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寂寂,閑花紛紛開且落;山中杳杳,離雁戚戚還復來。
東華在青丘往生海蕩漾的水波里浮沉,正心無一物、入定調息,海水涌動的聲音柔和規律,載著他回旋遠去,虛實之間他仿佛來到了熟悉的空間里。
屋內是白檀靜雅的香氣,他支著額頭假寐,沾染著白檀的帕子似有若無地在他鼻尖掃過,還故意抖了抖,幾聲竊笑從身側傳來。
他嘴角微揚,這只頑皮的小狐貍。
“東華~”小狐貍壓低了嗓音柔柔地喚他,“要不要吃蜜糖,我……”
話音未落,已被他拉入懷里,不必睜眼,一個吻印在她柔軟的唇瓣上,他留戀地吮了吮,方才微瞇了眼滿意道:“嗯,不錯,很甜!”
小狐貍捂著嘴紅了臉,指著放在桌上的匣子急道:“你!這才是蜜糖!”
他望著她露在手掌外靈動警覺的美眸,笑意愈加濃厚:“不,這個更甜!”說罷又要湊上前去。
小狐貍的爪子捂得更嚴實了,一雙眸子控訴般地瞪著他,話語從手掌下不甚真切地傳了出來:“還親還親!都腫了!”
“哦?疼嗎?給我瞧瞧!”他皺眉正色道。
小狐貍見他面色有些凝重,遲疑著放下爪子,豐盈的紅唇確然有些腫脹。他憐惜地輕輕碰了碰,有些愧疚,倒不知自己這樣沒有輕重。
“抱歉,小白!我就是,太開心了!”他拉著小狐貍的手環在自己腰間,思來想去只好將吻印在嬌艷的鳳羽花上。
鳳九的紅嫁衣襯得她眸含秋水,肌膚賽雪,她仰頭望著他眉目生情,小手在他背后緊了緊,翕動著輪廓分明的唇瓣笑得開懷:“我也是!”
二人連體嬰似的抱了許久都舍不得分開。
良久,鳳九才想起什么似的問了聲:“不是說要去碧海蒼靈?”
“碧海蒼靈”這幾字一出,東華眼前突然場景一轉,再睜眼時,便已來到了碧海蒼靈。
他倆站在那棵巨大無比的佛鈴樹下,紛紛揚揚的佛鈴花瓣似雨落下。
鳳九在樹下擺弄著柔軟飄逸的裙裾,一抬眼露出她愉悅的眉眼,大而清澈的瞳仁里映著他的樣子。她貼著他,半個身子偎到他懷里,兩只小手揪著他的衣襟,聲音嬌軟而甜蜜:“你怎么把他們都趕走了?”
“煩得很,有吃有喝有拿還賴著不走!耽誤我們的蜜月!”他臉上掛著幾分嫌棄,又有掩不住的炫耀。
鳳九掩唇輕笑:“帝君,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她歪著腦袋看他,眸中閃著戲謔,卻亮得晃眼。
他摟著她的腰身,感覺溫軟的軀體又離自己更近了些,喉頭有些干澀,他低啞著嗓音問:“什么樣的?”
灼熱的目光讓懷中之人面染紅暈,說話都有些不利索:“就是,就是……”
不待她說下去,他已經將唇貼到她的額頭上,溫熱的氣息像羽毛般掃過她的心頭。“是這樣?”他問。
鼻尖順著她秀美挺翹的鼻梁輕輕滑下,蜻蜓點水似的撩撥了一池漣漪,又因為緊跟著的一個吻讓漣漪有了起伏。“這樣?”他低緩的語調掩不住她略有些失措的氣息。
“還是……”他望著她微張的小嘴,待要順勢作為,不想她醒過神來,抵住他湊到近前的俊臉,奮力掙扎。
“……就是臉皮有些厚!”她終于吐出了后半句話。
“唔?”他煞有介事地皺眉退遠了些,又故作疑惑道,“這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夫人!”
