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黑暗。
東華在這樣的黑暗里緩緩下沉,像羽毛,像落葉,也像微塵。
他還無法找到完整的意識,只是每次醒來的片刻始終在下沉、下沉。他不知究竟要沉到哪里去,黑暗中沒有時間與空間,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仿佛唯有下沉才是歸宿。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
最早是在化生前,他于天地初開的三清之氣中逐漸有了意識,伸展開陌生的肢體,接觸到異樣的世界,快要降世時便是這么懵懂著不停下沉,似乎是從很高很高的穹頂之上漸次落到地面。他睜開眼,見到的是灰蒙蒙天空下一片荒蕪的碧海蒼靈。
接著是在年幼時,他同碧海蒼靈周圍的仙魔妖獸爭奪食物與生機,一次次遍體鱗傷中掙扎著跳進靈泉,泉水蕩漾,他也是這么恍惚著從血色浸染的水面不停下沉。他睜開眼,見到的是閃耀著微光的泉水在頭頂聚攏,從未有過父母的他覺得如此被包裹著有些暖。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再無機會體嘗這種源自內心的沉淀。那時以為是因為長大了,修為高深了,學得無悲無喜、不嗔不怨、心無掛礙,于是便有人說,是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現在想來委實有些可笑,心無一物與心有所守又怎能一樣!
再次體驗到下沉是在碧海蒼靈中與緲落大戰之后,他帶著對使命的覺悟與對鳳九的不舍奔赴那個結局,于佛鈴花雨中不停下沉,心中卻有萬千記掛與不甘。他睜開眼,以碧海蒼靈的深厚仙澤為后盾,迎上了漫天羅織的九天玄雷,才終于延續了與鳳九的不解之緣。
黑暗不一定是危機,下沉也不一定是沉淪。
也許,又到了該選擇的時候。
有一日,他清醒的時間長了些。
下沉中,他感受到了來自身后的一束光。他無法轉身去看,只覺得自己離光越來越近,連視野也映出一片亮白,明暗輪轉竟有些虛幻。
既來之,則安之。他靜靜地穿過一片明亮,又靜靜地看著那片明亮慢慢成為掛于視野上方的一個亮點。
那是一扇門,東華等待著即將出現的一幕。
一個似曾相識的蒼老而沉靜的聲音在他四周響起:“汝何復來?”
東華心想這是認出自己了,倒也不隱瞞,誠心道:“吾不知。”
那聲音話鋒一轉:“何為知?何為不知?”
“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知方不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東華有心打了個機鋒。
“巧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非無窮,莫若以明。”今次這聲音倒有了些生氣,又道,“既已修心,何故抱殘守缺,執著一念?”
東華反問:“何為殘?何為缺?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那聲音流露幾分贊賞:“不錯,唯達者知通為一。”又問,“以汝之見,何以修心?”
“沖淡平和、寧靜致遠是修心;輾轉磨礪、通達大道亦是修心。與其避世遠遁,勿使染塵埃,不若披肝瀝膽,明鑒破是非。圣人和是非而休乎天鈞,以出世心修入世道,以道樞破萬劫,何如?”東華答得十分堅定。
那聲音沉吟了片刻道:“雖萬難而不破?雖百折而不回?”
“雖萬難不破!雖百折不回!”
那聲音轉眼又道:“何謂正邪?正邪有定乎?”
“應運而生謂之正,應劫而生謂之邪。內便于性,外合于義,循理而動,不系于物者,正氣也;重于滋味,淫于聲色,發于喜怒,不顧后患者,邪氣也。正邪無定,陰陽消長,皆孕于天道。六界眾生,五族蕓蕓,或有清明靈秀,或有殘忍乖癖,正氣之所賦、邪氣之所秉,不以族分、不以人定,守正者皆可譽之,挾邪者皆可撻之。”
那聲音又拋出個問題:“大道恒常,死生無常,何解?”
“死生,命也;夜旦之常,天也。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終天年而不廢,何須解?”
那聲音哈哈一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小兒略有進益,望汝銘記今日之心。”
東華原以為與那聲音的對話到此即為收尾,誰知片刻之后,那聲音又驀的補了一句:“大成若缺,大盈若沖,福禍相依,孰知其極!”
