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佩刀入木三分地砍上了案臺,勁風將我胳膊下壓的白紙吹得呼呼作響。我將手頭正寫著的字收了個尾,完成了個瀟灑的枯絲飛白,才抬了眼向鋼刀瞟去。
“大膽顧淺墨!擋了蕭閣老的道,你可知罪?”佩刀護衛喝聲虎虎生風。
“蕭閣老?”我擱下手中筆,抬頭問,“在何處?”
佩刀護衛轉身,往側后方一指,“可瞧見了?”
我打著扇子,朝人群后望去,果然見著閣老的轎子落于朱雀大街一旁,由于人潮涌動,轎子寸步難行。三朝閣老蕭階擼著一蓬白須,出了轎子,目光不耐地打量著眼前的長安子民,慍而冷的眼刀越過無數的路人甲乙丙,直直向我飛來。
我一激靈,忙轉了目光,向佩刀護衛賠笑道:“瞧見了,瞧見了。”
“耽擱了閣老的要事,你一介侍郎擔當得起么?”護衛冷眼道。
“擔不起,擔不起!”我繼續賠笑。
“還不收攤?”護衛冷喝。
“收攤容易,可是……”我蹙著眉頭,“賣不了字,得不了錢,餓死侍郎府上上下下三百來號人,閣老擔得起么?”
“你——”護衛一愣后,便要勃然大怒。
我合起扇子,扇骨往砍入案臺的鋼刀上輕輕一壓,眉頭一擰,“再說,我擺攤就占這么一塊地方,離閣老的轎子還有老遠的距離,這要擋也擋不著啊?”
“你——”護衛再一愣,怒然拔刀。
我身邊的阿沅兩腿直抖,哆哆嗦嗦扯著我袖擺,“大人,我們、我們還是……還是收攤吧……”
圍觀的百姓也都嚇得后退不迭。
“進賬多少?”我眼睛一斜。
阿沅抖著手,清點腰間綁著的布囊里的銀票和碎銀子,“一千三、三百兩!”
“少了點。”我微嘆。
一陣絮叨后,阿沅見佩刀護衛還維持著拔刀的姿勢,站在案臺前聽我們說話,臉皮漲得發紫。阿沅又扯了扯我袖口,“大人,他、他怎么不砍我們?”
“這位軍爺下不了手吧。”我嘴角扯了扯,向護衛看了一眼。
“原來、原來是個好心腸的人!”阿沅撫著心口,長吁口氣,“嚇死奴家了!”
護衛臉皮由紫轉紅,由紅轉紫,目光從刀背轉到我臉上,再從我臉上轉到刀背,迷惑與憤怒在他眼中鏖戰。
“磨蹭這許久,還未將擾亂長安秩序的刁民抓獲么?”人群后,排眾走來一人,嚴整的官袍與些微發福的體態,一眼便能認出,正是御史臺的首座,御史大夫吳德草。
我收回扇子,搖開扇面,打著風。
佩刀護衛拔出了刀,連退數步,跌了個倒栽蔥,惹得圍觀路人一陣哄笑。
吳德草背著手瞄了一眼護衛,再瞄一眼我,一抱拳,“喲,這不顧侍郎么?”
“喲,吳大人,許久不見。”我回了個禮,“令尊令堂還好么?”
吳德草正要答句好,忽然閉了嘴。我拿扇子一敲頭,“抱歉抱歉,忘了前不久吳大人回家奔喪的事了。吳大人節哀順變!”
“有勞顧侍郎記掛!”吳德草神色莫測地瞧著我,換了話題,“顧侍郎在朱雀大街擺攤,可讓本官為難得很吶!監查百官,乃本官職責所在……”
我正虛心聆聽,就見人群后的蕭閣老大踏步走來,白須飄飄,面皮冷冷,聲如洪鐘一聲怒吼:“顧淺墨你為官不恭,知法犯法,擾亂長安,該當何罪?來人,給我拿下此人!”
五名護衛快步上前,持刀向我奔來。
阿沅瑟縮在我身后,驚恐不已,“大、大人……”
“蕭閣老,有話好說嘛。”我賠笑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身體撞得書案傾斜,案臺上的筆墨紙硯頓時飛了出去。
筆桿點中了一名護衛的眉心,哀嚎倒地。
墨汁潑上了一名護衛的眼睛,停步揉眼。
紙張貼上了一名護衛的鼻孔,停步挖鼻。
硯臺砸中了一名護衛的腦門,悶聲倒地。
蕭階胡須亂抖,狠狠甩袖,“來人!”
十名護衛從蕭閣老身后奔來。
阿沅撲進我懷里,直抖,“大人,我們生不能同寢,死定要同穴!”
我摸著阿沅的腦袋,心道果然患難見真情吶,尚未感慨完畢,就見鐵鏈枷鎖當空拋來。若不是眼角余光瞥見一個淺色衣衫的身影,我便要抱著阿沅蹲到桌子底下了。
于是彼時,我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模樣淡定對敵,于是此后,長安很長一段時間都流傳了本侍郎“朱雀賣藝逢變生,笑傲臺閣盡從容”的美名佳話,勾欄說書與傳奇話本亦由此衍生。
且說那時無情鐵鏈當頭兜下,寒風凜凜,一個淺色的身影由遠及近,擲出了手中的一卷畫軸,只見畫軸凌空飛過,繞住鐵鏈旋轉數周,最后以一個鐵轱轆的形狀,從我腦袋頂上飛了過去,同時阿沅也應景地暈了過去。
如此一番手藝活在朱雀大街的上空上演,震驚了圍觀的路人。鐵轱轆重重墜地后,淺色身影的人也已到了跟前,衣袂飛展,抱拳一禮,“下官見過蕭閣老。”
蕭階靜而冷地瞥了一眼來人,“晏編修也來賣藝了不成?”
