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柳暗花明、枯木逢春?鳳九想,這便是了。
一聲“小白”將她從滿目蒼涼中拖曳出來,投入令她無比安心的懷抱里。她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地回應,反復念叨著的名字此時卻艱澀難以出口。直至確認擁著的人并非幻覺,提著的一口氣才終于泄了,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衫,淚水倒先奪眶而出。
“怎么傻了?”東華的聲音隔著胸膛傳來,連輕笑都帶著低低的回響,寬大的手掌一只護在腦后,一只扶著腰間,“抓緊,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鳳九尚沉浸在重逢的喜悅里,腦子有些迷糊,但并未忘記此前的混亂,“可這里……”
她從東華懷里掙起腦袋,想要再望一眼碧海蒼靈,卻發現不經意間,山崩地裂、斷壁殘垣的末日圖景已然不見,四周是無邊的云海,他們正在不停向上,過□□捷的速度讓她有些發暈。隨后,不知突破了什么屏障,眨眼間已置身漆黑一片的空間里。
鳳九不明就里,未知總叫人心生恐懼,可在他身邊又格外放松自在,她扶著東華的臂膀偷眼打量,卻被重新按回懷里去。
“別動,就要到了。”他輕聲撫慰。
話音剛落,前方突然大放光明,一道光幕陡然出現,轉眼就將他們吸納其中。
這光幕喚起了鳳九的某些回憶,正自思索,視野一轉,下方驀地出現了重重殿宇。云霧飄渺、鶴舞鸞飛的迥異景色叫她確定,他們又換了方位。
此處天光大亮,一派祥和,無處不散發著安逸的氣息,倒頗似九重天。
一路行來,東華始終將她護得很緊,因此盡管幾度變幻天地,鳳九并未好好觀察四周,此時見到熟悉的場景倒活泛起來,對于歸來這件事也漸漸有了實感。
她一邊探出頭細瞧,一邊問:“我們這是真的回來了?”
不知是否也像她一般雀躍,東華施法向來穩當,甫入此處卻略顯沖動。他倆從云頭快速下墜,打散了優雅起舞的鶴群,驚走了自在聚散的閑云,在一碧如洗的蒼穹劃上了印記。
這等游戲鳳九幼時最愛做,仗著仙法護體從高處落下,急速沖進路過的隊列,將毫無防備的珍禽驚得吱哇亂叫,便是頑童的樂趣了。這與凡世鄉間蹣跚學步的娃兒追逐悠然來去的雞鴨并無二致,就是調皮湊趣。
鳳九壓抑著沖到喉嚨口的驚叫,為著他突如其來的童心搖頭,卻強忍著偏不叫他得逞。
可見下方殿宇越來越近,他們下墜之勢卻遲遲未減,即便身為神仙不懼于此,終歸有些不對。
鳳九仰頭去看東華,本想笑一笑他的幼稚,卻見他全不是想象中的輕松模樣,反倒雙目閉合無聲無息,不由心驚地喚道:“東華?東華!”
未得應答,耳畔清風似驟然冷厲,鳳九手足無措間,才恍然想起其實自己也能施法。待她拉著東華勉力保持平衡,又手忙腳亂地捏了訣,二人已直往一處空地而去,雖卸去了大半力道,照這勢頭免不了還是要摔一摔。
鳳九全身緊繃,本已有了充當肉墊的自覺,忽覺腰間一緊,整個人被拉拽著轉了方向,二人位置瞬時倒轉,一個天罡罩閃著異彩將二人籠在其中。
但即便如此,他們落地仍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天罡罩遇到殿宇上方的結界,竟生了激烈的碰撞,沖擊的余波不僅將二人掀翻在地,便連四周的殿宇都受到了震蕩,隱隱發出嗡鳴。可一息之后,卻又像什么都未發生過一般消失不見。
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鳳九顧不得理會。她只記得沖擊來時自己被牢牢圈至懷中護住要害,再后來搭在身上的手臂便松了開來,她急得反身抱住一動不動的東華顫聲道:“你怎么了,可別嚇唬我!”
嗚嚕嚕的人聲包圍過來,一群人高高低低地喚著“帝君”“帝后”,有人還在后頭拽她:“九丫頭,你把他放下!”
鳳九淚眼朦朧地望去,才發現他們竟是落在了太晨宮,與她說話的正是折顏,他身后還站著墨淵、蒼何與重霖。
她記得與東華離去前,他們就在太晨宮,過了這許多時日居然還在么?
滿腹疑問不小心說出了口,那邊幾人也是莫名,折顏回道:“不過三日,什么許多時日!倒是你們究竟去了哪里?”
