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朗日,太晨宮中靜悄悄。
因著東華方歸,近日正在靜養,仙侍仆從灑掃庭除俱是放輕了手腳,連說話聲都壓得格外低。
攸攸揉著眼睛從榻上爬起來,見滾滾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寫字,打著呵欠說道:“哥哥,你怎么一大早就在寫字!父君呢?”
滾滾頭也未抬地答道:“應該還在休息吧,你別去吵父君,娘親說父君得好好休養!”
“我沒吵呀,就是去看看!”小狐貍崽自己穿上外衣,坐到踏床上穿好鞋,摸摸頭上的發髻還未散,便蹬蹬蹬跑了出去。
見勸不住,滾滾只能搖搖頭看著妹妹跑遠。
自從父君回來后,攸攸這條小尾巴便從滾滾這里轉到了東華身上,早上一睜眼就找父君,午休才起也要往父君身邊去,要不是娘親不許,晚上還想賴著不走。
滾滾不止一次語重心長地對她講:“我們青丘的狐貍崽都是放養的,晚上要自己睡覺自己蓋被子,不能麻煩大人!你有哥哥幫你蓋被子已經很不錯了,你看阿離,到現在都只能自己蓋被子自己數星星。”
攸攸眨巴著大眼睛將信將疑:“可是,我是太晨宮的狐貍崽呀!”說著抱起枕頭就要去寢殿攻克難關。
小狐貍崽攸攸年紀不大,心思門清,知道在太晨宮里頭娘親才是說話最頂用的那個,雞毛蒜皮的瑣事父君從來不會違拗,但是如果是父君認定的事,總有辦法讓娘親讓步。她小算盤打得噼啪響,預備在父君那里找找出路。
滾滾撓撓頭,不知怎么告訴妹妹,關于晚上不讓狐貍崽留宿寢殿這件事,與其說娘親不許,倒不如說是父君不樂意。
攸攸出生前的千年里,無數痛與淚的教訓告訴他,無論他怎么想賴在娘親枕頭邊,最后都只有滾回自己冷被窩一個下場,也許還會附贈屁股上的手印、隔天翻倍的功課、莫名提前的歷練等等隨機加成。彼時不知,還要怨父君冷面冷心連兒子都要下狠手,如今見識略長,知道有個詞叫“礙眼”有種人叫“沒有眼力勁兒”,便知道了分寸亦是兒子的孝心。
小狐貍崽腳下飛快,顯然沒有聽哥哥說教的意思。滾滾背著手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成長總是痛苦的,早晚都是一頓。
后來攸攸果然沒有得逞,不過對著女娃兒父君顯然很是手下留情,倒是娘親拎著狐貍崽的后頸皮過來,硬是把她塞進了自己的被窩里。
起先攸攸還扯著嗓子干嚎企圖反抗,被娘親用斷了三餐美食的招數徹底滅了威風,只得團緊小被子老實了。
不過日間不一樣。
攸攸早就摸清了底細,上午父君通常在寢殿休息,要是趕得巧,還能混進去陪父君睡個回籠覺;午后父君精神不錯的話,就可以帶她去院中坐坐,邊聽故事邊吃小點心,再被父君抱著擼擼毛,美滋滋!
她知道娘親一早上會去廚房忙著做吃的,便逮著這空檔溜邊兒往寢殿來。
穿過回廊,她躲在鏤空花格的透窗下探頭探腦,斜對面廚房里傳來娘親哼著小曲的聲音,看來今日她心情尚可,攸攸趕緊一溜煙爬上臺階,四爪疾奔。
寢殿的門掩著。
小狐貍崽熟門熟路站定,化了人型。偷摸溜過來固然是用原身占先,但要開門進去還是人型方便。為了抄近路,她鉆了重霖最是寶貝的荼蘼花,才松過的土沾在爪子上,此時洗是來不及了,她十分豪邁地往裙子上蹭了蹭,這就要推門進去。
卻聽門內父君說:“怎么又是你!”
攸攸剛抬起的手一頓,父君這是在說她么?聽著口氣有幾分無奈,難道這幾日跑得勤,讓父君覺得煩了?
小狐貍崽咬著嘴唇大氣不敢出,低著頭站在門邊,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
良久,又聽父君放緩了聲音問:“攸攸嗎?怎么不進來?”
她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軟軟叫了聲“父君”,捏著裙角乖乖站到床榻前。
頭頂傳來父君的一聲輕笑:“今日怎的這么老實?這裙子上……又去哪里淘氣了?成了小泥狐了!”
攸攸察覺父君的目光落在她裙子前擺的泥手印上,不好意思地將小手挪過去遮住,小腦袋低得恨不得掛胸口。
“不上來了?”父君拍拍身邊的云被,含著笑意看她。
攸攸扭扭捏捏問:“父君不嫌我煩?”
