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三百年匆匆而過。
鳳九依舊沒有離開過青丘。除了處理政務,閑時她倒會去集市走走,熱熱鬧鬧的叫賣聲、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她知道世事仍如常。青丘的百姓對鳳九越加愛戴,每每讓她帶了滿抱的東西回來,很為她添了為女君的自信。
她與滾滾早搬到竹樓里住,竹林清幽,小樓臥聽風雨別有一番趣致。
有時,白淺也把阿離送來玩耍,兩個孩子嘰嘰喳喳的童音倒是替這清雅之處添了幾分生氣。
鳳九喜歡坐在窗前看他們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的樣子,她泡了茶,廚房的籠屜中蒸著糕,茶香混著糕點香,雅中帶點俗,仙氣中混著人氣,恰到好處。
倘若此時那人就在近旁,攬著自己的肩膀,大手包覆著她的小手,不用說什么就已然歲月靜好。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夢到過東華。
初時,夢里都是他在她耳邊低語“忘了我”又在結界中散作星塵的模樣,她每每扯著他染血的衣角心如刀割,淚水漣漣,口中直道:“不要!我不要忘!”數度被滾滾從夢中喚醒尚不能止歇。
過了百來年,夢境中常出現一片絢爛的佛鈴花,仿佛是在天海之盡頭,虛無之中,六合之外,紫色的佛鈴花帶著微光,無風自落,飄散天地,杳無蹤跡。她在漫無邊際的佛鈴花海里茫然四顧,不禁悲從中來。
近來,佛鈴花海里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那高瘦挺拔的身姿讓她亂了心神,是東華!她疾走上前,想去看他的正臉,可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卻怎么也無法接近。她只能深深地注視那個背影,多想撲到他懷里再感受一次懷念的溫度,又怕自己太唐突,連這個背影都不能擁有。懷揣著這么卑微的念想,鳳九假作平靜地跟夢中的東華聊起了天,告訴他青丘的瑣事、天宮的舊聞,告訴他滾滾長大了,告訴他自己想他……那人影似在眺望遠方,風貼著他的發,揚起銀色的發絲,發梢如有夜螢飛舞,細密的光點匯成流動的波浪,蕩漾到人心上。
鳳九攥著那枚鳳羽花戒,指甲直掐進掌心里:“東華,我錯了,我不該不信你,我說我們就這樣吧不是真心的!你快回來吧!求你快回來!”戒指上一抹赤金色已然印入紋理,被摩挲的時日久了,散發著瑩潤的光澤,朱得愈朱,艷的愈艷。
有時她想更早入夢,有時她又怕見的那個影子終是虛幻。長夜漫漫,輾轉反側時,迫不得已只能找些事做,比如修煉。
從前的三萬來年的確憊懶了些,不過在家學淵源之下,根基尚算牢靠,也因此雖閑時頗有憂思,一旦入定倒能六根清凈,心神專注。不知不覺中,修為倒大有精進。
某一日,折顏心血來潮給她掐指一算,言道上仙之劫將至,需得有些準備。鳳九正心頭莫名有些預兆,此時卻是有了印證。
青丘眾上神既喜且憂,三萬來歲的上仙雖算不得早——當初桑籍乃是三萬歲受劫升的上仙,墨淵是兩萬五千歲飛升的上仙,夜華則是兩萬歲上頭便成了上仙——但做長輩的心理,既希望后輩上進,又不希望他們因為太過上進而折損了自己,因而事無巨細早早做了盤算。
與上神之劫相比,上仙之劫顯然要簡單許多,受那三道天雷即可。
念及白淺當初飛升上仙的天雷便是墨淵擋了,白止白奕白真他們本想替鳳九受了,卻被她一一回絕。鳳九說,既是歷劫,便該自己實實受了,倘若這點苦都受不了,怎當得起女君之位!
另有一句話她放在心中并未說出口,卻是:假如連上仙之劫都受不住,她怎配做那太晨宮中的帝后?
