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十分欣喜于事情能夠按照自己預想的軌跡進行。
以他五成的修為要驅除六界的混沌之息,算是兵行險著。但他有碧海蒼靈的經歷在先,對各界混沌之息的分布也有所準備,加上情勢緊急,自當全力一試。
之所以選在晨間確有時機的考慮,也有幾分是因為鳳九和滾滾、攸攸他們。于理上說,無論道法佛理,都叫人淡然面對身處的苦難,只因偶然中有必然,萬事中含因果,既已權衡利弊,便應堅守本心,不為所擾;可于情上說,他們雖不是他真正的家人,卻是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身邊人,是他想著念著的人于這個時空里的映照,此前明里暗里的道別便已足夠,他這個異世來的過客不如悄無聲息地退場,讓他們回到不被攪擾的過去。
可他仍有些不放心鳳九,倘若那人果真不能歸來,于她而言不啻重擊,她定是要傷心的。他看得出來這些年她的不易,為自己筑起的厚厚城防,以及方見面時瞬間流露的軟弱。昨日的話和今日的吻,雖是他一時沖動,卻也存著安撫的意思。他想給她希望,希望小狐貍漂亮的眸子里能再恢復多年前的神采,而不是籠罩著揮之不去的烏云。
修為用到極致,東華迎著朝陽,感受到了新生世界的氣息,他終于達成了目標。
逐漸升高的太陽,將光和熱灑向大地,有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帶著親近與朝氣。
與此同時,跟這方天地的聯系卻在一點點削弱,他眼前的世界像水面散開漣漪,漣漪一圈圈延展,周圍的景物逐漸模糊起來。待到熟悉的暈眩感降臨時,身體化成輕盈的吉光片羽。他想,終于來了。
東華的神識有些混沌,輕飄飄一路向上,并不受他控制。
他仿佛還聽到鳳九他們的呼喚,漸漸的,人聲轉成了風聲,到后來連風聲也銷聲匿跡。四海八荒早已消失在腳下,四周陷入迷蒙。
倒是上方出現了一片耀眼的光,像是陽光,卻比那更灼熱更滾燙,炙烤著身軀與神魂,一瞬的痛感如此熟悉,似乎來時路上也曾經歷。
他勉力調動一絲意識,想看清所處的環境。
此時身體剛剛穿過一片紅色,卻未停歇,仍被拖曳著飄向遠處。離得越遠,那片紅色的輪廓漸而清晰,竟是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球,正在微微地脹縮鼓動,向外噴薄著駭人的熱度。
但這些仿佛都被局限在某個結界里。不過脫離片刻,周身已沒了方才炙烤的刺痛感,轉而投入到清新怡人的草木芳香里。
他在一條閃著微光的路上向后退去,巨大的火球成為遙遠盡頭的一個亮點,正想轉過身去,后背陡然撞上了什么,腦袋一暈,惟余的一絲意識也消散開去。
隔了不知多久醒來,東華對上一片黑暗。
周遭無有一點光線,寂靜無聲,卻似有繚繞的云霧四起,面上感受到不知起于何處的微風。
又到了這里。
前兩次到此都處在渾噩的生死關頭,有個蒼老而沉靜的聲音指點他解了心中疑慮,此后便杳無影蹤,以致每次醒轉都要懷疑是否夢境。
今日莫非又到了事關生死的關竅?他一邊困惑一邊靜靜等待著那個聲音。
誰知今次卻半晌沒有動靜。
不遠處顯出一個淡淡的人影,高挑而瘦削,雖因著光線看不分明,卻有無法言說的熟悉。
“你是……”
“……來了?”那人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倒像是遇到故知似的打起了招呼,聲音清冷中帶著淡然,聽不出悲喜。
又問:“混沌之息解決了?”
再問:“小白還好嗎?”
一連三問東華不及回答,眸光卻驟然變得凌厲,他奮力要往那人身前去,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誰!可是,這處空間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行動自如,也遠不能達到心隨意動的地步。
正自懊惱,那人卻自己轉了過來。轉身的動作過于流暢,衣角揚起的幅度都在提醒著東華,曾有這樣一幕反復于夢中上演。那時他掙扎著從夢中驚醒,卻總是忘記因何導致,此時遮蔽著記憶的重重帷幕方始揭開:那個夢中讓自己大驚失色的人其實是另一個殘破的自己,空洞的眼窩,鮮血淋漓的胸口,遍身的傷痕以及滿溢的絕望。那人將失去雙目的眼窩朝著自己,流下兩行血淚。
如今回頭再看,可知那些夢并非空穴來風,而面前身著月白衣衫、披散三千銀絲之人就是最好印證。
東華遽然一驚,忽覺喉頭發緊:“……是你!”
