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貍崽攸攸今年剛滿千歲。
與剛出生時相比,她除了略微長大了些,能化形變作女娃,也能說會道、能跑會跳以外,仍舊是奶娃一個。
鳳九拿攸攸與滾滾作比,還頗為憂心過一陣子,只因千歲時的滾滾雖是孩童,卻也有凡人五六歲的樣子,可小狐貍崽攸攸化形的時間雖不晚,卻長了好幾百年都是兩三歲的奶娃模樣。她憂心是否因懷她時受了邪祟侵染導致先天不足,即便后來得了東華的赤金血滋養仍無法彌補。
做娘親的一旦生了想法,怎么都覺虧欠。要不怎么說,有種虛弱叫娘親覺得你虛弱呢!
此時的鳳九早已放下當初對女兒的那點心結,對著這只得來不易的小狐貍崽,左看右看都覺得:不行啊,總是不長肯定是身子骨弱,還得再補補!早先控制著不給多吃的禁制現下也有了松動,把貪嘴的小狐貍崽樂得沒了邊,她可不管為什么突然待遇升格,只要有的吃都好說。
如此,小狐貍崽肉眼可見地圓潤了起來,一身狐貍毛更是油亮光滑,讓她的圓毛愛好者父君愈加愛不釋手。只是吃了那么多顯然都在寬度上做了發展,從身長來看并無多少助益。所幸化為人形時尚可歸為奶胖,還不致太過突兀。
東華倒覺得很好,肥嘟嘟的毛團子和肉嘟嘟的奶團子手感都不錯。他安慰鳳九,尊神后裔成長總要慢些,也并非各個相同,攸攸活潑好動,精力充沛,未見有恙,不必過于擔憂。鳳九這才慢慢收了些憂思。
正因為攸攸總也長不大的樣子,鳳九未舍得讓她進學堂。東華也不在意,進不進學堂有什么打緊,想要學時他自己就能教。
滾滾雖有些艷羨,倒也不嫉妒,奶聲奶氣撒嬌耍賴的妹妹亦是他嬌寵的寶貝。小哥哥已有了作為男子漢的覺悟與擔當。
于是,小家伙整日里東竄西跳、逗貓惹狗,比滾滾當年不知鬧騰了多少倍。原本莊嚴肅穆的太晨宮,如今除了小狐貍崽的嬉鬧聲,最常聽到的就是鳳九這個娘親的怒吼。對于這番熱鬧,東華喜聞樂見,每每扯了嘴角微笑,只覺一十三天越來越像青丘了。
自然,這樣的場景中也少不了小狐貍崽來向父君求救的一幕。奶團子被娘親追得走投無路時,只能往父君身后躥。但也不是總能成功,能得父君庇護的機率占三成,連累父君一起被娘親罵的機率也是三成,剩下的則是因為把娘親惹急了,反被父君提溜著主動交給娘親消氣去的。
一來二去,鳳九還向東華抱怨,怎么兒子與女兒好像換了性子似的。東華卻佯裝沉思道:“當年誰說自己是‘青丘大魔王’的?攸攸到底是像誰呢?”
被戳中痛處的小狐貍還待耍賴,不想老神仙貼近過來補了一句:“小白,女兒像你一樣玉雪可愛,我很喜歡!”一句話便讓她心中熨帖著閉了嘴,默默認了這魔王稱號。
這一日午后,攸攸瘋跑了幾圈回來,趴在父君身邊,本想安靜陪他看會兒書,結果父君一邊悠閑地翻書,一邊十分順手地來擼她的毛,沒一會兒就把她給擼困了。等她一覺醒來,已是在父君書房的榻上,一團錦被睡得凌亂,父君卻沒了蹤影。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從榻上跳下來,在空無一人的書房里踱了幾步。
平日里雖也來這里,多半是來找父君玩,或被娘親差遣來喚父君,急急忙忙來、急急忙忙去,倒未曾仔細看過這里的陳設,只知地方很大,有許多孤本珍籍,還有各色珍奇古玩。有時滾滾哥哥會來這里請教父君,只是他們說的什么她不大聽得懂,沒一會兒就失了耐性跑遠了。
今天,她不知怎的竟有耐心細細打量周遭。多寶架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露出個有些熟悉的邊角,放的位置有些刁鉆,以大人的身量應該不會留意這個高度的東西,若非小狐貍崽這海拔看什么都自下而上,定然也不會注意到此處。
攸攸湊近了去看,原來是個通體水藍的琉璃盒,與她之前在父君手上見到裝糖狐貍的盒子倒有點像。她伸出鼻子嗅嗅,隱約聞到了一股蜜糖的香氣,頓時眼睛一亮:莫非是父君藏了什么好吃的?
