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濃濃鋪下來。</br> 這條巷子，前后左右住的幾戶，也不知哪一家在練習，便有二胡聲夾著歌聲，悠悠揚揚的越墻而來。</br> 要仔細聽，卻又難以聽得仔細。</br> 曲調高高低低，仿佛在云中飄著似的，勾起了飲酒人深遠的思緒。</br> 宣懷風因為那手掌的一握、目光的一觸，心情格外的好，吃著菜，又被白云飛殷勤勸酒，著力飲了幾杯，兩腮起了一圈僅微可察覺的淺暈。</br> 被那若隱若現的音樂勾起了興趣，宣懷風笑道：「瞧人家多有趣味。我們也該唱點什么。」</br> 白雪嵐說：「可惜沒帶你那把梵婀鈴。不然，你演奏，他唱，再精彩不過。」</br> 白云飛含笑道：「我沒那么大本事，讓那精致的西洋樂器給我演奏。再說，就算宣副官演奏了，我也不會唱那些時髦曲。」</br> 白雪嵐說：「我只是隨口提議，并非必須是西洋曲子。不然，請你唱兩句別的也行，只是，你愿意唱嗎？」</br> 白云飛說：「當然愿意。你送了那么些錢和外國好藥到醫院給我，我感激之余，正煩惱不知怎么報答。這樣很妙，索性就用我最在行的報答了。你要聽什么？」</br> 宣懷風微微驚訝。</br> 原以為白雪嵐對白飛云的肺炎，躲之唯恐不及，沒想到他在白公館里鬧那么一通，后來竟然又到醫院看白云飛去了。</br> 白雪嵐看見宣懷風把漂亮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大方地笑笑，朝他戲謔著問：「你能去，我當然也能去。上次誰罵我沒道義，不顧生病的朋友死活來著？」</br> 宣懷風被他說得大為窘迫。</br> 白云飛岔開話題，問白雪嵐，「要聽什么？我今晚喝了兩杯，要是唱《西施》，恐怕勉強。」</br> 白雪嵐說：「《西施》聽得多了，犯不著今晚唱。這里又不是天音閣，你我也不是臺柱聽客，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我只管聽。」</br> 白云飛說：「這話痛快……」</br> 說到一半，忽然墻外有汽車喇叭，叭的一聲高響。</br> 白正平說：「一定是林少爺來了，我去開門。」</br> 急急地出屋子，去開院門。</br> 宣懷風想到林奇駿要出現了，飲酒時高揚的振奮快樂的精神，未免消失了兩分。</br> 心里也奇怪。</br> 從前他對林奇駿那樣親密，少見一面也要心里難受。</br> 現在是多見一面，都要不滿了。</br> 自己這樣巨大的變化，也不知是不是太絕情。</br> 但轉念一想，大興洋行加入外國商會一事，故意在海關查抄的時候才說明，是林奇駿給了海關一個大大的耳光。</br> 林奇駿這樣給白雪嵐難堪，讓白雪嵐受了許多說不出的氣，難道就不絕情？</br> 還有白雪嵐說過，商會那邊，竟想在競選上搞鬼，讓林奇駿搶白雪嵐的位置。</br> 這更是豈有此理！</br> 原來自己也是很護短的。</br> 誰讓白雪嵐吃虧，自己就不滿誰。</br> 很快，新到的客人已經被白正平請了進來。</br> 本來眾人都以為來的是林奇駿，白雪嵐絕對沒有站起來迎接的想法，只捏著杯子繼續喝酒，宣懷風自然也陪著他安坐。</br> 只有白云飛做主人的，為了表示尊重，站起來微笑著等待。</br> 等到簾子一掀，露出來人的臉來，所有人都一愣。</br> 宣懷風幾乎是跳起來的，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br> 趕緊過去，幫來人提小手袋，又去說扶。</br> 白云飛也急忙過去幫忙。</br> 宣代云肚子越發圓滾，幾乎到怵目驚心的程度，臉色卻很紅潤。</br> 她左邊是宣懷風，右邊是白云飛，便一手扶了一個，左右轉著臉，把他們兩個都看了看，笑道：「聽張媽說，今晚這里有八珍席，白老板的朋友都要來吃。我想，若論朋友，總該算上我一個。所以，我就做不速之客，特意過來，祝賀白老板身體康復。」</br> 白云飛感激地道：「不敢當，不敢當。您如此，叫我怎么……」</br> 沒說下去，只溫柔地攙著宣代云往飯桌走，請她上座。</br> 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被兩個容色出眾的年輕男子在身邊當珍寶似的小心攙扶，那是說不出的滿足。</br> 宣代云入了坐，讓白云飛也坐，扭過臉，對宣懷風說：「要不是看在白老板面上，真該罵你一頓。你來吃他的席面，怎么就對我封鎖消息了？你公館里有電話，打個電話來也舍不得？」</br> 白云飛怕宣懷風尷尬，忙說：「不能怪他，連我也沒想到給您打電話呢。不是不把您當朋友，我是怕請不動大駕。」</br> 宣代云對白云飛，一向是格外寬容和順的，果然不再討論弟弟的過失了。</br> 眼波一轉，落在白雪嵐臉上，微微頷首，「白總長，好久不見。」</br> 白雪嵐便回她一個灑脫的笑容，也是一句，「好久不見。」</br> 兩人便算打過了招呼。</br> 多了宣代云這個不速之客，白正平夫妻很是高興。</br> 林奇駿沒有出現，小牌眼看是打不成了，那打牌抽頭的賺錢計畫恐怕落空，還倒賠一桌席面。</br> 沒想到這位年太太自投羅網，剛好可以頂替林奇駿，當個牌搭子。