他的目光落上對方熟悉的面容,雖未正式照面,可在異世的每一天都有此人的影子,說到底他不過是代入了這人的生活,成為了這人的替代者。
原以為遭逢大難,九死一生,誰知這么快就見到了本人,倒在意料之外。一想到鳳九和滾滾、攸攸他們郁郁的面容,他忍不住問:“你既在,為何不回去!”
“不能回去……回不去了!”
“為何?”
那人微闔著雙目沉默不語。
一道聲音毫無征兆地插了進來:“咳,兀那小子,怎的一來就拆我墻腳!”
是記憶里那個蒼老的聲音,只是,這語調卻活潑了許多。
東華不太確定地問道:“……前輩?這是何意?”
“嗯,態度還算恭敬!”那聲音頗為滿意,“這是給我做事的人,怎能說走就走!”
東華奇道:“這里能有什么事做?何必故弄玄虛!”
那聲音倒也不惱:“黃口小兒切勿口出狂言!萬千世界汝能盡知否?”
“他有妻兒家人,豈能置之不顧!”
“非吾強留,彼所愿爾。”
東華轉頭望向一旁的人:“究竟為何回不去?”
許是他的目光過于鋒銳,話語中又帶著幾分火氣,那人也感應了這氛圍,輕嘆了聲終于道:“只因,混沌之劫因我而起……”
那人語聲平和,波瀾不興地說起了三十萬年間的事。
三十萬年前,六界升平,諸事寧和,這方世界里的他與鳳九很是過了一段無憂的日子。
隨著歲月流逝,孩子們逐漸長大,他慢慢發現一個隱憂:他與妻兒們的壽數并不相同,盡管他年長了三十多萬歲,但作為上古尊神,除非應劫,他很可能會比他的孩子們活得都要長,這使得初嘗家人溫暖的尊神心生焦慮,不知何時眼前的美滿便會成為夢幻泡影。
積年累月中,焦慮成為了執念,而他的執念引來了混沌之息,誘發了混沌之劫。他想盡了無數辦法,仍未能阻止這場劫難,甚至將六界都拉入了泥淖。穹頂的缺損尚可以補,源源不斷孳生的混沌之息卻無處可去,他無奈之下封印了碧海蒼靈以容納混沌之息。
糾葛越深,執念越深;而執念越深,遺禍越深。十萬年里,攸攸、滾滾和鳳九相繼受傷,或多或少都與混沌之劫有關,他用自己的血救了攸攸、用自己的眼救了滾滾、用半心救了鳳九。一次次的挫折使他產生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他不僅不能給予所愛者守護,反而成了災難的源頭,因而在十萬年前混沌之劫重臨時,他選擇了自我放逐——將自己和混沌之息一同封印在了六界之外。
“……我以為會是應劫,誰知無意中到了這里。只是,這種境況是萬不能回去的。”他雖面上不顯,說到此處還是帶了些悵然。
東華原也猜到混沌之劫與他有些淵源,卻未想到竟是這樣的淵源。
這段時日里,一步步探查到背后的真相,有時他亦會觸景生情。在他與小白的過往里,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為“聚”努力,而很少想到“散”。唯一一次大概就是開星光結界大戰緲落前,他不得不做好放手的準備,所幸后來掙得機緣又能重聚。
然而眼前的人與他的鳳九又不同,他們已然走過一段歲月,而不得不面對可能的分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十萬年、二十萬年,無論多久,對于相愛的人都只是匆匆流年,雖明知會迎來終局,卻仍希望光陰的腳步慢一些、再慢一些。無可奈何花落去,便連他這樣的尊神也拿時光無法。
在這方天地里,幾次見到鳳九的掙扎與愁苦,東華都想,如若他們只是平常相敬如賓的夫妻,是不是妻離子散的十萬年便不會那么難忍?尤其是當等待的期限可能拉長到遙遙無期時,將之加諸于所愛之人身上是否太過殘忍?情深不壽,難道真是情深不壽嗎?
可是,又哪來那么多如果!要他與小白相敬如賓、平淡疏離,別說三十萬年,只怕是起初的一萬年都難過,哪里還能有以后!
在水沼澤讀書時,東華雖一貫在課上摸魚,憑著聰明倒也不曾落于人后。有一回,夫子點他來答“何為太上忘情”,彼時他睡眼惺忪,又是一個連親情友情都不大通透的仙,著實不知從何答起,可他靠著悟性十分鎮定地給了“忘情而至公,超然于世”的答案。夫子雖不大看得慣他,那次卻很贊許。
等隔了幾十萬年遇到了小白,他方了悟,所謂太上忘情,并非不及情,亦非無情,而是得情忘情,不為情牽,不為情困。但他自認還做不到。世人只知先有清靜高華的帝君,后有識情見性的尊神,卻不知在他看來,以前那個不知情不懂情的東華委實白活,此時要他忘情,如何忘得!