狐貍爪子不頂用,她索性變了女娃,踮著腳尖從多寶架的下層深處摳出了那琉璃盒,又迫不及待捧著盒子一屁股坐下,小胖手扒拉開蓋子定睛一瞧,小狐貍崽立時歡聲雀躍:果然是塊蜜糖!還是塊很漂亮的蜜糖!
以前吃的都是娘親做的糖狐貍,這琉璃盒里的卻是塊比那個大很多的糖畫,上面有個人還有三只糖狐貍,倒很像父君、娘親、哥哥和自己,看著就挺稀罕的!
她舔了舔嘴唇,有點饞,但又覺得這么一塊稀罕的蜜糖就此吃掉似乎不太合適。
小奶娃捧著琉璃盒專心致志地盯著那塊糖畫,糖果的甜香絲絲縷縷地鉆到鼻子里來,奶團子要啃著手指才能稍微抵擋下源源不斷的口水。她偏過頭,假意不去看那塊蜜糖,可誘人的香氣似帶著鉤子一般,勾得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繞回來。
“父君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呀!”奶團子嘟嘟囔囔,想等父君回來問一問是不是能吃,可是等了好一陣子并不見有誰過來。
她等得無聊,手指都嘬得沒了味道。又變成毛團子,將大腦袋耷拉在兩只前爪上,搖著尾巴一瞬不瞬盯著那塊糖。
心中有個小小聲音在說:就舔一口,父君應該不會在意吧!念頭一起,只覺這聲音越來越響。毛團子終于忍不住湊近了那塊糖,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細膩醇香的蜜糖味道在舌尖炸開,迅速征服了味蕾:嗯,果然好吃!
有了第一口,便有了接下來的第二、第三口。被蜜糖攫取了全部注意力的毛團子,已然把其它拋諸腦后。
于是,待鳳九踏進書房來找團子時,便看到了把一塊蜜糖舔得口水淋漓的小狐貍崽。
鳳九為了防這只貪嘴的小吃貨,已經權衡了很久藏蜜糖的地方。思來想去,太晨宮的幾處殿宇,只有東華的書房小家伙來的最少,而東華自己并不怎么動多寶架上的東西,她特意挑了個不大引人注意的地方存做好的蜜糖,想來不過隔了一兩日應無妨礙。
誰知,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這只饞嘴的小狐貍崽。不光發現了蜜糖,居然還舔了起來!等她從攸攸嘴下拎起那塊濕噠噠的蜜糖一看,好嘛,一會兒功夫已經少了五分之一!
“你個饞嘴的小狐貍,怎么把娘親送給父君做禮物的蜜糖給吃了!”
鳳九一時怒從心頭起,抬起手就在小狐貍崽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兩下。同時,又有些慶幸,幸好來找團子的是自己,以及幸好做了兩塊蜜糖。
攸攸反應也快,她見來人不是父君是娘親,又對她吃了蜜糖這件事十分憤怒,隱約覺得這塊好看的蜜糖怕是有什么與眾不同的來頭,待到聽說是送給父君的禮物,不由懊惱起來。雖然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她也未立時逃竄,倒是耷拉著耳朵,討好地看著鳳九:“娘親,這是做給父君的什么蜜糖?”
“明日就是父君的生辰,怎么連這你都忘了?”