這五百年來,她雖再未曾踏入太晨宮與碧海蒼靈,可未有一時敢忘。東華因著種種誤會錯過了大婚之禮,后來才算知道緣由,但她確知他們是燒了婚祭之文、錄了寒山真人的婚媒簿子的,東華不愿和離,其實她又何嘗想和離,不過一句氣話罷了。
如今,雖見不著他,心中卻提著一口氣要追一追趕一趕、拉近與他的距離,以證明自己不是一味被尊神護在身后、總要他來救的無用的小帝姬,她也可以承擔許多,可以有資格與他并立,為他做得更多!
所謂劫,總有度過度不過的,鳳九雖不覺得自己會成不了上仙,但慮事需得周全,她擇了一日將滾滾招到身前,拿了故作輕松的語調交代兒子:“滾滾,娘親過幾日說不定要出門歷個劫,時間不會很長,只是可能會受點傷,到時你不用緊張,有折顏在總不會讓娘親受苦的。”
滾滾皺著眉頭盯著鳳九的眼睛:“九九,你又摸了摸鼻子……可是有什么危險?”
“呃,危險嘛總會有些,不然怎么叫劫!不過你看,青丘這么多上神,哪個不是從上仙來的?還不都平安無事!”鳳九無力于兒子敏銳的洞察力,想了想,倒也沒誆他,舉了爺爺、爹爹和叔伯姑姑等的例子。
滾滾歪頭想想似乎確是如此,但終究有些不放心,他摟著鳳九的脖頸說:“娘親,雖是這么說……可到時滾滾不能保護你,你自己千萬要小心!滾滾,滾滾會乖乖在家等你回來!”
軟糯的童聲中藏著些微的不安與焦慮,鳳九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脊背,又抱著滾滾哄了哄,此時他才像個真正小仙童的模樣,沉溺于大人溫暖的懷抱。鳳九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所能做的就是平安歸來。
事情就是這樣,你盼著它來時,輾轉反側,然毫無端倪;你不盼它來,卻又霹靂雷霆,橫插一杠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青丘眾人忒多關注,近日里天空中稍有低沉轟鳴,他們就疑神疑鬼覺得是鳳九的劫雷將至,待見到鳳九一副無甚感應的模樣方松了口氣,偏生正是驚蟄的節氣,春雷乍動,萬物萌發,這雷聲倒是三不五時就響那么一回,一來二去,連鳳九都疲沓許多。
真正的劫雷來時,鳳九剛給滾滾做好一屜栗子糕。心頭似有所感,她望望窗外突然暗沉下來的天色,濃云堆疊,似大軍壓境迫至青丘。
滾滾也正趴在窗臺上看天,此時轉過頭來憂心忡忡地喚著:“九九——”
鳳九眉間展了展,走過去摸摸滾滾的發頂,只說了四個字:“等我回來!”
鳳九選來迎劫雷的是近著往生海的一處山坳,此地人煙稀少,離竹林也遠些,不致嚇著滾滾。折顏和白奕白真他們倒不必擔心,見著這天象必會尋來。
事實上,她也的確不及顧及其他。
不過將將行到了山坳處,頭頂的云層已黑似濃墨,濃墨里還在噼里啪啦作響,道道弧光從中閃過,顯是在醞釀著劫雷。
鳳九立時盤坐于地,五心向天,手掐連環訣,結起一層仙障,準備御法相抗。
第一道雷劈得略有些突然,三指粗的電光直直打在仙障上,看著不甚厲害,卻只一息間就擊碎了泛著淡紅色光澤的仙障,又余力未歇,打在了鳳九的肩背上,頓時撕開一道口子。
鳳九只覺一陣刺痛從傷處掠起,牽著整個后背發麻,她咬了咬牙:“呵,也不過如此!”
