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宣代云說,“你別走,過來坐一坐。”</br> 年亮富把目光在她凸起老大的肚子上掃了兩眼,思忖著這時節,是不能太忤逆太太意思的,返回來坐了,問,“有什么事要說?你前兩日說要買一套好琺瑯杯子,我可已經買回來了。”</br> 宣代云微微一笑,說,“我瞧見了,這件事,你做得不差,正想對你說一聲多謝的。不過,我看那送東西過來的人,身上穿著的職員制服,像是大興洋行的?”</br> 年亮富說,“就是大興洋行買的。”</br> 宣代云便沉默了一會,然后才說,“平安大道上這么些洋行,怎么就幫襯上這一家?我對那個林家的人,一向就不喜歡,一家子的勢利眼。”</br> 年亮富和他這位原配說話,這兩年總是不太和睦,坐在一塊,三言兩語,常常要鬧得不歡而散。</br> 今天宣代云雖沒什么要發脾氣的跡象,但年亮富有著許多從前的不自在,總是心里有著警惕。</br> 現在聽著宣代云話里的意思,大概自己辦事又是沒有如她的意了,要遭埋怨,不禁有一股積累起來的不耐煩從無名處冒出來,他就冷笑了一下,自嘲道,“那是,我也是個頂胡涂的胡涂蟲,既然是買東西,怎么不先來問過你對這些洋行的看法?以后你但凡要買東西,先給我開一張單子,限定在哪一家買。等我向衙門請兩天假,親自去給你買過來才好。”</br> 宣代云隨口一句,招了丈夫這樣一番譏諷,不由一怔。</br> 心里又氣又惱。</br> 正想反唇相譏,忽然瞥見張媽在年亮富身后的柜子旁,一個勁地擺手,使眼色,臉上有些焦急,又把一根食指,指指自己的嘴。</br> 這是要宣代云謹言慎行,不要一時動氣,又說出收拾不了場面的氣話了。</br> 宣代云再一看丈夫,眼睛無神,唇也透著一絲蒼白,當年結婚時一個很有朝氣的青年,區區幾年,也是變化了許多,默默地倒有些感傷,便把這口沖上來的氣忍了,強自微笑著說,“你看你,脾氣這樣地壞。我原是要對你正正經經道謝的,那一套琺瑯杯子,我很喜歡。就算我多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也犯不著生氣呀。”</br> 把手遞過去,握著年亮富的手,輕輕一攥。</br> 她態度如此的溫柔和善,讓年亮富不由納罕,低頭去看。</br> 年太太大家閨秀出身,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手柔荑是保養得極好的,握著他的手,顯得又白又軟。</br> 但懷孕的女人常常進補,受著各種周到的伺候,到了這個月份,身樣必然有些走形,連著原本青蔥似的手指,也略顯了富態。</br> 年亮富看著她的手,心里想,這圓滾滾的,怎么倒像外國的香腸一般了。</br> 不由回憶起綠芙蓉,細腰如流,十指纖纖,是何等美麗的一位女子,又對他情深意重,可惜沒有投對胎,如果綠芙蓉投到宣司令家,當了司令千金,現在自己的處境,也無須這樣窘迫。</br> 宣代云被他握著手翻來覆去地看,又見他一言不發,滿腔感概的模樣,臉頰不知不覺飛紅一片。</br> 他們算是老夫老妻,自從知道懷了孩子,就再沒有親密過,此刻倒是無聲勝有聲。</br> 宣代云不好意思地把手抽了回去,嗔他一眼說,“作死,還有別人在呢,你就這樣動手動腳的。”</br> 把眼朝窗外一斜。</br> 張媽早踮起腳尖,悄悄退出去了。</br> 年亮富覺得有趣,也忘了剛才小小的不愉快,打著哈哈說,“對自己的太太,動點手腳有什么?你這樣莊重,我就識趣點出去吧。”</br> 站起來要走,早被宣代云拉住了袖子。</br> 宣代云說,“出去哪里?你又要想出去胡混嗎?我可不許。坐下來,說件正經事罷。”</br> 年亮富只好又坐回來,問,“是要和孩子取名字?”</br> 宣代云說,“不是你說的?這孩子的名字,還是等生下來,知道了生辰八字,請一位有學問,知五行的先生來,才做的準。我叫你留下,是另有一件想了許久的事。我說出來,你可不要說我咒你。”</br> 年亮富問,“你到底要說什么?”</br> 宣代云說,“我看你最近的臉色,青灰青灰的,很不好。我想勸你一句,你是要當父親的人了,也要知道保養,不要把身體糟蹋壞了。