“小小年紀還矯情上了!不來就算了,父君睡得更舒坦些。”他扯了扯被子就預備躺下。
攸攸知道父君這是笑話她睡覺不老實,做夢還要拳打腳踢,不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父君既這么說,可不得趕緊湊上去!
小狐貍崽急忙往榻上一撲,兩只腳丫子熟練地將鞋子一蹬,一滾就滾到了父君懷里。嘿嘿,父君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暖烘烘,正好睡個回籠覺,天大的事等睡醒了再說。
東華望著沒一會就睡得四仰八叉的狐貍崽,捏捏她肉嘟嘟的臉,也笑著閉目養神起來。
滾滾跟攸攸兄妹倆性格很是不同。
滾滾從小就懂事得很,大人但凡露了一分意思,他就能聽出七分來,這與他幼時隨鳳九在凡世過了兩百年不無關系。彼時以為沒有爹爹,娘親又是大大咧咧的個性,娃兒操心得多,也最會察言觀色,他從大人各色的眼神中看出了真意,或善或惡,或奸或忠,哪個可以接近,哪個最好回避,一早就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攸攸雖說出生時經了些磨難,出生后卻是泡在蜜罐子里一般,加之年紀小,眾人少不得都要愛寵些,除了爹娘誰敢給她臉色?誰又敢讓她受罪?這就導致她很是跳脫,壞事不過夜,記吃不記打。
這不,明明昨日還憂心父君煩她,睡過一覺便全然忘記了,隔天起來照樣興致勃勃溜去父君那里。
今兒比昨個起晚了,她等不得滾滾給梳頭發,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頂著一頭亂蓬蓬的毛就往外跑。雖然匆忙,卻還記得不能把爪子踩臟,可不能再被父君說是泥狐了。
攸攸在轉角處停下來歇了歇,跑太快還有點喘,正要抬步向前,卻聽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不遠處虛掩的門中傳了過來:“父君——”
小狐貍崽頓時瞪圓了狐貍眼。
這些日子,滾滾的心情不錯。父君能夠平安回來,娘親開心、攸攸開心,他也很開心。
從他們父子相見以來,似乎總有這樣那樣的事讓父君憂心傷神,他看到尊神榮光背后的艱辛,也更明白了娘親的所思所想,他只希望父君能夠快些恢復,自己能夠快些長大。
看著攸攸終于從頹唐中恢復了活力,滾滾覺得挺好,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盡管如今他已把人生目標設成了硬漢,作為曾經也想在爹娘懷里撒嬌的奶娃兒,他頗能理解妹妹的感受。
所以,在看到興沖沖出去沒多久,卻蔫巴巴回來的小狐貍崽攸攸,滾滾頗為疑惑:“怎么這么快回來了?父君不在嗎?”
攸攸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往榻上一倒,腦袋埋到軟軟的褥子里,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在的……”
滾滾放下手中的書,抬眼看了看,她這樣子倒像是被誰責罵了,父君大概不會,約莫是被娘親發現說了幾句。作為一個有分寸的仙童,他自然不會揭短,攸攸不說他便假作不知。
一時間,屋里只剩滾滾不時響起的翻書聲。
小狐貍崽在榻上蠕動了一陣,大眼睛眨巴眨巴,盯上了慢條斯理看書的滾滾。
“哥哥……你有哥哥嗎?”
滾滾叫這個怪異的問題問得一愣,不過攸攸既這么問,定然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兄長,于是答道:“沒有啊!”
“攸攸有弟弟嗎?”
滾滾被妹妹逗樂了:“這你還不知道嗎?要想有弟弟,得跟父君說去!”
小狐貍崽顯然并不覺得好笑,很是糾結地問了第三個問題:“那,父君還有別的孩子嗎?”
滾滾張口就想說沒有,可他是一名嚴謹的仙童,不了解的事不好武斷,很是中肯地道:“這個,倒未曾聽說。”到底缺些人情世故,若他早知因此會引出什么風波,大約是寧愿自己武斷些的。
攸攸聽罷依舊愁眉不展,骨碌碌滾到床榻最里邊,腦袋往大尾巴底下一塞,自閉去了。
滾滾不知道妹妹又在轉什么念頭,拍拍她毛茸茸的脊背,見小狐貍崽抖抖耳朵不理他,倒也沒當回事。
過了晌午,攸攸圍著院中兩棵無憂樹前前后后兜了好多個圈子,一邊正在練劍的滾滾看她幾次差點被樹根絆倒,不由搖頭:“攸攸,非要跟自己的牙過不去嗎?要看就坐下來好好看!”
