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聽得有人過來,急得一把甩開東華的大手,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著是否得體。
東華倒是不急,起身拿起一邊的斗篷給鳳九披上,方才正了正神色,抬腳行到艙門處,將鳳九擋在了身后。
來人是名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身青色的道服,風塵仆仆,背上一個長長的包裹,一支黝黑的劍柄露在外頭。原來是位游方的道士。
小道士大約是個急性子,人還未到近前,聲音先傳了過來:“船家,落霞山可去啊?船家,船……”他正扯著袖子擦汗,見到從船艙中出來的東華頓時收了聲,匆匆拱手道,“哦,這位公子有禮,敢問船家可在?”
東華頷首回禮,頓了頓道:“那船家,方才有急事,已離船去了。”
小道士頗為驚訝,嘀咕了一句:“啊?我明明看到這船才停下來的,也沒見有人下來呀……”他一抬頭正對上東華無甚表情的一瞥,眸中雖無喜怒卻隱含氣勢,不自覺地身子一矮,神色稍窘道,“呃,貧道別無他意,實在是有急事要趕去落霞山,此處又無其他船只,所以才……還望公子見諒!”
小道士等了片刻不見對方搭話,也不甘就此放棄,立定張望了一陣,并不見有人往此處來,不由嘆了口氣,呆呆看過來不知在想什么。
東華見他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自言自語,也不欲與他糾纏,轉過身打算帶鳳九回去。
誰知小道士在背后突然“咦”了一聲,語調興奮地走近了幾步:“這位公子,請留步!”見東華停下腳步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公子可有興趣學道?”
東華沒想到居然被問了這么個問題,他回身看著小道士,靜待他的下文。
那小道士見他并未立時回絕,倒是來了勁:“公子別見怪,我觀公子器宇不凡,根基深厚,氣澤萬千,仙緣匪淺,一朝入得山門,大道指日可得!”
東華挑了挑眉:“你,是看相的?”
“看相!我跟那些江湖術士可不一樣!”許是這話讓小道士感覺被冒犯了,他倏地瞪大了眼,又突然想到自己還未曾表明身份,于是躬身一揖正色道,“這位公子,貧道乃空桑山首陽宮座下弟子莫問,我家掌門師祖師從的乃是五星君之首的木德星君!”
他邊說邊觀察著東華的神色,特為在“空桑山首陽宮”“木德星君”上加了重音,原以為拋出這么兩個名號來等閑人總要驚詫兼恭敬的,可惜對面這位豐神俊朗的公子連眉毛都沒抬一下。小道士頗有些尷尬,心下暗道這公子原來并不如看著那么有見識,他試探著問:“公子沒聽說過嗎?”
“我應該聽說過嗎?”東華慢條斯理地反問。
小道士被噎得一愣,他撓撓頭,干笑兩聲說道:“沒聽說過也沒關系,等進了山門自然就熟悉了!”
東華冷不丁問道:“你們山門很缺弟子?”
小道士又被堵得一滯,他一張白凈的臉漲得通紅,分辯道:“首陽宮乃名山大派,內門外門弟子逾萬人,并不是,并不是歪門邪道,公子若不信自可找人打聽!”他見東華仍不為所動,又說,“我修為雖然沒多高,但觀氣的本事還是很拿得出手的,連師祖都曾夸過!唉,總之你相信我,我還從未見過像你這么氣運綿長的,你資質這么好,修道一定能有成就的,說不定,說不定比我還能早日升階呢!”
東華見他連“貧道”“公子”都不用了,估摸著是急了,便也不再逗他。見天色不早,他回頭將拾掇停當的鳳九攙出船艙,準備離去。
小道士還在搜腸刮肚想著用什么說辭吸引這位公子早日成為他的師弟,沒成想他竟從船艙中引出個人來,見那人披著斗篷、身材嬌小,顯見得是位女子,他一瞬間明白了什么:“原來公子是已經成了親的!哦,是了是了,這倒的確有些為難……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山門里頭也有師伯帶著師伯娘雙修的,只要夫人資質夠,也不失為一件美事!”他猛地以拳擊掌,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法子,還想過來觀觀鳳九的氣。
“噗嗤——”斗篷下傳來忍俊不禁的笑聲。
東華側過一步攔住了小道士的去路,冷聲道:“天色已晚,我與夫人該回去了。莫道長也請回吧!”
“這位公子,你再考慮下!不如,我擇日登門造訪,為公子詳細說說我們山門的事?”小道士見他們要走,不死心地追上幾步,那穿著斗篷的女子尚且回頭看了一眼,可他心目中的“好師弟”卻是一分顏色都未曾給,不一會兒二人就沒了影。
小道士垂頭喪氣了一陣,想起自己本來是要找船家的,此時船家不知去了哪里,空留了一艘無人的畫舫,瞧著也不像藏了人的樣子。看看天幕漸起的星子,只得找地方落腳,明日再作計較。
待他離去后不久,那艘畫舫就隱在了愈加濃厚的夜霧里,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鳳九與東華行至鎮上,想想還是覺得好笑:“帝君,居然有人想拉你去學道!”
東華牽著她的手似模似樣地點評:“唔,眼光倒是不錯!”