仿佛是為了應答她的輕視,天空中驟然一聲炸雷響起,第二道雷已然落了下來,兒臂粗的電光劃破黑云,伴著巨大的聲響直向她頭上劈過來。
鳳九急忙運起仙法再結仙障,然到底倉促,此一仙障比之前更為薄弱,劫雷尚未靠近便被壓制得搖搖欲墜、破碎殆盡。
鳳九正要撐起身子準備迎上這一波的傷痛,指間的鳳羽花戒驀的紫光大盛,猛地騰起一波強大的仙澤,迅速結出一個渾厚的仙障,抵住了落下的電光。劫雷頗不甘心地在結界外滾了幾滾,沒有找到破綻,只得在皓皓紫光之威下銷了聲匿了跡。
結界內的身影卻愣了神,鳳九撫摸著光暈流轉的鳳羽花戒,一時間心旌搖動——是東華的半心在保護自己。“東華……”她喃喃嘆了聲,卻也知道此時不是感嘆的時機,還得醒神應付那最后一道劫雷。
誰知這次的雷倒沒有急著落下。頭頂的烏云不知何時已結了偌大的一片,幾乎要籠罩了大半個青丘,云中雷聲一陣急過一陣,弧光縱橫交錯,看著就不一般。
遠處折顏的聲音傳來:“九丫頭,小心!”
未幾,一道至少水桶粗的劫雷以驚天動地之勢從九天之上墜落,仿佛一條巨龍直搗往生海畔,劫雷周身還有無數微小的閃電游動,電光照亮了半幅天地,驚住了一旁看顧的眾人。
東華仙力所化的仙障到底不同,便是這般厲害的劫雷亦未讓它立時破碎,而是以自身所蘊仙力在不斷削弱劫雷的效力,兩邊一時陷入僵持。
然戒指到底不是東華,仙障在劫雷之下越來越薄,隨著一聲輕微的“啵”化作碎片消失在空氣中。鳳九指尖原本瑩潤水華的鳳羽花戒好似失去了生命般褪去了所有色澤,成了一塊灰暗的石頭。
鳳九不及心痛,祭出所剩修為來護住周身要害,正與劫雷余勢相碰,一波沖擊猛地撞向胸口,激得她身子往后一仰,連連吐出兩口血來。
好在這劫雷總歸是被消磨了許多,想要興風作浪也沒了后勁,只將她的衣衫割出無數道口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消散于天地。
遠處的眾人見雷勢已收,趕緊上前查看。
折顏先抓了鳳九的腕子把起脈來,片刻神色稍緩:“無妨,只是些皮肉傷,倒并未傷了根本,略養養就好。”
白真尚笑著說:“恭喜啊,鳳九上仙!”
白奕卻道:“這最末一道雷倒有些不平常……”他盯著鳳九手上毫無光澤的戒指,遲疑道,“這戒指……”
“是東華給我的半心戒。”鳳九摩挲著此刻黯淡無光的戒面,面上隱有悲色。
在場眾人自那日從碧海蒼靈回來便都聽說了半心戒的由來,此時更是唏噓不已。東華仙法卓然不假,但當日他即將迎來與緲落的決戰,卻不顧自己的傷勢早早替鳳九做了謀劃,此番若不是這戒指中的仙澤,鳳九必不能如此輕松地過了上仙之劫。然斯人已逝,這次卻是連件可以念想的物事也毀了,念及鳳九的心思,眾人皆是沉默,心中重重一嘆。
靜默間,白真見折顏神色一動,凝著神在傾聽什么,他正想打破這凝重的氣氛,便道:“老鳳凰,你在做什么?”
折顏皺著眉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抬起頭來看天,片刻后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雷聲?”見白奕和白真搖頭,他又喃喃自語道,“這九丫頭的劫雷都過了,怎么我還似聽到了雷聲?”
