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水,幾十萬年尚且匆匆,而況幾日?
連日來,滾滾為東華帶來六界的消息,雖未有大的變故,但危勢未減,天界眾人皆是惶惶。
那些指望東華挺身而出的仙官明里暗里打探消息,言語之中大有天道未彰、君何以怠的詰問,還有道貌岸然敦促他為天下先的,每每說起滾滾就頗為不忿。
東華卻十分看淡,六界眾生熙來攘往,有些東西本質上并無不同。他本就不是為褒獎而來,何須為嘈嘈切切亂了心神!倒是阿離確該費些心思,連修道之人也如此蠅營狗茍,可見“天道不彰”到了何等地步!老神仙不理世事數(shù)十萬年,后輩小兒怕是不知他的手段,但并不代表就能無底線地容忍。
與東華的淡定相比,滾滾此時更像個萬來歲的小毛頭,他坐立不安地望著自家父君,一遍遍地問:“父君,您真的要去?”
東華仿佛看到了千多年前剛剛見面時的那枚奶團子,當他偷聽到自己將將歸來便要去了結三毒濁息時,便是這副模樣。低垂的腦袋上,兩個發(fā)髻無精打采,圓鼓鼓的臉頰流露沮喪,大眼睛紅紅的,小嘴抿得很緊,尚留著窩窩的小肉手死死抓著他閑來無事做的小物件,卻倔強地不發(fā)一言。彼時的小團子舍不得父君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只是蹭到他懷里偷偷攥了衣角,久久不放。即便如今他業(yè)已為人夫、為人父,在東華眼里仍是那個奶呼呼的小團子。
他望著面前一表人才的青年,頗有“吾家有兒已長成”的欣慰。這種老父親的心態(tài)十分微妙,不過數(shù)千年前,他尚以為自己定要孑然終老,誰知神生無處不驚喜,不僅有了嬌妻,還有了兒女,而當真面對肖似自己的骨肉,才淋漓盡致地體會了天地間萬物輪轉、生生不息的奧義。此刻所做的一切哪怕別無意義,倘使能叫他們行得歡暢愜意足矣,從此傳承已有了印跡。
“此事若非放到父君頭上,你其實早就明白。不用糾結,這已是最好的安排!”東華拍拍滾滾的肩膀,頓了頓又說,“事不宜遲,時間就定在兩日后吧!”
“這么快!”滾滾訝然,但他心里也明白這一天早晚要來,且是宜早不宜遲的,可旁人關注的許是六界存亡,他卻不得不擔心舉重若輕的父君,“您的傷勢可恢復了?娘親那里……”沉穩(wěn)了幾十萬年的白棣上神有些手足無措,理智告訴他其實一切全憑父君主意,但憂慮又使他不得不面對可能的后果。
東華背轉身去,留給他一把清冷的聲音:“無妨,你知會阿離一聲,六界之中多多看顧,這兩日若無他事就不必來了。”
他把滾滾趕走,自己卻在案前坐了半晌。定下這日子便是指望快刀斬亂麻,再多不舍也不能改變終局,不如硬一硬心腸。只是,小白那里……
低頭摩挲著手指,資深的老神仙竟也有些為難。驅除混沌之息一事,變數(shù)頗多,無論哪種都不會是輕松的過場,一言不發(fā)確不太妥當,他雖有意避嫌,也不忍讓小白委屈。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到前夜再走一趟,以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jié)。
次日晚間,東華正在入定調息。
連日來他為著大計潛心休養(yǎng),拼盡全力也不過將修為恢復了五六成,除此之外再無寸進,情緒自然說不上昂揚。
自碧海蒼靈歸來,心上的舊疾倒頗為活躍,仿佛開啟了閘門,于每次夢魘后勾起陣陣激痛,似乎預示了某種征兆,叫他本就不美的心情更添了幾分煩躁,無奈何只得稍作停歇。
一片安靜中,東華聽到細細的刮擦聲從門外傳來,還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喚:“爺爺!”
安安?這時候他怎會來此?東華有些訝異。
滾滾應是吩咐過,近日太晨宮上下并未有人前來打擾他的清修,便是安安也被攸攸拘著,不大相見。
終究有些不放心,東華開門去看。
小人兒蹲在門外,又想敲門又怕驚擾,只是方才東華正凝心調息,未曾注意。他約莫來了有一會兒,小手拍得微紅卻不見有人搭理,大眼睛里霧氣蒙蒙,扁著嘴很是委屈的模樣。此時見門終于開了,頓時眼睛一亮,撲過來抱著爺爺?shù)耐龋瑑深w金豆已然滾落下來。
與這個愛哭包不同,滾滾和攸攸小時一個隱忍沉默、一個活潑愛笑,從來只有把別人整哭的份,東華覺得委實少了不少逗弄的樂趣,因而來此之后對安安倒有幾分縱容,見他如此,只得抱起來安撫。
小娃兒勾著爺爺?shù)牟鳖i,頗有些控訴地抱怨:“爺爺,最近您怎么都不跟安安玩了?父君還不讓安安來找您,說您需要休息,您是生病了嗎?”