</br> 可算是柳暗花明。</br> 因此，白正平高高興興地又端了熱酒上來，說：「年太太，您今天送來的香蕉，我外甥很稀罕呢。這是老黃酒，暖和，再多吃兩口菜，吃飽了打牌，精神足，手氣旺。」</br> 宣懷風剛要發言。</br> 她姐姐卻搶在了頭里，笑著說：「多謝你了。但醫生叮囑過，我現在連一口老黃酒也不能喝。就算我想喝，我這個弟弟，也一定會當攔路虎的。」</br> 白云飛問：「酒不喝也罷。這雞湯還是熱的，喝一碗吧。」</br> 親自勺了一碗，送到宣代云手里。</br> 宣代云雙手接過來，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了一聲多謝，然后問：「我是個中途插進來的。你們剛才飲酒，定然很熱鬧，有什么有趣的事？」</br> 宣懷風說：「剛剛正在說，主人家要唱幾句什么，作為慶祝。」</br> 宣代云喜道：「這很好啊。我有耳福，竟趕上了。白老板，請您一定要唱，我最喜歡聽您的戲，必定洗耳恭聽。」</br> 白云飛下意識地轉過臉，掃了白雪嵐一眼，笑道：「那，我只好獻丑了。」</br> 拿起面前的小酒杯，滿滿地飲了一杯。</br> 然后把酒杯倒蓋在桌上。</br> 畢竟是戲臺上有經驗的人，這兩個動作，做得很是漂亮，簡簡單單就吸引了眾人目光都安靜下來，靜待他開腔。</br> 白云飛不慌不忙，拿起一根筷子來，往那倒蓋桌上的酒杯上一敲，便是一聲極清脆的音。</br> 他和著那清脆的拍子，抑揚頓挫，唱道：「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br> 眾人開始都含笑欣賞著，但聽了幾句，臉色便都有些隱約的不安了。</br> 宣家姐弟互相看了一眼，一時沒有說話。</br> 白雪嵐的反應卻截然不同，手掌在桌上一拍，如神來之筆，恰恰接上白云飛敲酒杯的一下重音。</br> 他一邊擊著桌面，一邊便接了下半闋，緩緩唱曰，「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br> 聲音低沉，別有慷慨壯闊之氣。</br> 一曲既罷，席上一片沉寂。</br> 這沉寂之中，忽然又響起一陣掌聲。</br> 原來是宣代云。</br> 她用力地鼓著掌，笑道：「好，好，這是很精彩的合作。」</br> 對著白云飛，露齒一笑。</br> 轉過頭，對著白雪嵐，也是露齒一笑。</br> 態度比先前親熱了許多。</br> 宣代云又說：「為著這精彩的一曲，大家都應該飲一杯。」</br> 大家都熱烈響應，把酒杯倒滿舉起來。</br> 宣懷風關心姐姐的身體，怕她一時激動，真的飲酒，趕緊在她面前的空杯子拿勺子勺了一點清湯，權充酒水。</br> 于是大家齊齊起立，互相碰杯，很熱鬧地飲了一杯。</br> 白云飛心里感動，眼眶隱隱覺得熱，笑著說：「能認識今天在座的幾位朋友，那是我白云飛的福氣。為感謝這上天給的福氣，我要敬老天爺一杯。」</br> 他親自滿上一杯酒，走到院子里，對天拜了拜，把熱酒橫一線撒在地上。</br> 神色恭謹。</br> 敬了上天一杯，回到屋里，仍坐回酒席旁，勸客人吃菜。</br> 又吃了小半個鐘頭，酒席也要撤了，太和樓的伙計過來白宅，張羅著收桌子碗碟，另一邊廂房里，白云飛的舅媽早搭好了牌桌子，連一人一杯提神的濃茶都準備好了，笑吟吟地請他們到麻將桌子上去。</br> 宣代云和白雪嵐都理所當然地上了陣，只有宣懷風擺手，說：「我不愛打牌，請容我在旁邊觀戰。」</br> 宣代云伸過手來，在他胳膊上重重扭了一把，半笑半罵著說：「我坐在牌桌子上了，連你上司都給點面子，怎么你反而不肯陪我一陪？你來不來？要是不來，我可要罵人了。」</br> 宣懷風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只能坐到她下家湊數。</br> 白正平這時候端著一盒籌碼過來分派，一臉笑地問：「請問各位，打多大的呢？」</br> 宣代云朝著坐她對面的白云飛，慰藉地笑了笑，偏過頭，問上家的白雪嵐，「白總長，請你決定吧。」</br> 白雪嵐隨口回答：「我打牌，至少十萬一底。」</br> 宣懷風一驚，沒想到白雪嵐說的數額如此之大。</br> 連白云飛也說：「這是不是太大了？」</br> 宣代云卻表示贊同，說：「不，十萬就很好。我不能玩太晚，只能打四圈。」</br> 白正平和他老婆聽見這個數額，心臟狂跳，早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連聲說：「四圈就夠了，四圏就夠了。」</br> 于是白雪嵐、宣懷風、白云飛、宣代云，三男一女，在電燈下砌起四方墻來。</br> 白正平端著半個空盒蓋子在旁邊觀戰，每有一牌輸贏，贏家收了籌碼，都丟一份到空盒蓋子里，這就是抽頭。</br> 四人各坐了東南西北，都是滿懷心思。</br> 白雪嵐不吃宣懷風的牌，不吃白云飛的牌，為了公平起見，宣代云的牌，他也不吃。</br> 宣懷風對白雪嵐的牌，還是敢吃的，但姐姐的牌，他不敢吃。他又不想贏白云飛的錢，所以白云飛放炮，他都裝做沒看見，通通放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