白真不在意地說:“近來的確時時聽到雷聲,約莫是節氣到了,春雷涌動也是有的。”他打發了迷谷去給白止、狐后等在狐貍洞中等著的親友送個消息,也好讓他們安心。
折顏敲著柄扇子仍在疑惑:“唔,總覺得有點兒不對。”
正說著,他忽覺懷中一陣發熱,掏出一看,卻是墨淵留下的消息符,上首正浮現出一行金色的字:
碧海蒼靈有異動。
待到折顏等人趕到碧海蒼靈時,墨淵、夜華、連宋、重霖已然在場。眾人不及寒暄,俱被眼前的奇景驚住。
說起來,自東華與緲落在此大戰之后,眾人中除了重霖因著職守曾來過幾次灑掃庭除,其他人等均未曾踏入過這個傷心地。
碧海蒼靈集天地之靈秀,之所以如夢似幻,無邊無際的佛鈴花海是其一,永不干涸的靈泉是其二,由此才生了各種奇花異草、引了萬千靈鳥。可重霖回來說,帝君走后,佛鈴花一夜凋落,靈泉水一朝凍結,唯余帝君早年棲居的石宮,以及走前為鳳九搭的亭子、辟的菜園,想來十分凄清。
可此時再看,哪里是凄清,分明是慘烈!
碧海蒼靈之上,萬里蒼穹赫然分了兩邊,一邊紅光透天、一邊金輝耀地,然無論那一邊都濃云密布,電閃雷鳴。九天玄雷結了偌大一張網,將碧海蒼靈整個兒罩在了網下。
蒼穹之下,千里沃野已成焦土,無論是佛鈴花、菜園還是果園,早已沒了形狀;亭子所在的地方倒是看得出些痕跡,但也是斷壁殘垣,瓦礫成堆。石宮留了半壁,堅實厚重的石墻坍塌下來,竟斷成幾截,大門洞開,如果那還算門的話。靈泉倒是解了凍,但本是一汪明靜的深潭此時翻江倒海,浪潮洶涌。
唯有靈泉上空高懸著的一顆碩大光球,成了暗沉視野里的必然焦點。光球正在滴溜溜旋轉,一道道術法的流光從表面閃過,似刻了繁復的銘文,光球之內白皚皚、霧茫茫,卻是看不真切。
一道玄雷轟然降下,直直打在光球上,光球銀輝一閃,亮了一亮,轉勢卻不減。接著又是一道玄雷,再是一道玄雷……
雷網之上,玄雷好似排兵布陣,使了車輪戰術,只對著光球這唯一目標攻擊;而光球便是那應戰的大將,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見招拆招從容應對。光球次次擋著玄雷,卻也不防有那么幾次波及了靈泉旁的山川草木,于是焦黑處又多了幾處。
眾人見此,方才明白這一片焦土是如何來的。
折顏嘖嘖稱奇:“這架勢,到底是落了多少道玄雷!”
墨淵目視前方,口中道:“我來時已然開始落雷,十道之后你們方才趕到,至今應有三四十道了!”
“三四十道!”連宋驚道,“難道竟要六十四道方才止歇?什么大劫要降到六十四道玄雷?”
墨淵與折顏均皺眉不語,六十四道玄雷的確少見,就是他們一時半刻間也想不出緣由。
鳳九聽說碧海蒼靈有異動,說什么都要跟來,折顏與白奕拗不過她,便給她喂了止疼化瘀的藥丸,囑她在旁看著就好,切勿輕舉妄動。
及至看到碧海蒼靈的一片慘狀,鳳九心中揪成一團。她該早些來看顧才是,此時東華給她修的亭子、墾的菜園都化為廢墟,觀景臺邊的溫泉和山中的劍室想來也遭了池魚之殃。她看看手中的鳳羽花戒,一時心頭竟有些憤恨,這老天竟是連一分念想都不給她留!