你別急著和我生氣,我這樣說,無非是因為我和你之間,有夫妻的感情。我知道這些勸誡,你聽著是要不耐煩的,但我實在不是拈酸吃醋,你看我這要生孩子的身子,難道還有吃醋的心思嗎?只盼你聽我這一句,為著這未出生的小孩子著想,和我合作起來,建設一個好的家庭。”</br> 年亮富皺眉道,“不是生氣,我是真不明白你要我怎么樣才好。”</br> 宣代云眼睛明亮,瞟了他一下,語氣不高不低地說,“真要我說明白嗎?那好,恕我不客氣了。我知道你在外頭,一向有幾個紅顏知己。如今我不能陪你,你有些行動,我也不好過問。但現在這件事,我發現已經危及到你的健康了,像你這樣,一個禮拜,總有兩三個晚上在外頭過夜,走路恍惚,說話也恍惚,吃一頓飯的工夫,竟要打十來個哈欠。自古有點本事的男人,往往栽在女色上頭。我只擔心,你大概是踏上這條老路了。現在悔改過來,為時未晚。”</br> 年亮富為著“紅顏知己”的事,已不知和太太拌過多少次嘴,連茶壺家什都摔壞過幾套。</br> 是最不好,最心煩的記憶。</br> 這時又聽她老調重彈,即使語氣比從前委婉誠懇許多,還是惹得他一肚子的不耐煩。</br> 只是如果他發作起來,太太更要哭著吵著,把事情鬧大,又更加的心煩。</br> 年亮富被宣代云用眼睛期待地盯著,不能什么都不說,悶了一會,敷衍著笑說,“你這些都是懷疑我的話,我在外面整日的忙碌,若說遇到幾位小姐,那是交際場面上不能避免的事。但若說我栽在女色上,這就太侮辱人了。”</br> 宣代云這般苦口婆心,自己想著,就算換做是個鐵心腸的人俑,也該有些感觸悔悟才對。</br> 不料年亮富的態度,卻只是一味地不承認。</br> 宣代云心里生氣,卻想起弟弟和張媽的勸告,丈夫身體不適,大概也有自己常常吵嘴,讓他心情不舒的緣故。</br> 便帶著一種為人妻的仁慈,把自己的怒氣忍住了,仍是微笑著問,“你是不承認在外頭的事嗎?那你最近這樣的不好的臉色,是怎么一個緣故?外面許多風聲,我也是有聽說到,說年處長陪著什么莫小姐逛公園,又在洋行買了一對兒的鉆石耳環,我可不見你有帶鉆石耳環回家里來,又送了給誰去?難道那些人都是故意編排陷害你的?”</br> 年亮富把臉沉下來,說,“曾參殺人,三人成虎,我怎么管得著誰故意編排陷害我?”</br> 正說著,一個聽差從外頭走到飯廳這邊,叫著,“先生。”</br> 年亮富把眼往他身上一釘,“什么事?”</br> 惡狠狠的語氣,把聽差嚇了一跳。</br> 聽差忙小心地站好了,低聲說,“您的電話。”</br> 向年亮富悄悄擠了擠眼睛。</br> 年亮富哼一聲,便站了起來。</br> 宣代云未曾放過那聽差的一舉一動,擠眼的小動作,早被她看在眼里。</br> 她原來是打算,無論如何都要把好態度堅持到底的,但見丈夫這樣鐵石一般的心,眼角不禁發熱起來,猛地坐直了身子,抬著頭拔高聲音說,“怎么樣?我不就說中了?八九點鍾打來的電話,難道也是公務?別以為聽差幫你瞞著,我就不知道,那狐貍精打電話到家里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樣無法無天!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騎到脖子上來,我再懦弱也不能容忍下去!”</br> 說著就站了起來。</br> 看不出她這樣大的肚子,竟也能行動利落。</br> 反而把年亮富一推,自己走出了飯廳,朝著電話間,怒風一般地快步走去。</br> 年亮富被她推到一邊,生氣歸生氣,但總不能反推自己未來孩子的媽一把,摸摸鼻子,仍是追在她后頭。</br> 等他走進電話間,宣代云已經拿起了話筒,沖著里頭頗有殺氣地問,“哪一位找年亮富?”</br> 那一頭有三四秒沒說話。</br> 宣代云眼中含著熱淚,痛罵道,“不敢報上姓名嗎?難道你也知道羞恥?真是奇哉怪也!”</br> 這時,那話筒的另一邊,才傳出一把男人的聲音來,沙啞地說,“姐姐,不過打個電話找姐夫,怎么就要罵到不知羞恥的程度?”</br> 宣代云渾無準備,倒是非常愕然,“你……你是宣懷抿?不是……”</br> 宣懷抿冷冷地問,“不是什么?”