鳳九為這“三日”所驚詫,仔細想來對于這段時日發生的事她其實也不算明了,可如今這都不是緊要的,只要東華無事,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折顏他們見此,雖有一肚子話相問,仍要講個輕重緩急。
一行人換了所在,折顏皺著眉頭替東華診脈。他已預料到這位不會是省油的燈,果然自己先糾結起來:一般的修為折損,卻似比上次還來得徹底,傷勢固然不能說好,但也算不上更壞。另有些玄妙的是,折顏探了幾次都覺得,這看似窮途末路中還含著別樣的生機,并不是一味的低迷。不過三日,事情便有了轉機,他們這是又整的什么幺蛾子?
鳳九見他一時搖頭沮喪,一時又振奮激昂,心中七上八下,偏他還不說話,自顧自嘀嘀咕咕,倒叫鳳九咬碎了牙,忍不住就要惡言相向。
墨淵也很疑惑,既為了東華的際遇,又為著折顏的溫吞,他見老鳳凰一臉凝重便主動上前問詢:“可是有什么不對?”
折顏訥訥望他,忽然一拍腦袋,似是懊惱有現成的助力怎么不用。他拉著墨淵過來,引他感知東華的修為:“你來瞧瞧是怎么回事。”
墨淵原還有些不解,表面看去東華確然狀態不佳,可順著經脈探進識海并不是想象中的干涸衰微,倒比印象里更為宏闊深邃,雖當下灰蒙一片略顯暗淡,但暗淡之下隱有光華閃耀,遙遠盡頭不時還有流光溢彩劃過。這讓他有種感覺,若能揭開阻住視線的迷霧,說不定璀璨星河更勝以往,從容更衍另有氣象。
墨淵猶豫著是否要再一探神魂,可畢竟是私密的要害所在,不到萬不得已不好逾矩。折顏倒比他不拘小節,一邊問著“老冰塊是不是有點怪”,一邊已伸向東華額間發頂摸索起來。只是,沒兩下便被躲了開去,原以為失去意識的人動了動。
“不會看便不要看,真是啰嗦!”不高不低的話語中略帶嫌棄,東華似不耐煩被攪擾,眼皮微掀掃了一圈,視線落到鳳九那里道,“我只是睡一下,小白留下就好。”之后便合上眼再無多話。
墨淵和折顏對視一眼,對他這話頗感無語,這般過河拆橋屬實有點不要臉。不過多年老友,知他性情不致如此,怕是有什么隱情不想讓他們知道。這塊硬石頭,他若不想說,別人很難撬開口,即便再好奇也只能依從,唯有徐徐圖之。此時見他醒了,雖是強撐精神,想來一時半會兒應是無礙,于是識趣地告辭。
折顏明明方才還在發愁煩惱,嘴上仍舊不饒人:“哼,裝神弄鬼,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他翻著白眼扔下張藥方道,“越老越古怪,喏,愛吃不吃!”
待到殿中無人,鳳九方貼著東華坐下,抓著他的手滿腹糾結,她有太多的話要問,可見他顯而易見的精神不濟,如何還問得出口。
東華仿佛能感知目光,握著她的指尖緊了緊:“別多想,沒事!這會兒我有些困,睡一睡再告訴你。”他扯扯她的手,抬眸望了一眼,“小白,來陪我!”
與方才懟折顏不同,這話他說得輕柔又低緩。許是真的困頓,他微闔著眼,言語含糊帶著朦朧的鼻音,黏黏膩膩,倒像是撒嬌,叫鳳九心中一團柔軟,不假思索便與他躺到一起。
東華這一睡又過了五日。
鳳九起初還耐心陪他,后來連滾滾和攸攸都得了消息便再躺不住了。滾滾還好說,攸攸這見風就是雨的性子,越是不讓她打攪,她越是要偷摸溜進來。為了讓東華好生休息,鳳九少不得要出去安撫一番。
只是一趟兩趟跑過他未醒,三趟四趟跑過他依舊未醒,鳳九便不免有些焦躁。她摸摸額頭,又探探鼻息,還趴到他胸口仔細聽,見無甚異常才略松口氣。回頭一想也覺可笑,又不是凡夫俗子,何須如此,真是關心則亂。
好在,他雖未醒,幾日下來,面色看著確有改善,也算是個好消息。
太晨宮中似是恢復了往日的秩序,鳳九四處走走瞧瞧,總不敢相信他們只是離開了三日,唯有依偎在東華懷里,感受著他的溫度,才覺一切真實可靠。
她貼著他,專注地數他閉合的眼睫,心中期待的是盡快見到他朗日清風樣的星眸。
如今她已很能從東華眼里看出情緒,他其實最會拿眼神撩人。捉弄人的時候,面上一本正經,唯獨眼中含著一絲戲謔;吃飛醋的時候,一副凜然正氣,兩眼一瞇卻似飛起刀子;討親近的時候,雖是一言不發,眸中洶涌早如無底深潭。
每每他這么看過來,她便不自覺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偷偷在天泉洗澡卻被東華撞見的夜晚,整個人都從沸水中撈出一般,慢慢染上紅霞。
被看得局促,她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嬌蠻地要求:“不許這么看我!”