鳳九死死盯著那顆光球,既是生于碧海蒼靈,必是與東華有些淵源,她不想錯過任何細節。
在眾人的注視下,頃刻間又是一二十道玄雷陸續滾下,次次直擊光球,強大的電流在光球表面蜿蜒而過,發出一陣陣爆裂聲,亦在眾人眼中留下殘影。這玄雷雖厲害,光球卻似總有應對之法,玄雷每打一次,光球便亮了一分,不過須臾已從開始的宛如螢光驟然亮了幾個度,將靈泉四周山勢均照個分明。
雷聲突然停了,空氣似也凝滯,一瞬間周圍靜得可怕。
一直心疼地看著滿地殘垣的重霖松了口氣:“終于停了!”
“未必!”墨淵仰頭望著天色,漫天濃云不知何時緩緩涌動,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猶如一條巨龍盤旋在靈泉的上方,龍首處正對著光球,龍身上下電光火石、鱗甲錚錚,似有千軍萬馬摩拳擦掌、蓄勢待發。
折顏擰著眉:“差不多也該有六十四道天雷了吧!這還不停,難道竟有八十一道!”
連宋瞥了眼黑如濃墨的天空道:“這老天是發的什么瘋!”
“三叔慎言!”夜華止了連宋的話頭,轉頭看看墨淵問道,“兄長可知,這是為何?”
墨淵背著手,捻著髭須沉吟不語,他覺得記憶里有什么一晃而過,似有關聯,卻又不太真切。
不待他想明白,夜華一聲輕呼讓他回了神:“來了!”
隨著隆隆之聲從天邊翻卷而來,巨龍探出龍首驀的張大了口,裹著寒芒的紫電噴涌而出,挾萬夫莫當之勢直奔光球而去。
光球突然暴漲了一圈,旋轉的速度陡然變快。紫色的電光從光球上透體而過,激得光球晃了晃,表面又是一陣符文掠過。
巨龍吐出的紫電一陣緊似一陣,光球旋轉的速度也一圈快似一圈,上面的符文匯成一片洪流,仙力激蕩,在光球四周溢出數道虛影,倒似給光球加了個蓮花座。
“十……十一……十二……”重霖從剛剛雷聲暫停的時候就開始數著落雷,“差不多該到八十一了吧!”
眾人皆知他的意思,均屏息凝視。
誰知尚余三道玄雷時,異變突起。
巨龍探出的龍首一個收縮,巨大的身軀在空中翻了個滾,半紅半金的天幕竟似被它滾進了軀體里,龍身不再是濃黑色,而是成了金紅交雜的赤金色。
那龍瞪著一雙大如銅鈴的怒目,直直望著光球。光球也不畏縮,停了旋轉靜靜地浮于半空。
浩渺蒼穹間,萬籟俱寂,唯有這巨龍和光球如高手對決,臨淵峙岳。
片刻,赤金色的龍揚著五趾立起身軀,一道比方才粗壯了數倍的紫電磅礴而下。
光球凜然接招,紫電嘩啦一聲穿過球體,原本乳白色的球面上泛起層層赤金色的波紋,一條淡淡的裂縫出現在了球體上。
遠處一道青色的流光呼嘯而來,迅疾如流星,倏忽劃過眾人所在的云上,直取靈泉而去。
下一道紫電襲來時,青色的流光驟然上前截住落雷,萬千截面反射了漫天電光,竟是蒼何神劍!道道劍勢劃破云空,在巨龍身上也留了痕跡,一時龍吟聲聲不絕。
光球上的那條裂縫突然咔嚓嚓延伸開去,遍布了整個球體,下一刻,光球如破碎的蛋殼裂成了片片殘影。
一個人影從光球懸浮的半空直落到靈泉里,激起一片水花。
然而紫電并未放過,余下一道仍排山倒海向那人影直撲過去。
“……東,東華”鳳九睜大了震驚的眸子——那個人影是東華,這世上其他人她許會看錯,唯有東華她決不會看錯!
“東華!”鳳九駕起云頭就要往里沖,被白奕與白真一把拉住,她不甘心地扭動著身子,“讓我去,那是東華!”
