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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非非(5)

    它想了想,轉(zhuǎn)身走回了黑貓的軀體里,眨眼間,黑貓甩了甩腦袋,重新站了起來。</br>  “你附身在這只貓上?”他問。</br>  “重得自由的第三天,我在路邊遇到了這只剛剛死去的幼貓。既然從此要流浪市井,以本相示人始終不便,總不好天天頭朝下在你們眼前跳來跳去吧。”它解釋道。</br>  “為何你非要頭朝下?”他忍不住問道,“轉(zhuǎn)過來不行嗎?”</br>  “因為我是一只非非,所以我只能頭朝下。”它認真道,“從出生那天起,我們就用這種顛倒的方式生活著。”</br>  “誰把你們生出來的?”他更好奇了,“你們也有爹娘?”</br>  “我們從顛倒界的泥土里生出來。”它如是道。</br>  他越聽越糊涂:“顛倒界?那是什么地方?”</br>  “我的家。”它垂下頭,“能離開但回不去的地方。”</br>  他皺了皺眉,又抬頭看了看隱約的月色,說:“我要走了,不管你是什么,后會無期。”</br>  “陳白水!”它叫住要離開的他。</br>  他站住,回頭:“我都說了不用你感謝我。”</br>  “我認識的人都死了,現(xiàn)在除了你我誰都不認識,我能跟你一起走么?”它認真地問。</br>  他一愣,說:“我沒有多余的銀子買魚給你吃。”</br>  “我不是貓,我不需要吃飯。”</br>  “那你會抓老鼠么?”</br>  “不會。”</br>  “那我憑什么讓你跟著?”</br>  “我……我長得比較可愛?!”</br>  “再見!不不,別見了!”</br>  陳白水現(xiàn)在住的地方,叫屠龍寨。名字霸氣,實則就是個土匪窩,一幫烏合之眾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赤馱山上占山為王。</br>  赤馱山自古便是商旅入城的必經(jīng)之路,后來開了水路,然而繞遠,不少商旅為了節(jié)省時間與人力,仍是選擇穿山而行。運氣好的倒也罷了,不好的,少不得被這幫土匪洗劫一空,有時連性命也要搭進去。</br>  官府出兵剿過幾次,但始終余孽難清。屠龍寨像一顆頑強的毒瘤,一代代傳繼下來,狡猾地藏在赤馱山的隱秘之地與所有想除掉他們的人斗智斗勇。</br>  今天,陳白水被他的同伴們嘲笑了,因為他帶回來一只貓。</br>  事實上他在屠龍寨的這幾年,也常是大家的調(diào)侃對象。原因之一,他長得清秀,實在沒有一丁點匪氣;原因之二,他念過書,不但識字,還會作詩,對于其他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同伴而言,他的優(yōu)勢放錯了地方,這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文弱的廢物;原因之三,他不敢殺人。</br>  當(dāng)年他一身落拓地出現(xiàn)在屠龍寨的門口,跪了三天,寨主才把他放進來。</br>  “為何要入屠龍寨?”寨主捋著大胡子,坐在虎皮墊著的仿若龍椅般氣派的寶座上,像看個笑話一樣俯瞰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br>  他一字一句道:“我沒錢,我要錢。”</br>  片刻的沉默后,堂上轟然大笑,所有人都在笑他。</br>  “你要錢做什么?”寨主像在逗一個孩子。</br>  “娶一個姑娘。”他坦然道,“聽說做你們這行掙錢最快。”</br>  寨主一愣,旋即大笑:“哈哈,我屠龍寨多的是姑娘,不花錢就能娶。”</br>  他面不改色:“我只娶她一個,有媒有聘,正大光明。”</br>  “倒有些骨氣。”寨主想了想,“也好,過了咱們屠龍寨三關(guān),我便收了你。”</br>  屠龍寨三關(guān),走火路,過酒海,上刀山。</br>  他點頭。</br>  所謂三關(guān),是從火炭鋪成的三米小路上赤腳踩過,再喝完九大碗烈酒,最后爬上一座用亂石堆成的小山,取下插在頂端的旗幟,萬一中途失足跌落,小山之下立滿的尖刀便派上了用場。