誰知小狐貍崽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一轉眼又跑得沒了影。
攸攸一向覺得父君是頂喜歡她的,因而那日在門外聽父君有些不耐煩的話也未放在心上,后來父君不還是抱她了么,再不濟她撒個嬌耍個賴,父君一定就不跟她計較了。她哪里想到還有別人會親熱地對他的父君叫“父君”。
攸攸覺得這問題十分嚴重,自己竟從沒有想過。出生以來,她只知道自己有個哥哥,她喜歡哥哥,所以和滾滾分享一個父君沒什么,可要是還有別人,父君還能像以前一樣疼愛自己嗎?她甚至認為,父君之所以覺得她煩,是不是因為有了別的孩子可以疼?
小狐貍崽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娃兒,只過了半天她便覺得難熬。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再確認一下,就算,就算父君有了別的孩子,如果她認個錯不總去煩他,是不是還能挽回些?
跑過那條走了無數次的路,蹲在臺階下鼓足勇氣要進去,卻聽那個陌生的聲音也在,還用她特別不喜歡的語氣說:“父君你真好!竟然這么想著我!”
若只是這樣,攸攸還能說這人在自說自話,可接著她便聽得父君低聲說:“少說兩句吧,叫別人聽見!”聽起來似乎無奈又寵溺的樣子,叫她斷了所有幻想。
小狐貍崽癟著嘴瞪著那扇門,恨不得隔著門將那素未謀面的誰瞪死,連一貫孺慕愛重的父君也一并討厭上了,父君居然這樣慣著那個人!他都沒對自己用過這種語氣說話!
她氣得轉身就走,狐貍爪子還特為在泥地里重重踩了幾腳,挑釁地蹭了四爪泥。跑了幾步又覺得委屈,在走廊上急急拐了個彎,就往中庭來找娘親哭訴。
鳳九倒沒閑著,今日成玉來串門,閨蜜終于得聚,一杯清茶,幾碟瓜果,兩位佳人,四時閑趣,好不勝意。
可惜,一只沾滿泥土、哭哭啼啼的小狐貍崽沖進了低聲細語的和煦里,攪擾了興致。
成玉嗑著手中的瓜子,點著攸攸的鼻子打趣:“喲,這是哪里來的臟狐貍崽呀,去泥地里打滾了?怎么還哭上了!跟姨姨說說,怎么了呀這是?”她覺得攸攸頗為有趣,這孩子淘是淘了點,見她哭倒是稀少。
鳳九十分嫌棄地拉開攸攸扒拉過來的爪子,掏出塊帕子替她擦了擦鼻涕眼淚,虎著臉問:“又怎么了,沒吃飽還是又餓啦?別告訴娘親,是偷蜂蜜被蟄了、摸魚掉下水這等沒臉的事!”
“才不是……才不是那么沒用呢!”攸攸抽抽搭搭反駁。
“那能是什么事?”作為曾經的青丘大魔王,鳳九這娘親頗為瞧不起女兒這點動靜。
攸攸越想越傷心,一邊嚎一邊問:“娘親,你們是不是,有了別的孩子,就,就不喜歡攸攸了!”
“什么?”鳳九被攸攸嚎得頭疼,一時尚未反應過來。
成玉頗為靈光地瞅瞅她平坦的肚腹,秀眉一挑,湊過來耳語;“又懷上了?咦,帝君不是還養著傷呢?這也回來沒多久,夠生猛啊!”
鳳九粉面一紅,回瞪過去:“說什么呢!沒有的事!有沒有的,我自己還不清楚?”
見成玉笑而不語、一臉微妙,鳳九也不管小狐貍崽滿腳泥了,一把拎起來放到腿上,哄著攸攸問道:“別哭了別哭了,給娘親說清楚,什么有了別的孩子,娘親除了滾滾和你,哪里有別的孩子?小孩子家家,別胡說八道!”
“那父君呢?父君有了別的孩子,是不是就不喜歡攸攸了?”小狐貍崽仍舊抽抽搭搭。
鳳九好言好語:“父君不是和娘親一樣,都只有你和哥哥呀,怎么會不喜歡你們!”
“可是,可是我聽到有別的人叫他‘父君’!”
成玉一塊瓜子皮嗆在嗓子眼,上不上下不下,一陣猛咳:沒天理啊,跟閨蜜喝個茶,居然聽了偌大一個尊神的八卦,看閨蜜這臉色還要往謀殺親夫的方向發展,這也委實太過“驚喜”了!
鳳九面色一沉,慢慢從凳子上站起,連小狐貍崽從膝頭滾下去也不管了。她冷著臉問攸攸:“你在哪里聽到的?”
“在,在寢殿外。”攸攸被娘親眼中的寒光刺得一凜,連哭都忘記了。
鳳九胸口起伏了幾下,倏地一甩袖子轉身而去,幾步路愣是走出了殺氣。
“哎哎,你慢點,其中許是有什么誤會!”成玉想要拉未拉住,追在后頭勸道。
擔心之余,她竟然還有些小興奮,轉頭又替連宋遺憾,這回他可是沒趕上第一手資料。要說這事也不能怪她,看熱鬧、追八卦,誰能不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