想到同樣的事也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東華心情亦有些沉重。
不過,與那人不同,他并沒有那么安于現狀。見那人低頭默然,他問道:“既已明了相聚不易,又怎么舍得十萬年的分離!當真別無他法么?”
那人搖搖頭:“孳生混沌之息卻無法消除,哪來的他法?”
東華皺眉沉思:“不然,其中應另有機竅!”
那人一怔:“你的意思是……”
東華理了理思緒:“你有無想過,你與小白的相識并非在三十萬年間,混沌之息的出現也非相識之初即有,可見,應有共存之法!且此中確有幾處費解……”
“呵呵,小子倒是敏銳!”久未出聲的聲音復又響起,似乎始終在關注。
東華心念疾轉,忽覺幾分違和,他拱拱手將話鋒一轉道:“前輩,小子有幾處不解要請教!”
“哦?說來聽聽!”
“其一,混沌之息從何處來?為何他會引來混沌之息?是否我等皆有可能引發混沌之劫?其二,為何我會出現在此處?為什么是我?”
那聲音未急著回答,先爆出一陣大笑:“你這小子,原來早就疑心到老夫身上!好好好,就來說說你的疑問。”
“你們可知自己從何處來?”話題扯得頗遠,見東華二人不答,那聲音仍舊不緊不慢,“約莫是以為孕育于三清之氣?你們可曾想過自己為何能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那什么勞什子的九住心雖是一解,卻并非關鍵,否則世間怎不多一些同你們一樣的存在?便是遠古眾神,甚至你們口中的‘父神’可曾有過?”
東華二人聽得專注,身世上頭他們的確未曾多想過,無父無母、化生天地這點世所公認,莫非還有曲折?
“與其說你們誕于三清之氣,倒不如說孕于混沌、誕于三清。萬事元在鴻蒙間,先有鴻蒙后有天地,天地初開,陰陽始判,方有了六界。正因造物之變遷,孕育天地的鴻蒙元氣消減,陰陽二氣取而代之,漸而分化為適合六界生靈孕育的靈氣。你們本應生于混沌,卻機緣巧合之下誕于開天辟地之后,因有鴻蒙元氣做底,身具創世之力,不僅亦神亦魔,但若有心可成萬物。而由你們執念而生的混沌之息實則就是鴻蒙元氣,然一方天地只可有同一法則,混沌之息的法則適用于鴻蒙,放到今時今日便會消減生氣、遺禍六界,非為別他,乃與天地法則不合爾。”
東華尚在將信將疑,不防身邊那人發問:“為何他能驅除混沌之息,而我無法?”
“因你已踏出了那一步,引發了那方天地的法則混亂,需要做出選擇,你是要順從混沌法則肇始萬物呢,還是回歸原來法則維系萬物呢?”
“自然是要回歸原有!請教前輩可有良方?”
“來時我便告訴過你,萬物由心,答案就在你自己。”一番云里霧里的話卻叫那人愣了神,他明明看不見,卻呆呆望著某處出神。
東華第一次聽人說自己的來歷,雖無法印證卻莫名有些可信,聽那聲音能以如此超然的姿態訴說遠古洪荒前的事,料定身份應不一般,不由想多探聽一二:“前輩,您還只說了其一。”
“這其二么……或是因果消長,一方天地出現危機,如非任其消亡,總要找些出路,而你恰恰是那個解……”
與前一個問題相比,這一問答得十分敷衍,但慮及對方確是曾指點迷津的長者,東華倒也不好造次,他忽地靈光一現:“前次得您指點修心、正邪與生死,小子幸甚!本已事了,前輩最后又說‘大成若缺,大盈若沖,福禍相依,孰知其極’,吾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來,莫非前輩當日已知今時之事?”
那聲音難得一滯:“……不過多說了一句,不想你還記得,確是老夫大意了!”
東華謙和一笑:“不敢稍忘!多謝前輩拳拳維護之心!如此說來,今時之事也是前輩有心安排?”他眸光微閃,猝不及防拋出了心底的疑問,“敢問前輩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聲音沉寂了半晌方道:“吾名,混沌。”
這始料不及的答案讓東華皺起了眉,他分明還記得那聲音方才說他們二人“孕于混沌、誕于三清”,此時又說自己就是混沌,他這是,無意中認了個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