小狐貍崽一愣,她雖然記住了父君的生辰在二月初六,可是對于如何計算時日并無什么概念,父君又不喜張揚,每次不過是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因而這么多年娘親替父君過的生辰,她只記住了滿桌的好吃的。想及此,小狐貍崽滿心愧疚,眼巴巴望著鳳九:“娘親,我錯了……那該怎么辦呢?”
鳳九瞧著眼前夾著尾巴難得老實的奶團子,心中暗笑不已,她眼珠一轉冒出個主意。
隔天就是二月初六。
太晨宮雖婉拒了一干小仙們的登門道賀,對于老友們的賀禮倒未推拒。這些老友們也識趣得很,曉得東華并不欲大宴賓客,便十分貼心的連登門都省了,免得又被狗糧喂得心塞。
鳳九照例做了一桌美食佳肴,卻在坐定后一本正經地宣布今日尚有特別節目。東華見席上獨獨少了最小的狐貍崽,不由眉毛微挑,見狐貍崽的娘面露得色,倒有幾分期待。
未幾,殿門口磨磨蹭蹭滾進來一顆色彩斑斕的“球”。
殿中眾人定睛一看,正是太晨宮中的小公主攸攸。今日她難得穿了條小裙子,裙上綴著珍禽羽毛織就的花紋,連發飾都是華麗的翎羽做成的頭冠,將一頭與東華相同的銀發遮得嚴嚴實實。
還別說,這衣裙、發飾若是單看件件都是珍品,只是如許顏色堆疊在一處難免有些“亂花漸欲迷人眼”,著實一言難盡。加之小娃兒不過兩三歲孩子的身量,又帶著圓滾滾的奶胖,于是甫一出場眾人已是忍俊不禁。
待到小娃兒抬起頭,一張嫩白的臉上不知怎么被涂了兩團鮮亮的胭脂,即便是那副烏黑明亮的眸子也壓不住喜感撲面而來。滾滾已然捂著嘴笑出聲來,便是一貫淡然的東華也綻出一抹微笑。
鳳九倒是正經得很,不顧小狐貍崽撇著的嘴,拍拍手道:“攸攸,可以開始了!”她朝早已候在一邊的宮人打了個手勢,樂聲便響了起來。
五彩的團子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臂,盡量舒展著四肢起舞,奈何頭大脖子粗、腿短胳膊也短,本應婀娜多姿的動作愣是成了小肥啾亂撲扇翅膀。眾人原本還有些壓抑的笑聲又大了些,滾滾十分不給面子地捂著肚子笑岔了氣。
鳳九見小團子苦著臉亂了腳步,連動作都丟三落四,倒有些心軟,到底是昨日才教的,小團子能記住這些已算驚喜。她上前兩步領著攸攸把剩下的半首跳完,眾人這才知道了這首曲子的本來面目。
東華笑意盈盈,眼前步履輕捷、娉婷婉轉的佳人,發間步搖晶瑩輝耀,蔥白玉指玲瓏翻飛,旋轉間鳳羽花印記忽隱忽現,一雙秋水美目暖意晏晏;再看一邊的小狐貍崽,盡管跌跌撞撞,動作稚拙,倒也有了些樣子,雖則不甚甘愿,在眾人的笑聲中卻并未放棄,頂著一頭細汗堅持到了最后。
“好!”樂聲方歇,他為著娘倆的共舞起頭喝了彩,眾人紛紛應和,終于讓蔫了的小狐貍崽有了一絲精神。
“夫人跳得甚妙!”最先夸獎的當然是自家帝后,要不是還有這么多人在,東華大約還要拿帕子給顧盼生輝的小狐貍擦擦莫須有的汗。
接下來才是逗小團子:“攸攸這是跳的什么呀?”