“他說你早晚會趕上他,人家是想做你師兄呢!”鳳九在斗篷下捂著嘴咯咯笑,“那小道士憨憨的樣子總讓我想到一個人!”
東華想起方才小道士瞪大眼睛又漲紅了臉的樣子也是一樂,他輕輕拍了下她的手:“燕池悟知道你這么說他嗎?”
“不是你先這么說他的!”鳳九近來越發知道,對付東華的無底線必須比他更無底線,抵賴就是其中一招。
“不過……”東華低頭湊到鳳九耳邊說,“雙修,的確是件美事!”
鳳九見他眼角蘊著的笑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抽手以示抗議,沒成功,只得仰著腦袋瞪他:“帝君,你這么,這么不要臉其他人知道嗎?”
“只要夫人知道就行了,管其他人做什么!”
東華故作訝異的回答再次讓鳳九無語,她覺得自己挺能體諒那個小道士的心情,被人一句話一句話這么噎著,那滋味誰試誰知道。抵賴、無底線什么的,畢竟明白是一回事,要親身實踐總有個過程,堪堪三萬多歲的年紀便想趕上三十多萬歲的道行的確不現實,但并不妨礙自己氣哼哼。
看著斗篷下氣鼓鼓的小臉東華不禁失笑,眼前人的一顰一笑總能印到他心里,每個樣子他都喜歡。
這些年來,他的小白長大了,不再像以前只是仰望他、愛慕他、跟隨他;他自己也變了許多,他們真正成為了可以攜手的伴侶、倚靠的朋友、信賴的家人。她是他悠長歲月里的最深牽掛,亦是他永生永世的心之所系,這一點毋庸宣之于口,而是蘊藏在每一次十指相扣、專心凝睇之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話本子里倒也有些真東西。
東華握了握掌中的小手,眉眼柔和地向前走去。
滾滾翹著二郎腿躺在父君常躺的榻上邊吃點心邊看星星。今天陪他聊天的一株有點聒噪的喇叭花。
“不是我旋三吹牛,這個鎮上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小喇叭花頂著一朵碩大的藍紫色花冠,花冠下面一張半大小臉眉飛色舞,“街東頭小寡婦家養了小半年的雞丟了,說是被黃鼠狼叼走的,其實是前幾日被他夫家來的同宗堂叔給順手牽羊走的……鎮上唯二的兩家米糧鋪子,孫掌柜和余掌柜誰看誰都不順眼,可誰又能想到,他們兩家的兒子閨女前日還偷偷跑到城隍廟里私會……衙門里的老李頭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據說湖那邊的落霞山里落了草寇……最近上里正那里打聽你們一家的人可真是絡繹不絕……”那張小嘴滴里嘟嚕,一串串話往外蹦都不帶喘氣的,哪里有半分“繞籬縈架太嬌柔”的意思!
“哦?打聽什么?”滾滾漫不經心地問。
“當然是打聽你們從哪里來,家境如何,人品怎么樣這些……”小喇叭花旋三湊到滾滾耳邊鬼頭鬼腦地說,“他們是想給你爹說親呢!”
“說……說親?!他們當我娘親是擺設嘛!”滾滾很是無奈,這些凡人想什么呢!
見滾滾面色不善,旋三尷尬地笑笑:“這可不是我說的!凡人嘛,可不就是想這些……再說還有小女娃打聽你呢……”他嬉皮笑臉湊過去,“小仙長,我第一眼看見你們就知道你們不是一般人,你們是要在鎮上久住嗎?”
“這得問我爹!”滾滾避重就輕地回了一句。
旋三難得地木著臉:“我可不敢跟你爹說話……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多厲害的神仙,可每次看到他我都忍不住發抖……”
滾滾想到九重天上的眾仙在父君面前呆若木雞的模樣,輕笑了兩聲說道:“我娘親很溫柔可親呀!”
旋三晃了下花冠,遲疑道:“還行吧,比你爹好一點,不過他們經常在一起,還是算了……小仙長,你們是從仙界來嗎?那里是什么樣子的?好玩嗎?”
“唔,挺大的,挺好的。”滾滾覺得這小喇叭花很可以跟司命混一混,他不欲多說,轉開話題道,“不如說說你怎么開了靈智的?”
“其實我也不怎么清楚……我跟四個兄弟姐妹本是長在附近山野間的一株藤蔓上的五朵花,有一天不知怎么一陣清風過后我們就覺得腦袋清明了,能說會想,還能看到聽到更遠地方的東西了。因為對人住的地方感興趣,會走了之后我們就離開了那里,到這鎮上住了下來。”
旋三歪頭想了半晌,啥也沒說清。他正想拉著滾滾追問仙界的境況,突然感覺到了什么,呲溜一下從滾滾腳邊滑落,三步并作兩步躥到墻邊,又連蹦帶跳地翻過了墻,一眨眼就不見了。原本躲在黑暗處豎著耳朵聽壁角的幾雙眼睛也四散逃竄,一溜煙似的滾向墻頭,倉促間撞得角落里的瓶瓶罐罐一陣響。
滾滾也沒挽留,眼神只朝門口瞟去,果然見衣角一閃,父君和娘親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