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亂想的時候,林女士倒了一杯熱茶遞過來,微笑問:“在想什么呢,為什么不說話?”
“你一直派人跟蹤我們嗎?”我沒有修飾,直截了當問了出來。
林女士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問,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沒有回避,死死地與她對視。冷場了片刻,她平靜地承認了。
“我不得不這么做,希望你理解。”
我沒有吭聲。又靜了會兒,她主動做了解釋。
“可能你對我的做法感到不高興,認為我侵犯了你的隱私和自由,但是作為監護人,我必須對田葉的人身安全負責。”
我愣了下,猜想她是不是說錯話了,身為單老板的女兒(或者說養女),葉子的監護人卻是她,如此混亂的關系倒是不常見。我沒有打斷,聽著她繼續往下說。
“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小姑娘,孤身一人跟著別人溜了出去,隨后十多天音訊全無,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家屬責任人都是慌了神的,何況是她。因為葉子身份特殊,又牽扯了許多集團的事情,我也不敢報警,找到她之前消息也不能散播出去,只能不動聲色,暗自查訪。葉子失蹤的當晚我就得知與尹先生有關,可是出事后他也失蹤了,唯一的知情人信息就這樣斷了。而我派出去的一群人也是大海撈針毫無收獲,那時候小姑娘真的是生死未卜,隨著時間拖延希望也越來越渺茫,集團里也是一團亂象毫無進展。可誰也沒想到,失蹤了一個多星期后,她居然在西渡鎮出現了,跟著一個“哥哥”悠閑地在逛集市,還換了一身接地氣的衣服。得知消息后我還不敢相信,派了人過去才確信。后來就是我剛說的,小萱保了你,表面上風平浪靜,當然我也是有所顧慮,曾想過這是不是一個圈套,害怕魯莽行事再生出別的什么事來,就沒敢驚擾你們,只是讓人暗地跟蹤,隨時防備著。結局也像小萱說的那樣,你平安把她送回來了,小姑娘完好無損,什么意外也沒有發生,就像是出去旅游了一回。說實話,這樣的過程和結局真的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尹先生至今沒有露面,這件事還是有很多疑點,今晚聽你講述了這個經過,我也大致清楚了些。”
林女士的一番話聽著頗為古怪,像是有什么天大的陰謀,想要謀害葉子似的,完全不像女孩子說的那么簡單。而且,隨著了解的越多,我的腦子里越來越亂了,對葉子的問題也越來越縷不清了。
“葉子怎么了?”我好奇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危險?”
林女士看看我,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我一句。
“你們相處了這么多天,你對她了解多少,她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
她說了什么?對于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來說,一路上她幾乎把自己所知道的七零八碎的事情都跟我說了,許多話我也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出,沒怎么在意,不過主線的信息倒是差不多都記得。我精簡了一下,大致說了一遍。
“你愿意幫助她嗎?”林女士冷不防問了一句,隨后又加了解釋,“可能萍水相逢,我不該這么問,畢竟彼此都不是很了解,不能說聊了幾句就推心置腹,將葉子交予你照顧我完全放心。不過聽說那些天小姑娘對你很信任,也很依賴你,小萱也不吝夸你,我想至少說明你人品很好,不是壞人。一路護送小姑娘回來,也別無所圖,說明你和別的初入社會的大學生一樣熱心善良。并非我有意考察你,只是作為監護人,我不能不仔細些。萍水相逢我這樣做可能有些不應該,希望你能理解。因為眼下有些關于葉子的麻煩事,而你也在這里,所以我就想知道你能否給她提供一些幫助。”
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疑惑,好奇她為何要說這些。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答應說要幫助葉子,不明白她為何現在還要強調說這么多像是夸我的話。
