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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次日清晨,紅霞染籠在天邊,金色光芒細細碎碎地透過云城鋪散開來。
    “世子和世子夫人醒了么?”兩個丫鬟端著盆在門外低聲詢問。
    聽見聲音,蘇錦煙就已經醒了,她本身睡眠淺,且又是陌生的地方,更不甚踏實。
    卻不想,剛睜眼,就對上了男人的視線。
    尉遲瑾幾乎是與她同時醒來的。
    起初兩人眼里還帶著朦朧睡意,進而漸漸清明,片刻后,各自若無其事地移開,起身。
    丫鬟婆子們掀簾進來,聞到一股濃郁的麝香氣味,有幾個經歷過人事的,眼神間暗中交流,神色各自了然。
    蘇錦煙靠在床頭,看她們將簾子掛起,又將窗戶打開,被迫承受丫鬟婆子們打趣的目光。
    霜凌走過來,“小姐,起身吧?”
    “好,”她點頭:“扶我起來。”
    不是她不想起,是真的沒力氣,剛才挪身靠坐都覺得渾身酸痛,便打算緩一緩,免得鬧了笑話。
    凌霜不懂閨房之事,見她家小姐像雨打的芭蕉似的,蔫蔫的沒精神,便問道:“小姐昨夜沒睡好?”
    “嗯。”
    “又夢魔了?”
    “別問。”
    “哦。”霜凌躬身扶起蘇錦煙,見她忽然踉蹌了下,趕緊喊道:“小姐小心1
    她這聲“小心”情急出口,音量不小,至少室內的人都能聽得見,紛紛轉眼看向這邊。
    連已經走到了外頭穿衣的尉遲瑾,也沒忍住投來一瞥。見蘇錦煙腳步走得不甚穩(wěn)當,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蘇錦煙是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勉強撐著柜子站著讓人穿衣。
    “呀——”霜凌解了她的睡袍,看見密密麻麻的紅痕又驚呼起來:“小姐被蚊子咬了?”
    話音一落,屋內的婆子們再也忍不住,噗嗤地低笑出來。鬧得蘇錦煙大紅臉,沒好氣地剜了霜凌一眼:“閉嘴,不許說話。”
    “哦。”霜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里盤算著等下去找藥膏給小姐涂抹上。
    而大蚊子尉遲瑾,聽見下人們的笑聲,也不自在地咳了聲。頓時,婆子們的聲音才趕緊打祝
    所幸三月的天氣還有點冷,蘇錦煙選了件高領的衣裳穿上。又吃過早飯后,這才跟著尉遲瑾出門去見公婆妯娌。
    尉遲瑾狀似隨意地走慢了幾步,然后瞥了一眼她的脖頸。那里,原本是一截白皙細嫩,如今被高高的領子遮祝
    不過也不太遮得住,隨著她走動,偶爾露出一抹可疑的紅痕。若隱若現地,令人遐想。
    蘇錦煙頓了下,轉頭問:“夫君在看什么?”
    尉遲瑾收回視線,抵唇輕咳一聲:“沒什么,就是想提醒你。”
    “什么?”