他的長睫在掌心撲簌簌地動,癢到人心里:“那要怎么看?”
她氣結,這人慣會抓話茬,一句話就堵得人發慌,若跟他講理,十有八九便要繞進去,便不如胡攪蠻纏到底:“反正不給看!”
“眼睛長在我這里,怎么就不能看了?”他將她的手拉下,儼然正經討教的模樣,只是微微上挑的嘴角暴露了恰恰相反的意圖。
“不看也可以,那就這樣……”他望了她一眼,低頭將抓著的手緩緩貼上唇,溫熱的氣息打在肌膚上,像落了一只小獸,只是這只小獸并不安分在原地,反而左右試探,四處游走。
東華別有意味的聲音落在她耳邊:“夫人也不許看,咱們得公平!”
不知從哪里多出一根綢帶來蒙住了她的眼,可他的動作卻并未停。蜻蜓點水般的輕觸,揉著不可言說的親昵,似有人撥動了隱秘的心弦,汩汩的清泉泛起了歡快的泡沫。
鳳九只覺一簇電流順著他的指引一路滾過,肌膚一片戰栗,每個毛孔都激越賁張,準備著迎接呼吸。
她難耐地泄出一絲細碎的喘息,卻換來兩聲輕笑,不由羞惱地抽出手,扯下縛著的綢帶,攥起粉拳捶到他身上:“又耍弄我!你真討厭!”
東華握住她的拳頭委屈:“怎么倒怪上我了?明明是夫人不許!”又將她扯得更近了些說,“我不過是想看看你,還有……”
鳳九被他漸漸凝聚的眼神吸引,不由自主問道:“還有什么?”
“還有,親親你。”他的唇覆過來,將她的惱恨與不忿堵在口中,幾下廝磨便拋諸腦后。
鳳九在被糾纏得難捱時想,這人真是太壞了!可她偏偏愛慘了他眉眼里的深情,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亦如是。
攸攸最喜與人玩游戲。
東華坐著看書,攸攸便邁著小短腿噠噠噠跑過去,從背后蒙住他的眼,奶聲奶氣地問:“父君猜猜我是誰呀?”
“是誰呢?父君猜想,一定是個聰明可愛的小仙女吧!”東華極是配合,假裝凝神想了想才答。
“猜對了!父君真棒!”眉開眼笑的攸攸心滿意足地領到了贊賞。
這等幼稚的游戲連滾滾都不屑參與,鳳九卻和女兒有同樣的趣味,只不過總還要些臉面,所以要到兩人私下時才會上演。
“猜猜我是誰呀,夫君?”一個如是問。
“那必然是我家舉世無雙、萬中無一、驚才絕艷、美貌絕倫的夫人了!”一個如是答。
“唔,只有這些優點?”一個雞蛋里挑刺。
“優點多得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可是小白,你確定要把時間花在這上頭?”一個顧左右言它。
他又拿那濃得化不開的眼神望她,叫她無從拒絕、甘愿沉迷。
情到深處,她摟著他的脖頸強調:“不許你這么看別人!”
他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好,只看你一個!”
滿懷愛語言猶在耳,鳳九驀地想起回來之前所見到的東華,孤獨自傷、漫無生趣的眼神叫她才剛沸騰的熱血失了溫度。
她只想著二人能相望到天荒地老,哪里想到還有看無可看的一日。情深可以是雪中炭,也可以是斷腸劍,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她不想他們走到這一步,更不想東華走到這一步,可他們能走到哪一步?莫測的經歷總讓人惆悵,感嘆存在的渺小與世事的無常。
于今,她唯有慶幸,幸好那些都不是真的,幸好他們回來了。
她將臉埋到他的頸項間輕輕道:“你要快些醒來呀!”醒來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訴我沒什么要緊一切都很好。
額上落了一片細羽,尤帶著倦意的嗓音直擊到心里:“原來夫人這般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