鳳九還想再說什么,被一個繾綣的吻奪去了聲息。
纏綿交織的呼吸,胸腔起伏的憋悶,識海翻涌的暈眩,微小的電流在醞釀,不可救藥地漫山遍野,勾人的酥麻感自他們碰觸的每一寸肌膚躍過,激昂又恍惚。
軀體的溫度在傳遞,靈魂的震顫在同步,他們像原本就是一體般,每個弧度都嚴絲合縫。
他們在朦朧中交換著眼神,從對方的眼里看到自己,也從對方的心里看到期待,不經意間溢出滿足的低吟。
“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鳳九面頰上的紅暈攀上了眼底眉梢,她摟緊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輕嘆,“東華,你是我的了!”
她甩甩酸軟的手臂,像是無意中得了寶貝的人,一邊不肯撒手,一邊又患得患失,想了想不太確定地道:“我們會一直,一直這樣的吧?”
“錄婚媒簿子時一起盟過的誓你都忘了?總不成大婚時說過的話也忘了?”大手點著她的鼻尖,阻止她胡思亂想,“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么!”見她仍瞪著大眼不放過,他鄭重道,“汝之所愿,誠如我心!小白,我們會長長久久,直到永遠!”
她這才滿意地放松了心神,趴在他肩上昏昏欲睡起來。閉著眼睛,十指交握,便連此時她也不舍得放開他的手,嘟囔著:“東華,我們要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他替她裹緊了衣衫,又將她更深地揉進懷里。
清風卷起佛鈴,裹著溫言軟語遠去。
然而風并未停歇。
從零落起舞的清雅之風,到漫卷肆虐的狂暴之風似乎只是一瞬。
狂風吹散了輕云與流霞,天地遽然失色,只余一團昏黃的光落在遙寥的荒原里。
光線太過昏暗,其中影影綽綽籠著些什么,卻怎么都不真切。
東華湊近去看個究竟。
內中似乎有兩個人影,背對著他一坐一臥,二人都發絲凌亂,衣衫不整,外衣上斑駁的陰影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分外莫測。
像是被呼嘯的風吹亂了頭緒,連光影都跳躍著幾乎明滅,陷入靜止中的人許久才有了動作。
坐著的那人俯身細細看了看另一人,從懷中緩緩掏出樣物事,低頭端詳片刻,手中忽的一動。隨著這人的動作,仿佛就在同時,本已接近消亡的光線陡然一暗,連嘶吼的風聲也在一瞬間銷聲匿跡。
東華正自詫異,猛然覺得胸口襲來一陣劇痛,宛若掏心挖肺般,將他從連綿的幻境里抽離了出來。他被這尖銳的疼痛激得一顫,呼吸都斷了一瞬,隨之而起一片強烈的灼燒感,一股熱流收煞不住涌出了唇邊,他嗆咳著嘔出了一口血。
因著他步履不穩,結界在水中動靜頗大地震了震。赤金色的血珠沾在結界上,流轉著淡淡熒光的表面閃了兩閃,抖動幅度反倒更大起來。
東華捂著尚未平復的胸口,來不及思想變故的緣由,便敏銳地察覺到,就在不遠處傳來一股斷斷續續的波動,不知哪里勾連著結界,叫它有了反應。他忍著心頭不適警覺地掃視四周。
剛剛經歷術法清理的往生海此時多了幾分通透,倒是可以更為清晰地看見海底的景物。除去遠遁的水族,水底的遺骸并未減少,但總算安詳不少。也因為混沌之息的緣故,此處水生植物稀薄,偌大的空間顯得生機不足,頗為寂寥。
然而,也就在這寂寥中,絲絲縷縷釋放的熟悉氣息叫東華心驚——才剛消除的混沌之息又在哪里悄然生成?
他探出神識確定方向,終于在一處碩大的礁石后面發現了一個無名深洞,礁石周圍一片死寂,似有若無的混沌之息便從此處來。
深洞之中漆黑一片,凝神端詳時,這黑又非全然凝實的黑,倒像是涌動的霧氣,因太過濃厚沉郁而致引人錯覺。
洞口應是覆著某種結界,洶涌的混沌之息無數次沖擊著洞口,卻被無形的結界阻擋在了洞內。而這樣的沖擊不知發生了多少次,許是因此使它松動了分毫,雖將大部分混沌之息擋了回去,卻仍有些漏網之魚突破重圍出來。
不過,讓東華更為震驚的是這結界的手法,十分之熟悉,熟悉到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都會以為出自他手。
他有了個大膽的猜想。未曾想到,使青丘落于頻頻被兇獸侵擾之險境的間接誘因竟然還有這般出處。但這必然不是封印者的初衷,他所好奇的是,為什么要把混沌之息封印在此處,又或是說這封印背后隱藏著什么?