    尉遲瑾想起府上一大家子女人,無奈地說道:“等會兒,可能會有難以應付的事。”
    女人的戰(zhàn)場不似男人真刀真槍,都是輕輕柔柔的綿里藏針,他厭煩得很,向來不愛參合。所以,過會兒,恐怕只能讓他這個新婚妻子自求多福了。
    蘇錦煙和尉遲瑾進正堂時,里頭坐著的站著的,等了許多人。
    跨過門檻時,蘇錦煙輕晃了下,尉遲瑾見了,正準備去扶一把,然而還未伸手就見她已經扶住身邊的丫鬟。
    他便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往前走。
    堂屋里的人個個都是人精,早在兩人進來就暗暗打量了,這一幕自然逃不過她們的眼睛。
    眾人心思各異。
    誰都知道國公府和蘇家的這門親事是這么回事,先不說兩人半路湊成夫妻,感情淡保便說尉遲瑾,堂堂國公府世子,娶一個江南名不見經傳的女人,說得好聽是沒落的世家,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滿門銅臭的商戶之家。
    偶有知道另一些內情的,難免又想得更多了些。覺得尉遲瑾此次娶妻,恐怕也是權宜之策罷了,想必后頭還另有打算。
    蘇錦煙不知眾人心思,她由丫鬟扶著進了堂屋。婆子搬來兩個蒲團放在面前,又端來茶水。
    兩人便對著上首坐著的人跪了下去:“給爹娘請安。”
    璟國公是年近四十之人,蓄著一把胡須,平日里不茍言笑。倒是坐在旁邊的璟國公夫人,看起來保養(yǎng)得意,且氣質溫婉和善。
    “起來吧。”國公夫人說道。
    接下來便是敬媳婦茶。
    本來是極其簡單的事,但今兒蘇錦煙做得有些困難。她從婆子手中接過茶,先是走到公公面前,忍著腰酸腿疼緩緩福身:“爹請用茶。”
    時下講究新婦進門聽訓這么個規(guī)矩,然而許多人家都是打著如此名號行下馬威之事,這也算心照不宣的流程。但國公爺是個男人,不屑為難女子,“嗯”了聲,接過就喝。
    輪到國公夫人時,其實國公夫人倒也不想為難這個遠嫁過來的新媳婦。畢竟適才她也瞧得分明,這個兒媳婦昨夜可被折騰得不輕,這會兒才福身了那么片刻,臉色便隱隱范白了。
    但攔不住有人想為她“出這個頭”。
    “世子夫人為何只半福身?這敬茶的心意可不誠埃”
    說話的是個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子,梳著夫人發(fā)髻,聲音也尖尖細細的,聽得人不舒坦。
    聞言,蘇錦煙將身子又往下壓了壓,聽得面前婆婆介紹道:“這是你三嬸嬸。”
    蘇錦煙轉頭看了眼,含笑頷首,算是見過禮了。
    三房夫人秦氏是去年新進門的,尉遲興原配死后,他便重新娶了個小官之女進門。平日里就是個愛上躥下跳的性子,如今仗著有身孕,居然主動站出來打頭陣。
    這時,又有人低笑了下:“大伙兒瞧瞧,新媳婦這才沒站多久,腿肚子便打顫了。想必平日里在娘家是個金貴之人。”
    “那有多金貴?”有人附和:“我聽說大侄兒媳婦進門的時候,那可是端茶遞水整整半個時辰都不曾皺過眉頭。莫不是比尚書府出來的姑娘還金貴呢。”
    她們口中的大侄兒媳婦便是大房嫡長子,也是尉遲瑾的堂哥娶的妻子羅氏。
    “什么金貴不金貴的,怕是規(guī)矩不到家罷了。”大房夫人曹氏捂嘴笑,轉頭對著坐上首的國公夫人:“依我看,弟妹還需多費心管教些,往后帶出去了也好看。”
    這位曹氏原本是個侍妾,后來大房老爺和離后,將她扶正當了正室夫人,再加上她肚子爭氣生了兒子,兒子還在朝廷謀了個從四品官職,在年輕一輩來說,算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了。雖是庶出偏房子嗣,但一表人才,連羅尚書都愿將女兒下嫁。
    曹氏可謂揚眉吐氣,在國公府連說話都腰桿直得很,偶爾還敢跟國公夫人薛氏掰掰手腕。
    就今日這樣,尉遲世子再是金貴又如何,還不是娶了個商戶女為妻?這等子羞辱薛氏的機會,她可不會錯過。
    明里說著為薛氏好,卻誰都聽得出一股濃濃地嘲諷之意。
    “之逸媳婦啊,聽說你們蘇家”
    她端著身份,一副大肆訓話的架勢,但話還沒說完,就見蘇錦煙身子搖搖晃晃一歪,正巧歪進了尉遲瑾懷中。