</br> 宣代云弄錯了是由,滿臉羞愧,燒得拿著話筒的手頓時沒了力氣。</br> 年亮富本也擔心綠芙蓉打來的電話,被太太拿了奸,一看出了大誤會,心里暢意得不知怎樣形容才好,走上去數落道,“和你怎么說,你都不信,非要自己出個大丑不可。你自己家的弟弟,難道就是你說的紅顏知己?婦人!這就是婦人!”</br> 把話筒從宣代云手里奪了。</br> 這時張媽已經聽見動靜,趕了過來,把頭往電話間一探,看宣代云氣色不妙,忙閃了進來,叫著,“小姐?小姐?唉呦,這氣色可不好,你別干站著了,我扶你回去坐坐。”</br> 宣代云正恨不得有條縫把自己藏起來,便由著張媽把自己攙了出去。</br> 年亮富瞧著她走了,才對著話筒笑道,“三弟嗎?你這電話真打得好,再沒有比這更妙的。”</br> 宣懷抿的聲音卻很低沉難聽,對他說,“姐夫,我有事請你幫我辦一辦。”</br> 年亮富一愕,問,“怎么了?”</br> 宣懷抿說,“大興洋行一艘叫洪福號的船,今天下午被海關隨機抽中了,扣下來檢查過夜。請姐夫做點調停工作,立即把這船釋放。”</br> 年亮富笑道,“這只是小事,交給我罷。明天保管能批出釋放的公文來。”</br> 宣懷抿說,“你現在就去辦罷。”</br> 年亮富說,“急什……”</br> 還沒說完,忽然聽見話筒里急促的電流聲。</br> 原來宣懷抿說完那一句,竟就這樣掛了。</br> 年亮富一腔高興,倒被他這樣不由分說的態度激得一怔,拿著話筒看了看,生出幾分惱火來。</br> 心忖,雖拿著你一些好處,那只是給你的面子,想當初你來我家里給我太太送禮,何等謙卑恭維,如今竟這樣地不客氣起來。</br> 你不過一個雜牌軍軍長的副官,我還是堂堂海關的處長呢。</br> 論職位,我原比你清貴,若論親戚上頭,我是你姐夫。</br> 怎么你打電話來,不作出求人辦事的態度,倒像我的上司這樣氣指頤使?</br> 哼,那也就別想我幫你辦什么事了。</br> 年亮富把電話帶著一點怒氣掛了,走回自己的書房里,一邊走著,一邊情不自禁打起哈欠來。</br> 宣代云正在屋里抹眼淚,對張媽說,“我哪里和他拌嘴了?這屋子里頭找不著青天,真真冤死我了。剛才你沒聽見?我是用了多大的耐性,怎樣小心地勸他保養身子,我還給他陪著笑臉……”</br> 剛好瞧見年亮富從窗外過去,明知道她就在屋里,卻沒往這邊瞄上一眼。</br> 臉也是陰沉的。</br> 宣代云更是氣苦,看著丈夫的身影不見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直墜下來。</br> 年亮富回了書房,在椅子上坐了坐,哈欠不斷,渾身的疲乏倦怠,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又有一種很難受的癢感,在狠狠燒著心,便坐立不安地思念起那可愛的白面來。</br> 這陣子,他隔一兩日,就要和綠芙蓉享受一番。</br> 這白面不但可以卷在煙卷里抽,還可以在錫紙上隔火燒著吸,越用著它,越覺天底下各色滋味,竟不如這白色一味,從前他還說著可以輕松離了它,現在看來,大不容易,實在是太銷魂太實在的舒服了。</br> 后又說一個禮拜用一次罷,試了試,才知道是不夠的,總要兩三日用一次,才算有點意思。</br> 如今的間隔更是漸漸短了。</br> 他就算晚上不在綠芙蓉家過夜,白天也必去一趟,享受白面癮和美人癮,雙份過癮的爽快。</br> 年亮富想著想著,更思念起水靈靈的綠芙蓉來,從椅子上起來,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剛出到門外,正好撞見心腹的聽差年貴。</br> 年貴先看看周圍,才鬼鬼祟祟地向他報告說,“先生,有您的電話。”</br> 年亮富皺眉問,“不會又是宣懷抿那小子吧?”</br> 年貴不知道他和宣懷抿出了什么事故,不過他也不會過問,只搖頭,低聲說,“是小公館的。”</br> 這是年亮富最想接的電話,他方才笑了,趕過去電話間里接了,對著話筒說,“難為你想著打電話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