小團子埋在父君懷里不吭聲。
鳳九道:“攸攸說要給父君慶賀生辰,原本想跳百鳥朝鳳,還是繁復了些,便只取了一段……”
滾滾在一邊插嘴:“一只小肥啾……”
小團子轉頭瞪了哥哥一眼,卻仍舊噘著嘴不說話。
東華不解地看了看鳳九,對小狐貍崽今日的老實倍感訝異。
鳳九憋笑憋得辛苦,也不解釋,招呼著開席。
要到慣常的獻禮環節,才揭曉了謎底。
鳳九拿出那塊早就做得的全家福蜜糖,果然哄得老神仙眉開眼笑,覺得夫人真是心有靈犀,描摹出了自己最中意的樣子。開懷之下,他順手將懷中已然變回毛團子的小狐貍崽又好好擼了幾把。
這不擼不要緊,一擼卻發現某條小尾巴上不知怎的竟禿了一塊。老神仙皺了皺眉,低下頭去細看,對上小狐貍崽委屈巴巴又無精打采的眼神。
此時,鳳九又從懷中掏出件毛茸茸的東西遞給東華:“這是我和滾滾、攸攸送給帝君的禮物!”她頗為得意地將之晃了晃,一團鮮艷的亮色在東華眼前跳動。
他接過那團物事才發現,竟然是個混雜了三種顏色的毛球,最大的一團是赤金色的,赤色和銀色的少些,綴在赤金色的周圍。三種毛色質感略有不同,混在一處卻格外和諧。
東華將之放在手中捏了捏,又揉了揉,溫溫軟軟,好似同時擼了三只狐貍的毛,一時愛不釋手,欲罷不能,瞬間已起了數個念頭,想著怎么才能把這寶貝不著痕跡地顯擺給別人看見。
他笑著望向鳳九:“拿尾巴做筆還不過癮,怎么又有了這主意?”
鳳九曉得他必然是滿意的,瞥了一眼萎靡的毛團子,湊到東華耳邊輕聲道:“其實都是因為小狐貍崽偷吃了我給你做的蜜糖……”
東華何等聰明,立時明白了今日生辰宴上諸事的前因后果:原來是小狐貍在懲罰小狐貍崽,這才又是彩衣娛親,又是狐貍毛團。他給了鳳九一個戲謔的眼神。
老神仙忍著笑,抱起小狐貍崽,十分可親地說:“攸攸,父君很是喜歡你的禮物!今日的舞跳得不錯!”
“……真的嗎?”小狐貍崽可憐巴巴地抬眼求證。
“真的!以后攸攸會跳得更好!”他又瞥了眼禿了的尾巴尖,一本正經地安慰道,“尾巴也會很快長好的,不用擔心!”
得了父君的肯定,毛團子才又振作了些。
滾滾抱著攸攸回去歇息時,小家伙還有些記恨哥哥方才的打趣。滾滾一邊拍著小狐貍崽扭來扭去的身子,一邊軟聲說道:“好了好了,就算是小肥啾也是只可愛的小肥啾!”
東華噙著笑意看他們走遠,回過頭來捏捏鳳九的鼻子道:“你這娘親,倒是慣會捉弄自家娃兒的!”
小狐貍眉眼一挑:“怎么?帝君還心疼了?”
東華將面前美目顧盼的小狐貍摟過身邊:“為夫只是疑惑,難道就沒有別的禮物了?”
做了這么多年夫妻,鳳九自然知道這是什么的前奏,她不著痕跡想要退后一步:“還有什么?其他那些重復了千百次的,想來帝君也膩了……”
誰知這動作并未得逞,未幾便被一條有力的臂膀拉了回來,耳邊是東華不緊不慢的語聲:“夫人此言差矣!膩不膩的,可不得過生辰的人說了才算!為夫不覺得膩,并且食髓知味,甚為著迷!再說,千百次算什么……”一邊說著,他的唇瓣已湊到小狐貍的頸間。
鳳九只覺溫熱的氣息拂過肌膚,背脊滾過一片戰栗,狐貍毛都要根根豎起,二人相擁的每一寸逐漸火熱。
雖則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卻不想來得如此迅速,她嘴上說是要逃,其實心中亦有期許。
沉醉在東華眸中熠熠的星光里,她遲鈍地醒覺,還是沒能逃脫拿自己做禮物的命運。可是,這兩情相悅的美好,又有誰會嫌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