    蘇錦煙清楚,自己這是被人當靶子了。今日這些人下她的臉面那便是下她婆婆國公夫人的臉面。她算是看出來了,自家婆婆不是個善于言辭的,又或許礙于宗婦身份不好跟這些妯娌打嘴仗。
    于是,她只思考了片刻,便佯裝站不住朝尉遲瑾的方向歪了過去。這些人不是說她嬌弱金貴嗎?那干脆嬌弱金貴到底好了,反正她也確實站不住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原本以為尉遲瑾會順手扶一下,但他卻直接抱住了她。
    還好,關鍵時刻未來婆婆也很上道,立即說道:“之逸媳婦累了?那趕緊坐下歇著吧。”
    然后飛快接過茶喝了。
    曹氏:“”
    其他鉚足了勁兒,卻還沒來得及訓話的七大姑八大姨們:“”
    媳婦茶都喝完了,她們也沒戲唱了,蘇錦煙跟著尉遲瑾在下首入座。
    不過這場新媳婦見面還沒算完,還有下半場下馬威的機會,便是蘇錦煙給長輩們送見面禮。
    雖說蘇家有錢,但江南筱州那樣的地方即便再富饒繁華又哪能比得過上京?新媳婦又年紀輕輕,沒見過的世面多的去了。
    因此,眾人又打起精神準備大干一番。
    尤其是曹氏,她這兩年也算是見過頗多世面。兒子當大官,兒媳婦又是貴女,上京城有的是人想巴結她。大大小小的宴會也去過無數次,眼界便就這么開闊起來。
    她轉著手腕上的一串瑩潤珠子,狀似隨意地說道:“前次南洋商人來京,帶來的南海東珠攏共也就那么十幾顆。上個月我生辰,笙兒便花重金買回來送了我。”
    此話一出,立即有人附和:“我聽說這串珠子當時襄陽侯夫人也想要呢。”
    “確實稀罕難得,不說價錢,便是這顆顆大小均勻、瑩潤飽滿之相就鮮少見過。”
    曹氏:“之逸媳婦可見過南洋東珠?”
    蘇錦煙:“沒見過。”
    曹氏:“可見過這般大的東珠?”
    蘇錦煙:“沒見過。”
    曹氏:“可見過色澤這般瑩潤的東珠?”
    蘇錦煙:“沒見過。”
    曹氏滿意了,矜持地微微一笑。
    這時,尉遲雁也嗤笑出聲:“怎的什么都沒見過?土包子1
    今日見公婆為了低調,蘇錦煙穿了一身淺色如意連枝長裙,外頭還罩了件春衫。跟滿屋子鮮艷亮麗的衣著比起來,這么一看,確實低調得難免讓人多想。
    尉遲雁說話聲音不小,而且為了應景,眾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下,將尷尬的氣氛烘托到極致。
    整個堂屋,安靜得落針可聞。
    尉遲瑾和國公爺似乎對于這樣的場面見過多次,早已麻木淡然,父子倆頗有默契地自顧自喝茶,不參合。
    國公夫人臉上雖保持得體的笑,但顯然也有些不高興了,她暗暗剜了眼自己的女兒。
    而其他人,或多或少有點看笑話的意思,眼睛止不住地往當事人——蘇錦煙身上瞟。
    但蘇錦煙面對眾人些許同情、些許鄙夷、些許嘲弄的目光,依舊是淡定自如地坐著喝茶。
    最后還是高太尉之女,也就是四房夫人高韻雪忍受不了這種氣氛,笑著打破沉寂:“聽說之逸媳婦準備了許多禮,可有我的份吶?”
    “自然是有的。”蘇錦煙起身朝她行了一禮,隨后吩咐道:“霜凌,將禮物帶進來。”
    過得片刻,就見婆子們抬了兩個大箱子進堂屋。箱子頗大,還實沉,放下地時還能聽到重重的聲音。
    眾人好奇,也不知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蘇家女會帶些什么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霜凌,將箱子打開。”蘇錦煙始終不緊不慢地。
    然而,箱子打開后,里頭又是各色各樣精致的小匣子,眾人伸長脖頸覺得瞧了個寂寞。
    難免有人嘲弄出聲:“小門小戶就是愛裝樣子,這匣子倒是做工挺精致,門面大氣得很。”
    蘇錦煙沒搭理,徑直走到箱子旁,躬身找了一下,然后從里頭拿出一個暗紅色雕花的小葉紫檀匣子,走到國公夫人面前,盈盈一拜:
    “娘,這是兒媳給您準備的禮物。”
    國公夫人含笑應聲:“哦?是何物,打開看看。”
    她身旁的嬤嬤走過來接過匣子,然后將其打開。眾人又伸長脖頸瞧。
    這一瞧,可不得了!