“朱雀大街,眾目睽睽,萬望閣老低調行事。”晏濯香和婉道。
“好個低調行事!”蕭階鼻子里哼了哼,一手指向我,“敢問晏編修,這位門下侍郎擋道設攤,擾亂長安的行徑可算低調么?”
晏濯香轉頭看了我,我亦看他。
他目光停頓了片刻,再看了地上的一堆狼藉,回頭對蕭階道:“顧侍郎此舉雖情有可原,但畢竟有損官儀,可詳加勸阻,或上奏參本,停職降俸。”
我冷吸了口氣,從后面死死盯住這位探花郎。
蕭階呵呵笑了一聲,極為陰險,“原來需要晏編修指點老夫該如何做。”
“下官不敢!”晏濯香極盡謙恭道。
這時,吳德草上前對蕭階道:“閣老,時辰不早,還是入宮見了圣上再行定奪吧!”
蕭階冷然甩了袖子,坐進轎子,與吳德草一同入宮去了。朱雀大街上,圍觀百姓也紛紛散去。我一扇子將阿沅敲醒,“再睡,本官可抱不住了!”
阿沅醒來后,委屈道:“奴家、奴家明明是暈過去了!”
晏濯香俯身從鐵轱轆中扒出自己的畫軸,展開看了看,確定無恙后,再拭去上面的灰塵。踢阿沅去收拾殘局后,我站到晏濯香身后,咳嗽一聲,“那什么,今日多謝了。”說完,我便轉了身預備走。
“顧侍郎。”晏濯香在我身后喊了一聲,“可否共飲一杯?”
一刻后,我隨晏濯香爬上了三層紫檀木梯,一脈暗香裊繞在周身,仿佛給人七竅都注入了一份靈動通透,觀山不是山,觀海不是海,觀天地而見浩渺,觀眾生而視紅塵。
“晏公子來了!”一個渾身透著不染煙火氣的小廝上前招呼,“這位是晏公子的朋友?這回要喝點什么?”
“十里春風。”晏濯香不假思索地回。
“兩位都是?”
“都是。”
長安西市,般若樓。一樓賣酒,二樓賣香,三樓賣茶。一樓滿座,二樓疏落,三樓無客。
樓上沒有椅子,只有方席,于是我收拾了衣擺,與晏濯香隔了一方案幾屈膝跪坐。
“十里春風是什么?”我閑閑打量著三樓的簡潔布置,閑閑問著對面的人。
晏濯香衣袂一絲不亂地跪坐著,目光從我面上掃過,“茶。”
我打開扇子,緩緩搖了幾下,看向對面,“這地方,我從沒來過,看起來,你是這里的常客?”
“很少有人來。”晏濯香答非所問,但又似乎的確是在回答。
我又隨便打量了幾眼,這里太過冷清空寂,略有無聊地摸起案幾下的卷軸,隨手打開,我一愣,竟是這幅畫。
“這畫不是在翰林院收藏么,晏編修怎帶著逛街?”當初杏園宴,老狐貍讓探花郎作的畫,我題的詩,應該是被當成國寶典藏了才是。
“借回府,觀看幾日。”
“哦。”我應了一聲,將畫展開在案幾上。
杏花紛呈,白如云霧,煙雨如織,□□摘花。
我一面搖著扇子一面細細品賞,當日杏園宴飲酒過量,未曾仔細看過。我目光從杏花移到摘花女子的面容上,手里的折扇停了下來。
對面晏濯香聲音有些飄渺,“看出什么來了么?”
我皺眉,“眼熟。”
身后腳步聲輕響,小廝躬身到案幾前,“十里春風,二位慢品。”兩杯冒著熱氣的茶擱到了案上。
我將畫卷到一旁,端起茶杯品茶,入口清淡,舌后幽香,咽下喉,余味回襲,齒間清爽。
“這樣的茶,第一次喝到。”我閉著眼睛細品,十里春風。
一杯茶給品到了底,我睜開眼,對面一雙清淺的眸子。我一時有種錯覺,春雨瀟瀟中,一個淺白的身影喁喁獨行,我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他轉身看著我,目光綿延不盡,伸手將我腰身扣住,低頭一吻,由淺入深……
我驀然驚醒,手里茶杯滾落案幾上,再一驚,我竟不知何時扯住了對面晏濯香的衣袖,忙撒手。
“那個,晏編修請我喝茶,可有事情?”我用扇子攔住滾動的茶杯。
晏濯香從袖子里取出一張帖,“何時有空,想請顧侍郎到府上一敘。”
“何事?”
“顧侍郎答應過的事情。”
出了般若樓,我蹲到街邊,滿目人頭攢動,觀山是山,觀海是海,觀天地是天地,觀眾生是眾生。我摸了摸頭,終于重回人世了。
回頭再看般若樓,隱藏在一片嘈雜的西市中,三步便已不見了蹤影。
回府后,我撥開一堆男寵,擠進了自己臥房,插上門閂,撲到桌臺攬鏡自照,左照右照前照后照。那畫里女子的眼眸、神態,與此時鏡中的如出一轍。
我埋頭趴在桌上,一手不停捶桌,“完了完了完了……小晏,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這究竟是恐嚇,還是提示,還是另有深意?……師父啊,救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