“九丫頭,九天玄雷不是你能受的!”折顏也上前擋她。
正待再勸,忽聽墨淵冒出一句:“……是混沌神雷……”
折顏驚訝地轉頭看著墨淵,“你是說有化生之效的混沌神雷?!”他看著靈泉方向嘀咕了一句,“東華這家伙對自己還真下得去手!”
他倆不再多說,驅動身法往靈泉方向急速而去。
此時,最后一道玄雷已然落下,見蒼何劍又來阻攔,遂分了兩支,一支堵住蒼何去路,一支直奔靈泉中的人影而去。
深紫色的閃電再無遮攔,朝著那人影的后心狠狠打去,電光接觸皮肉,五臟六腑皆是巨震,一陣焦糊的味道飄起,那個人影噗的一口鮮血噴出,再也維持不住浮在水上的身形,直直往靈泉中沉去。
總算折顏與墨淵及時趕到,一把將那人撈了起來,又在靈泉邊尋了平坦處落了云頭。
折顏小心地將人扶著坐下,果然是東華!只那一身本以為是深色的衣物卻是沾了層層疊疊的赤金血染成;一頭銀發也似在血中泡過一般,早失了原本的色彩。他臉若金紙、呼吸急促,渾身上下都是大小傷口,但雖昏昏沉沉、精神不濟,倒還未失了意識。
折顏上次看到東華這般凄慘樣兒是在星光結界外,此時雖欣喜于他的歸來,卻沒想到他竟用了這么個狠厲的招兒。他一邊給東華把脈一邊罵道:“你是不要命啦,用混沌神雷淬體!既留了一分神識,怎么就不能老老實實養個萬來年,瞧這神魂不穩的樣子!”
東華一陣劇烈的咳嗽,又吐了幾口血,卻是神色淺淡,全不在意:“這不是……這不是成了!哪來……那么多廢話!”
墨淵見他氣息不穩,容色慘淡,既欣慰又不忍:“這混沌神雷淬體,需得連著九天每日受那九九八十一道玄雷,父神的書冊上雖有記載卻從未聽聞有人成功過。東華,你這兵行險著的性子怎么就不能改改!”
“倘若……不是如此,那還是……還是我東華嘛!”一語畢,倒叫二人都住了嘴,仿佛回到了戰火紛飛的舊年里。果然,這才是那個洪荒歲月里走來的東華帝君!
一個嬌小的身影駕了朵歪歪扭扭的云從遠處而來,一疊聲顫悠悠的“東華”響起。
東華費力地從折顏和墨淵手中掙扎坐起,還想再站起身,卻是一分多余的力氣也拿不出了。他知自己的臉色定好不到哪里去,也顧不了許多,只來得及扯出一個微笑,抬起一只手扶住鳳九撲過來的身形。“小白,我回來了。”他盡力穩著氣息,看著這張想了幾百年的嬌顏和那額間艷麗的鳳羽花。
“東華,東華——”鳳九累積了幾百年的愁苦終于有了發泄之所,此時她不是什么青丘女君,不是什么尊貴的帝后,只是一只想要在夫君懷里撒嬌的小狐貍。她抱著東華哭了個昏天黑地,也不管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要不是折顏提醒說,東華神魂不穩體力不濟,需得好生休養,說不得這靈泉水都得被鳳九哭得漲了幾分。
蒼穹之上,烏云已然散去,猙獰的巨龍早已不見蹤影。碧海蒼靈的斷垣殘壁上起了陣清風,靈泉淙淙,重又潤澤了干涸的土地。
鳳九睜開哭腫了的眼泡,抽抽搭搭一時止也止不住。可握著東華的手,她心中滿得快要溢出來。她想,他果然聽到了我的話!我終是把他等回來了!
從碧海蒼靈到太晨宮,小狐貍又悲又喜的淚水足足灑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