    “乖乖,這莫不是古書上說的黑珍珠?”高韻雪驚訝道。
    珠子顆顆有拇指那般大,潤亮飽滿,色澤更是繁多,綠的、藍的、黑的、棕色的、如孔雀羽毛般絢麗的。滿滿一匣子,約莫有上百顆。
    “我曾在素芳閣見過一顆灰色的,”高韻雪說,“聽掌柜之意,這一顆珍珠便價值千金,乃東家珍藏呢。”
    蘇錦煙笑道:“四嬸嬸好見識,這正是黑珍珠。我也是收集了許久才將顏色收齊全的。”
    兩人的話音一落,滿座寂靜,偶聞倒抽氣之聲。
    在座的大多是貴女出生,世間臻品即便沒見過,也總聽說過。原本以為東珠已算難得,卻不想,竟還有人收藏了稀罕至極的黑珍珠,而且還顏色各異,而且還是上百顆。
    疼!
    臉著實疼!
    適才那些話說得最歡的都齊齊閉嘴不語,曹氏更是臉色難堪。
    虧她適才還洋洋得意地問人家是否見過東珠,如今看來,可不就是沒見過?在人家眼里,東珠根本不算個玩意兒,而是喜歡收藏黑珍珠呢。
    適才她的模樣有多高傲,此時便覺得有多羞愧。戴在手上的那串東珠也突然覺得沉重發(fā)癢得很,悄悄地用袖子給遮上了。
    此時此刻,最高興的莫過于國公夫人了,她不動聲色地吐了口濁氣。曹氏因為有兒子送東珠,大半個月來幾乎走路都要飄,逢人便要炫耀一番,她早就看不過眼了。
    呵!送東珠有何稀罕,她如今有兒媳婦送黑珍珠這才叫值得炫耀!她都想好了,改明兒帶著兒媳婦進趟宮,再借花獻佛將半盒珠子送皇后娘娘去。
    蘇錦煙假裝看不見眾人神情,她走回箱子旁,按著名冊上的分配,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將禮物拿出來。
    “爹,這是給您的官窯脫胎纏枝青花瓷茶壺。”
    “大伯嬸,這是給您的翡翠畫金雕籠琉璃盞。”
    “這是鎏金鸚鵡提梁銀罐。”
    “這是千葉攢金嵌紅寶石牡丹頭面。”
    “這是鏤空梅花嵌珠白玉簪一對。”
    “這是”
    五花八門,眼花繚亂,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反正,說到最后,眾人屏氣凝神,看蘇錦煙的身影都覺得金光閃閃。
    禮物分完,眾人各自歡喜卻礙于身份努力矜持。但有一人眼睜睜地看著大家都得了禮物,唯獨忽略了自己,有心想自傲,卻終于還是忍不住問:
    “為何我沒有?”
    尉遲雁因為之前奚落過蘇錦煙,此時又拉不下臉,便偏頭撅著嘴,氣鼓鼓地。
    蘇錦煙笑:“其實我也給小姑準備了的,但不方便在這送。”
    “為何不方便?”
    蘇錦煙稍稍湊近幾分,用刻意壓低卻也令眾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給小姑準備的可是好寶貝,在這拿出來,萬一被嫉妒了去怎么辦?”
    她這話說得幾分俏皮,又有幾分自然熟稔,言行舉止端莊得體,更有一種對先前的不愉快一笑泯恩仇之大氣。
    堂屋眾人紛紛笑了起來。
    尉遲雁聞言,撅著的唇要落不落地,最后還是“哼”了一聲,又高興起來。
    這一次婆媳見面,蘇錦煙四兩撥千斤,落了個圓滿。回去的路上,尉遲瑾時不時打量她一眼。
    蘇錦煙停下腳步:“我臉上有東西?”
    尉遲瑾偏頭,眼里帶著探究與興味:“蘇家作風都這般豪邁?”
    蘇錦煙一本正經地點頭:“遇到難事,先用錢解決。”
    “若錢也解決不了呢?”
    “不是還有夫君嗎?”
    聞言,尉遲瑾一愣,而后低笑了下。
    “那么”他打著折扇,幽幽地:“你可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尉遲瑾壓唇,故作不悅:“你好生想想。”
    蘇錦煙:“想不出來。”
    見她想都沒想就這么回答,尉遲瑾心里一噎。張口頓了半天,忽地臉色一沉,甩袖走了。
    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蘇錦煙,轉頭問霜凌:“他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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