東華抓抓小娃兒略顯蓬松的發(fā)髻,安慰道:“不用擔心,爺爺只是,只是有些事要做,暫時不能陪安安。”他捏了捏安安氣色好了不少的臉蛋,心下稍慰,但愿這次能一舉成功,為這孩子也好多爭一分生機。
“那什么時候能陪安安玩?安安還想讓爺爺教我武技與術法呢!姑姑說,爺爺比父君都厲害,安安想要爺爺教!”奶聲奶氣的小家伙已經(jīng)將心思轉到了別處,倒是個男孩子的模樣,總想著打打殺殺。只是這事卻不好說,東華并不欲做無謂的承諾,只得扯開話題:“可沒那么容易,等你先過了你父君那關再說!”
誰知小家伙還挺敏銳,他黑魆魆的眸子端詳著東華,歪頭質疑道:“爺爺不是在騙我吧?九九說爺爺總是騙人!”他想了想又補充,“是不是因為爺爺騙了九九,九九才哭的?”
安安跟滾滾小時候一樣,喚鳳九“九九”,據(jù)說是鳳九本人的要求,覺得“奶奶”把她叫老了。然而此時,對東華來說,這已不是重點。
“你說,她哭了?何時的事?”他皺眉問安安。
小娃兒仍懵懂無知:“就在剛才啊!安安來的時候看到的。”
東華頓了頓,抬眼問道:“……她在哪里?”
安安覺得爺爺?shù)纳裆鯙槟兀杂X地蹬著小腿從他身上下來,牽著東華的手往花園去。
二人一路走來并無阻障,想是一早已摒除了閑雜人等。
自一十三天恢復了生機,太晨宮的后花園中草木繁茂、樹影婆娑,襯著皎潔的月色總算有了些舊觀。
不遠處,白檀造就的六角亭靜靜矗立在荷塘上,水晶的地板和桌凳在夜幕里泛著瑩瑩的光。亭中倚坐著一位素衣女子,背靠檐柱,一腿壓在坐凳上,一腿垂落在地,姿勢十分隨性。她癡癡望著明亮的月輪口中念念有詞,驀地抬起手來,東華方看清她手中拎著一只酒壺。
“喏,九九就在那里!”安安踮著腳指著亭中東倒西歪的身影給身后的人看,不防他忽然收住了腳步,將自己也扯得退了一步,小娃兒疑惑地仰頭看向東華。
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白檀木香,一片浮云悠悠飄過,將月華半遮半掩。
從安安的角度,見到東華眼底跳躍的小小幽光,握著自己的手掌緊了緊,清冷的聲音像這如水的月色一般在他頭上響起:“安安,你先回去休息!可還認得路?”
“認得的。”安安見東華專注的目光直直投向九九,并未看自己,想是大人們有話要講,于是十分乖巧地松了手,自己往回走。轉過一道月亮門,他不經(jīng)意地回頭,見那高大的身影仍舊站在原處,心中還有些不解,但終究未曾停留。
東華安靜站了片刻,夜風拂起他的衣角,菩提往生的微光點綴了花園的各處,一只螢火蟲跌跌撞撞停在他的肩頭,而他眼中只有前方亭中那名窈窕的女子。
似乎很久之前,他也是這般遙遙注視著小狐貍,她撐著腦袋趴在白水晶的桌子上想心事,直到被紫色的睡意漫過,成了他收回袖籠的一方羅帕。
聽到安安說她在哭,未及多想他便來了。天河璀璨,白檀靜雅,一時叫他忘卻了時空的參差,可亦是這月色中女子的喃喃低語將他喚醒,他想起其實已無多少余暇,終于按下心頭猶豫,抬步緩緩向亭中走去。
越是靠近越能聞到那里飄來的酒香,濃洌而醇厚。
東華并不貪杯,除了對鳳九以外,他的喜好向來恬淡,即便偏愛也不致沉迷,所以一直以來太晨宮中雖藏了不少佳釀,卻多是進了鳳九的肚子。
青丘眾狐貍多好杯中之物,小狐貍早年就時常禍害折顏釀的桃花醉,嫁到太晨宮別的寶物不感興趣,卻早早掌握了庫房中酒水的底細,興致所至自斟自飲、或拉東華共飲皆是常事。
東華最愛看她兩頰飛紅、面若桃花,對小狐貍喝高了之后膽大包天耍賴撒潑的模樣更是喜聞樂見,所以并不攔著。
唯有一條,心情不好的時候不給喝。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東華更愿意她將這些愁苦找他排揎,而不是憋在心里。
然而此時的鳳九顯然心情不美。手中的壺早已空了,她還幾次三番提著往口中倒,兩眼迷離地望著早已模糊的星月,倚著檐柱的身子滑向一邊,眼看著就要從坐凳上摔下來。
身體總比腦子誠實,東華未及深思熟慮,手臂卻已伸展接住了那人。
面色酡紅的佳人努力抬著腦袋:“那句詩,怎么說來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呵呵,如今我記得,記得不少詩呢!”她望著東華肩頭,臉上還掛著兩滴淚珠,“可不是,連‘夜螢誤入星河處’都聽不懂的蠢狐貍……”
東華習慣性地想替她擦去淚水,又醒覺太過親昵,略略調整了姿勢,與她溫軟的身子隔出半臂的距離:“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酒?當心著涼!”