之后,四周徹底恢復了寧寂。
一番思辨之后,東華倒覺得清明不少。
兩次在似夢非夢時有同樣的境遇,應非偶然。那個聲音雖未多說,卻字字箴言,對他內心深處的問題給出了點撥,他心中感佩,對其身份也隱約有些猜想。
他問什么是修心、什么是正邪、什么是生死,又問能否忍受痛苦磨折,實則是點出求道之路的恒常與莫測,恒常的是艱難,莫測的是機遇。無論是凡人、仙者或是他這所謂的尊神,于大道而言都只是滄海一粟。求道,不能只求安逸、超脫;悟道,也不能只靠紙上談兵。
鳳九當日曾問,為何從前成天打打殺殺,后來佛理還習得通透。其實這兩件事并不矛盾,打殺只是行,行不是重點,重點是以什么心來御行。
正如他與那個聲音所說,大道對于通達者來說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萬事萬物在變,而大道不變;大道的形式會變,但大道的實質永存。
比如緲落與姬蘅,雖則是不同的人來挑起爭端,但對于大道而言都是代表劫難的一方,時光推演到某處,正邪消長到哪里,自有彼時該應的劫、該承的果,不是她們也會是別人。
是與非,黑與白,此與彼,自始至終都存在,無論是仙是魔是人是妖并無區別。
有鑒于此,從遠古洪荒里走來的東華始終覺得,歷練才是錘煉心志的良方,對修為是,對成長也是,在一次次自問與他問中去偽存真,方能堅守本心、圓融通達。
而說到感情,他雖希望與小白過上平淡和暖的日子,卻也知道等待他們的從來不是坦途。
天道與天命,給了他很多,讓他承載了很多,也讓他失去了很多。
然而,從最初天命所說的無緣輾轉走到今日,千回百折之后,他與小白羈絆日深,即便各自傷痕累累,他仍難掩歡喜,所謂天命并非一成不變,所謂無緣也早已變了模樣。
小白雖小,卻與他心意相通、攜手與共,如今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能平淡地安享和樂固然好,但要歷經歲月淬煉后的平淡才是他所追求的真,才是他想印證的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艱難險阻他不怕,大不了披荊斬棘、砥礪前行,他只想抓住彼此的每分每刻,成就最好的點點滴滴,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為了這句話,他還要努力與小白團聚,這才是現下最重要的事。
離開那個聲音,東華又在無盡的黑暗中下沉了許久。
近來黑暗中漫上了淡淡的迷霧,迷霧深處隱約有了些光點,光點零星綴在黑幕中明滅閃耀,像極了銀輝熠熠的天河。
他有預感,轉機也許即將到來。
一日,他醒來后發現周遭突然亮了許多,不知什么時候他從黑暗中投入到一片白光里,光線朦朧柔和,一樣的分不清上下左右,卻有些細微的聲音傳來。
他聽到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鳳九的聲音。
她清似春雨的嗓音輕言細語,正在同誰說話:“小家伙,怎么又趴到父君身上去了!你這么壓在父君胸口,他該難受了!”
細弱的聲音應答道:“嚶嚶,嚶嚶。”
“哦,你說父君身上冷,給他捂捂呀,真乖!不過,咱們別壓在父君胸口好不好,你這么重!”鳳九依舊輕聲說道。
“嚶嚶嚶!”小小的聲音似乎有些不滿。
“還說自己不重,看看是誰吃成了小圓球呀!滾滾哥哥小時候都沒有這么圓!”鳳九的聲音中帶著些笑意。
“嚶——”
“怎么,生氣啦?好了好了,娘親不說了,要不,來給父君捂捂手吧!”鳳九柔聲提議。
原來是小狐貍和小小狐貍,東華微笑著細聽,圓圓的小毛團啊,可惜他并沒有感覺到小小狐貍的重量與溫度,不能親手摸一摸讓他很是遺憾。
再一次醒來,還是在那片白光里,看來確是有了些變化。
這次是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似沉穩又似輕巧,從不遠處行來,慢慢停到他身前。
那人良久方說:“父君,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九九很想念你,滾滾和妹妹也是!”
原來是滾滾。
他聲音中帶著擔憂:“這么久了,父君的傷還沒好,九九和我都很擔心!滾滾不想失去父君!滾滾不要寶劍了,只要父君快點醒過來!”
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再開口時略有些哽咽:“九九說滾滾已經是男子漢了,不應該哭。父君放心,滾滾會練好本領保護好九九和妹妹的!”
東華可以想象小小少年望著他心事重重又努力振作的模樣,他很想摸摸滾滾的腦袋,安慰兒子兩句,讓他不必憂慮,但是無法,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
隔了一陣,他終于又聽到了鳳九的聲音。
這次她似乎是一個人。
她的嗓音不似與小家伙對話時的輕快,倒是略帶輕愁:“東華,你還要睡到什么時候?上次是我不好,害你等了許久,這次換我來等你可好?可是,我只讓你等了幾個月,你卻讓我等了好幾年!”
她輕輕地抽著鼻子:“女兒很好,她可喜歡來陪你了,每次都偷偷趴在你身上,是不是她還記得父君懷中的溫暖?讓你和女兒受苦了,對不起!”
她又更惆悵地說:“東華,我想你了!你再抱抱我,我想你再抱抱我!是不是親親你就能讓你醒過來?可我親了你為什么不理我……”
鳳九在小聲地啜泣,東華雖未感知到其他,卻覺得她的淚水就滴在自己心里。這么多時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痛。
他的小白在傷心,他的孩子們在擔憂,他卻什么都不能做,這讓他很無力。
洪蒙杳杳,歲月無聲,籠著他的白光如潮水般漲落,他在一次次清醒中聽到了更多的聲音。有時那聲音近得似只隔著一扇門,推開門就能迎上一十三天的郎朗青空、擁住馥郁柔軟的心上之人。
然而,就是這咫尺卻橫亙了天涯。到底怎樣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