“請你不要誤會,”林女士說,“錦城隨后可能會有一些變故,葉子在這里不太安全,我計劃讓她躲開一段時間,所以想請你幫忙暫時照顧一下。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惑,稍后我會一一跟你解釋清楚。因為事發一直是你陪著她,小姑娘也很喜歡你,隨后將要發生的事情對她來說影響會很大,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來陪她一段時間。當然如果你不方便可以直說,我不會勉強。”
林女士停頓了一下,見我沒有說話,又接著說下去。
“因為集團里有許多事情瞞著葉子,沒有讓她知曉,所以她能告訴你的信息很多都是道聽途說,是不準確的。可能你也能猜出一些,我們如此重視葉子,因為她的身份比較特殊,至少在天一集團是這樣。”
聽到林女士如此一說,我瞬間想到了落難千金和私生子一類的網文中常見的俗套身份,隨后聽到的介紹毫無意外的證實了我的猜想。
“天一集團是由現任董事長天總的父親和別人合伙創辦的,成立不久合伙人就退出了,集團也慢慢演化成了如今的家族企業。天總父親是退休老干部,很多年前故去了,集團便留給了天總。二十年前,上佛山開了分店,天總因為常在這邊主持,陸續和部分女員工之間傳出了不少緋聞,四年后出事了。”
林女士的敘述突然中斷了,我才注意到有兩位服務員說著話從過道經過,心想她過于謹慎了,因為我們的位置距離過道還有一段距離,何況她說話的聲音本就很克制。等到服務員離開后,她才放下茶杯接著說下去。
“出事的是兩位酒水推銷員,坐車時出了車禍,其中一人尚在哺乳期,出事時孩子不在身邊,躲過一劫。那個孩子就是葉子。”
我的頭腦嗡了一下,雖然已經猜出結果,突然從她口中聽說還是有些震驚。
“因為天總家族成分和社會影響,事故沒有深查,私下處理了。留下那個沒有名分的嬰兒被取名田葉,暫養在酒店的一位服務員家里。隨后分店發生了一次人事變動,原酒吧部經理被辭退,由天總私交的一位集團明星出任,葉子就以養女的身份寄養在她的名下,一直到現在。可能葉子和你說過她和養母,也就是單總之間的關系不太融洽,這其實是集團累積出來的矛盾的一個縮影,葉子的這次失蹤就是一次爆發,好在沒有釀成悲劇。”
“當初任命酒吧部經理的時候,可能都沒想到,歌星出身的單總會有那么強大的職場能力,十幾年時間這里從一個僅有一棟酒樓的分店發展到如今的規模,和單總的一手管理是分不開的。可是,規模做大后,矛盾也就出來了。雖然集團并未薄待她,可是以她本人的說法,她始終是外人,加上她和天總的私交關系產生的非議和猜疑,也讓這個矛盾越積越深。早在六七年前,矛盾就爆發過一次。那時集團和森林公園共建水上宮景區,天總借此機會和私生女暗地里有過不少交流,因此惹惱了單總,單總以當初的協議為由鬧了一次,結果天總理虧離開,隨后單總從遠房親戚那里抱養了一個女童養為次女,改名單雅。集團對于此事一直沒有動靜,算是默認了,不過單總和天總家族的私交矛盾因此升級為和集團之間的利益矛盾。三個月后,我從濱海城調崗到錦城,成為葉子的實際監護人,負責照顧她。”
“天總有過兩次婚姻,和第一任育有一女,離婚后判給女方,如今的妻子和他生了兩兒一女,除了次子都已成家。長子和長女以及配偶在集團都有任職,次子目前只是掛職,前妻的女兒也有虛職,定期領取薪水。因為子女均有職屬,集團也因此進入了權力分化和過度時期,可是在權力分配問題上和子女以及裙帶的家族間產生了不少矛盾,原本單總和集團的問題同樣也被卷入其中,所以如今的集團高層是很混亂的。葉子作為私生女,雖說天總也很關心,可是目前還沒有正式給她名分,何況年紀又小,夾在中間肯定會受到幾方排擠,不防備還可能有危險,所以我計劃讓她躲開一段時間,等這邊處理妥當后再回來——集團里目前情況大致如此。如果你肯幫忙,我會和集團說明,安排好后就送你離開。”
林女士說完一通話后停下來,注視著我,等著我的回答。可是猛地接收這么多信息,腦子里未能及時消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她也沒有催促,撇開視線,靜靜地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這叫什么事,想我一路奔波,幾經周折才將她送回來,如今又要帶她離開,這是我完全沒料想到的,而且葉子復雜的身世和遭遇的險境也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原以為只是養母養女之間的傳統矛盾,也沒有想過能夠以外人身份的一己之力來緩和,只是想幫助葉子找到那個能在生活中給予她幫扶的人,將葉子托付給他,做到心安理得,僅此而已,對于僅僅相識十多天的外人來說,我能做的也局限于此。可是,聽了林女士的一番解說,把我原本設想的局面完全推翻了。