懷著這樣的疑問,東華并不準備遠觀,而是選擇深入其中。
突破結界并不如想象的困難,已然衰減不少的輝光在一陣激越的跳動之后,仿若見到了久違的親人般,暢通無阻地接納了他的到來,這更加印證了東華關于封印者的猜想。
結界之后并非坦途。無數混沌之息的疊加雖然一時半會不能對他造成影響,卻實實在在地榨干了此處的生機。被堵得密不透風的洞中,沒有一絲光線,看不見四壁的樣貌,如雙目失明般向前摸索,行了良久不過移動數丈。
如此躑躅非為良策,東華想了想,雖然修為恢復不多,仍舊凝出一個光團來為他開路,只讓洞中的混沌之息略微稀薄些,當務之急乃是摸清此處深淺,要驅盡倒不急在一時。
光團在前方行進,一開始東華尚有些顧忌,后見摸索良久無果,索性放開拘束,全憑神識操控,速度越行越快,將混沌之息一路蕩開豁口,自己緊隨其后,遠遠望去宛如在一片混沌中硬生生劈出條道來。
只是,一人一光團于深重的黑暗中太過渺小,濃郁的黑氣躲閃著開道的光團,又在他們義無反顧向前時于其身后漸漸彌合,仿佛片刻之前的空洞從未出現過。
茫茫一片中最易叫人產生錯覺。
東華一路向前,心頭油然而起一絲悸動,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勾起他的共鳴,惆悵中裹著欣喜,牽掛中流露遺憾。
他略有些迷惘,畢竟這么些年來,別人見他也許情緒起伏頗多,而要讓他感同身受的卻極少,思來想去唯有近旁可以稱為“家人”“朋友”的那幾個。可是,在這里,在混沌之息匯聚的往生海深處,會有什么當得起這樣的稱謂?
但是越往前,這種共鳴越甚。如果對面是人,他會覺得對方一定因為遭受了什么困厄而處于莫大的哀慟中,且是積年累月黯然銷魂的那種。堆疊起伏的情緒如這混沌之息一般濃重,便連他也隨之沉郁了幾分。心在胸腔之中鼓蕩難平,催促他前去揭開謎底。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出現了一片暗淡的微光。
與清除混沌之息后的往生海上空相比,這片微光太過不起眼,它不能讓你想到一碧如洗的青空、煦陽和暖的春秋,便是連綿細雨、晨曦微露時的天光,也好過如此。要么,是轉換了天時,黎明之前、無月之夜;要么,是恰逢了天象,黑云壓境、災禍來襲;要么,此處并非出路,另有一段險途。
無論哪樣都有曲折,東華提振起精神,小心迎上前去。
他在微光前的結界處略停了停,感知的共鳴強至極致反倒失聰了一般,這驟然而至的寧寂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在他心底激起巨浪。是什么?是什么!他似乎知道什么,卻又回避著什么,居然在這里徘徊糾結了幾息才又行動起來。
穿過此處屏障并無殊異,只是結界內外似乎已無差別。
東華原以為往生海隱藏的深洞已足夠讓他意外,然而這里,深洞之外更廣袤的空間里,四處彌散的混沌之息如一雙大手更緊地扼住了他的要害,他呼吸艱澀,心頭巨跳,虛長幾十萬歲的年紀,卻仍有無法面對的時候。
——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便是再經摧折,他亦不可能遺忘!可是,要他如何接受,這黑云翻滾、戾風呼號、滿地瘡痍、面目全非的空間,居然是他化生的碧海蒼靈!而他探身而出的深洞,竟然就是如大地之母般無數次撫慰了他傷痛的不竭靈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