭擰得越緊,“你這是又干什么了?怎么像是反噬的傷?”
“嗯,在凡世使了回佛印輪,用了用凈化術。”東華輕描淡寫地回答。
“佛……佛印輪!”折顏摔著他的腕子,十分無語。他堅持認為,再好的大夫遇到這么個任性的家伙也得氣死,不過消停了幾百年,又來?
他一邊端出各色藥劑,一邊陰陽怪氣地諷刺道:“哼哼哼,就這樣昨天還喝酒?喝得挺爽快啊!”
“比你好,你又沒有岳丈敬酒!”傷勢顯然不影響東華的毒舌,不過冷冷的一句話,立時又讓老鳳凰跳了起來。
“嘿,我這……”
折顏想了半晌沒想出什么有力的招回擊,正在咬牙切齒,聽得東華又說:“不用全讓小白知道!總會好的,白白讓她擔心!”
老鳳凰倒是也有顆體恤的心,他瞥了東華一眼:“傷是有些麻煩,不過花些時日而已,在此好生休養,沒什么大不了,每日里那點痛想來你也不放在心上……”
東華慢悠悠地打斷他:“緲落又出現了,你得給我治快些!”
折顏手上一停,瞪大了眼看著他。
對面的人水波不驚:“我已讓連宋轉告夜華,但六界之中必有一番震蕩。”
話頭止在這里,林中一片寂靜,幾片桃花撲簌撲簌掉落在桌上。
一陣腳步聲過來,東華睜開眼,是鳳九回來了。
她手里提著一串東西,有人間的美酒,也有些趣致的小物件。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小狐貍真還想出借口來了。
她把東西往桌上一擱,也不看東華,朝著折顏問道:“看完了?可要緊么?”
折顏瞄了東華一眼,唰地打開了手中的折扇,挑著眉說:“到我這里還有什么要緊的!喏,藥我都給你分好了,草藥煎服,每日兩劑,丸藥吞服,每日一次。”
他還特地關照鳳九,“煎藥的水別放太多,不然破壞藥性,也枉費我的一片好意!”他盯著東華,最后一句說得咬牙切齒。
東華料定藥中定是加了什么蛇膽、黃連,每次都想這么整自己,不由嘆道,真是幾十萬年如一日的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