我誠心愿意幫助她,只是對我來說,這種混雜著集團化的家族利害矛盾的情況從來沒有遇到過,腦子里毫無概念,何況像我這樣的家庭背景和個人履歷,也不太可能與這些家族產生什么交集。可誰曾想到,一次失意的旅行居然戲劇性撞上了這樣的事情,一時間讓我感到很困惑。
我該怎么辦?我不好意思拒絕她,我已經來到這里,又吃住了這么多天,什么忙也沒幫上就這樣離開,實在不太像話,也違背了我來這里的初衷。可是說實話,出于現實考慮,我有些猶豫,不敢輕易答應她,深怕自己陷入這類家族和集團矛盾中難以抽身。我只是生活底層的一個毫不起眼的普通人,一無關系二無背景,也沒有手段和廣邁的人際,暫且不說能夠提供多大的幫助,空憑一時熱情答應下來,如果一切順利,什么都好說,若是突發意外,我又沒能很好處理,壞了她的計劃又使自己陷入其中,那就很難說得清了,何況這種牽扯利害關系的家族問題,發生意外的可能性還很大。
而且,我也不清楚林女士所說的一段時間究竟有多長時間,如果天一集團的矛盾一直懸而未決,我又該怎么辦,一直耗在這里嗎?這顯然不太現實。我不是一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人,我有我自己的事情,這次沖動遠足帶來的困擾陰影一般籠罩在心頭,時刻讓我感到焦慮不安,我急于找到合適的落腳之地,讓自己穩定下來,不可能一直糾纏在這里。
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如果答復她。林女士放下茶杯,打斷了我的思緒。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吧,”她說,“這件事也不是非常著急,你先在這里住著,考慮好再告訴我。有什么需求只管找小慧,我最近可能不常在錦城,想要找我就和小慧說,我會抽時間來見你。如果你想走,也和我說一聲,我好安排人送你離開。”
說完這些,她站了起來。我仰頭看看她,也跟著起身。
“請不要有心理負擔,”她說,“你能送葉子回來,我們已經很感激你了。如果你真要離開,我們都不會說什么的。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無論對集團還是葉子來說,這都是很好的結果了。”
林女士語氣聽起來很誠懇,看不出任何不悅的情緒。可是一番客套話卻說得我有些慚愧,雖然我還沒有決定說不幫忙。
我隨著林女士離開休閑廳,下樓的時候突然想到小慧轉交我的那張會員卡,沒有多想便掏出來要還給她。林女士顯得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沉默地接過磁卡。我的心里瞬間感到很失落,仿佛關于葉子的一切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在這個小小的物件遞還過程中。我一步步走下樓梯,每走一步都像是距離葉子越來越遠,五味雜陳的情愫也越來越濃。
走到酒吧門口的時候,我心有不甘,提出想要再見葉子一面的請求,林女士卻告訴我葉子不在酒吧。我的心一沉,最后的愿望就這樣破滅了,我沒有再問什么,一言不發的打開大門,門外涌入一股寒氣打在我的身上。
我抬腳剛要出去,被林女士叫住了。
“她在等你。”
我吃了一驚,轉過身來狐疑的看著她,林女士笑了笑,沒有立即解釋,直到坐上車時才告訴我葉子已經被她安置在了一個住處,目前由一位女伴陪著她。而她和葉子聊天的時候就說到過我,以及我回到錦城的種種事情。
“她聽說你回來找她很高興,也很想見你,請求我回來找你,所以晚上我就回來了。”
仿佛過山車一般,才跌入谷底的失落情緒再次高漲起來,令我又驚又喜,而方才的猶豫不決似乎也在不經意間有了定論。我抬起頭來,透過后視鏡看著林女士的臉,而她卻有意沒有看我,轎車靜靜地行駛在夜色中,眼見到了入口的那片森林,我忍不住終于開口了。
“我需要怎么做?”林女士看看我,微微笑了笑。
“這么說你同意了?”我沒有說話。
“你不用擔心,集團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不會牽扯到你的,”她像是早已看出了我的心思,寬慰說,“你還像之前一樣,以兄妹關系陪伴她便好,那里的人也都很好,不會閑話什么,放心好了。”
“如果你愿意,希望你先在宿舍等幾天,”她說,“有些事還需要處理一下,等我處理完后就送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