誰知鳳九偏不如他的意,她一把扯過他的胸襟,自己把臉埋過去,蹭干了眼淚不說,又往他懷里縮了縮,嘟囔著:“你為什么不來陪我!東華,我冷……”
她無意識的靠近讓東華身形有些僵硬,他不著痕跡地要退后,卻被小狐貍一把緊緊抱住:“不許走!你還要走!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不是又要扔下我!”她大而圓潤的瞳仁里噙滿淚水。
“……我……”東華不知她是否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一時倒不知如何分辯。
“上次,上次你就是這么把我留下,然后就,就不見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我是更愿意和你一起的!”她一邊控訴一邊想到了傷心事,再摒不住滾滾而落的淚珠,嚎啕大哭起來,“你還跟我說‘保重’,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東華,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就不打算回來了!東華——”
鳳九越說越激動,握了拳在他胸口狠狠捶著,淚水漣漣難以止歇。這些年來,疑團在她心底越滾越大,卻苦于無人可訴,憂思幾乎將她灼燒殆盡。她的東華果真回不來了嗎?她無數(shù)次問自己,又無數(shù)次躲進殼里,直到今日借著酒意一吐而快。那些不敢想不能想的話,終如風刀霜劍般席卷而來,凍結暖意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傷害了自己。
東華不知還有這般過往,在他的推斷里,那人的確有可能是主動離開了這里,卻沒想到小白竟也是知道的。他一向曉得小白個性獨立灑脫,并不似外表看去那般嬌軟,但是這么堅毅隱忍仍叫他心疼。她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熬過了十萬年!
小狐貍還在抽噎著絮絮低語:“你是不是又要自作主張!你把我們撇下不管,又想一走了之!東華,我們不管什么四海八荒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此刻,鳳九長久以來的委屈與不安都化作了洪流,她窩在他胸口哭到顫抖,一張小臉梨花帶雨,又因耗了心神而顯出幾分憔悴。
小白一向深明大義,這些話恐怕已在她心頭盤桓良久,否則輕易不會出口,不僅是對他,也是對那人。東華從剛剛起就堵得發(fā)悶的胸口更是皺成一團,他不忍自己的小白受傷,那人應是一樣。他終于還是伸手抱了抱她,然而,除此之外并不能給什么允諾。
夜風寒涼,懷中之人抽抽搭搭,神思昏沉,東華猶豫了下,將之攬起,送回寢殿休息。
鳳九瑩白的面容陷入素雅的床榻里,她蹙著眉入眠,臉上猶帶著淚痕。
東華打量四周,這里似乎與印象中并無什么區(qū)別,用慣的東西仍在老地方,熏著白檀的香爐、親手燒制的茶盞、常用的白玉發(fā)簪。
一邊的幾案上,幾只狐貍木雕下壓著一幅《九九消寒圖》,一樹老梅九九八十一朵花,染彩的占了泰半,只余最后兩朵露出蒼白的底色。看得出來,雖然被人愛護有加,這卻并不是新置辦的模樣。
不同處還有,那些曾為了鳳九的到來而改換的物件沒了蹤影,比如:粉色的紗簾、秀麗的屏風、姹紫嫣紅的花草……這里仿佛回到了最初那個寡淡的太晨宮,她留著他的所有印記,而每個物件上纖塵不染的明晰輪廓與常年摩挲的厚重光澤,正昭示了此間主人的拳拳之心。
他坐在塌邊替鳳九拉了拉錦被。
近來二人的境況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即便明了亦做不了什么,他解不了她的心結,她亦不能解他的。而偶爾的失控如飲鴆止渴,飲得越多失落越多。他們是同病相憐又無法抱團取暖的人,只合遙遙相望。
東華不想要這虛幻的荼蘼,他要打破、要回去,卻也想在離開前為這里的鳳九做些事。如果那個未曾謀面的自己再無法歸來,那便至少還她清平世界吧!就好比,假使他也無法歸去,亦只希望他的小白平安。
目下并非良時,他想著不如明日等她清醒了再來,無論如何該有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