</br>  當(dāng)陳白水跟它說起這些的時候,它是不太相信的,直到他脫掉襪子,露出腳底的傷疤時,它才勉強信了。</br>  “是那個姑娘吧,河邊跟你抱在一起的那個。”它蹲在山寨大門前的木樁上,四周的樹林里有點點綠光明明滅滅,夏季的赤馱山里有許多螢火蟲,比天上的星星還多。</br>  陳白水今天守夜,手里握著一柄長矛,像個沒吃飽的門神。</br>  “我不是很懂,娶一個姑娘難道不是你愿意她愿意就可以了么?”它又說,“這跟你是窮是富有什么關(guān)系?”</br>  “他爹娘嫌棄我窮,讓我滾蛋。其實想來也沒什么不對的。沒有錢,我連一間能遮風(fēng)避雨的宅子都不能給她;沒有錢,我們吃不飽穿不暖;沒有錢,她連喜歡的胭脂香粉都不能買。”他笑笑,“她愿意與我私奔,可我怎能讓她背上這樣窩囊的罪名,我要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進我陳家,衣食無憂,白頭到老。”</br>  “可你現(xiàn)在是……一個土匪。”它眨了眨眼睛,“你隨時可能死在亂刀之下,也可能被抓進監(jiān)牢,永無生機。”</br>  他左右看看,確認沒人之后,才小聲對它說:“我如今攢下的錢,已經(jīng)可以購置半間宅子了!”</br>  它不知道是不是該祝賀他。</br>  “說起來,你跟著我也有一段時間了,你到底是個什么妖怪啊?”他轉(zhuǎn)開話題,“不會飛天遁地,力氣比老鼠都小,除了附身在死貓上跟我說閑話,你還會什么?”</br>  “我……我其實什么都不會。”它垂下腦袋,“就這樣跟在你身邊說閑話不好么?”</br>  “也不是不好,可你畢竟是一只妖怪呀,不應(yīng)該活得這么乏味。”他瞟了它一眼,“你就沒有什么愿望么?”</br>  它怔了怔,喃喃:“生來就是顛倒愿望的家伙,憑什么有愿望呢……”</br>  “你嘀嘀咕咕說什么?”他問。</br>  話音未落,山下的小路上隱隱有一串燈火飛快地移動過來。</br>  他頓時握緊了長矛,等燈火近了才看清,是專門負責(zé)打探“生意”的兄弟回來了。</br>  這次是“大生意”,五天之后,會有一隊商旅自赤馱山經(jīng)過,帶來的貨物不是糧食香料,而是黃金珠寶。然而,他們請了鏢師一路護送,下手恐有難度。</br>  寨主的意思是,賭上全寨的性命,也要把這只大肥羊宰下來,若能成事,那真是往后三年大家都不愁吃喝了。</br>  最終的決定是,全員出動。</br>  連陳白水都要加入,要知道以前他只能跟著小頭目做點小買賣。</br>  出發(fā)前的晚上,陳白水跟它說,如果這次成了,也許他就不用再當(dāng)土匪了。</br>  它沒說話,靜靜趴在他的床邊。</br>  情報沒有錯,第五天的午后,確實有一隊商旅往赤馱山的山路遙遙而來。</br>  屠龍寨一共出動了百來號人。</br>  必經(jīng)之路上早布置了陷阱,領(lǐng)頭的馬匹摔進了深深的陷坑,然后,一群土匪四面八方圍上來,這是屠龍寨的風(fēng)格,簡單粗暴,只求一擊即中。并且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帶了石灰粉,打不過就撒出去,手段無所謂,只要能擊敗對手就行,真真的一群土匪。</br>  陳白水帶了刀,裝石灰粉的袋子原本拴在了腰上,最后卻又放了回去,怎么都覺得這玩意兒下作得很,他始終沒能說服自己。</br>  赤馱山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慘烈的場面了。</br>  在一箱又一箱金銀珠寶面前,人性變得很瘋狂,屠龍寨的人都成了野獸,刀斧之下,絕無活口。</br>  他手腳都有點軟,總覺得刀好沉,總往下滑。他縮在樹后,全程只與對方的幾個不太懂拳腳的家丁過了幾招。人家砍他,他擋,擋不住就跑,沒跑出幾步就覺得有熱熱的東西落在后脖子上。回頭,家丁捂著熱血噴濺的咽喉倒了下去,那個住在他隔壁常常嘲笑他的小個子握著淌血的刀,輕蔑地朝他笑了笑。</br>  他突然想吐,大概是血腥味太濃。平日里,他們也不過就是些喝酒吃肉聊漂亮姑娘的人罷了,有些人連殺雞都不想殺,說血會贓了衣裳,怎么今天就不怕臟了呢?</br>  能掠奪的東西越多,就越不像人了。</br>  他很恍惚,覺得做了一場夢。身邊的叫罵與嘶吼漸漸平息下去,等他再清醒過來時,渾身傷口的寨主興奮地揮舞著砍出了缺口的大刀,吼道:“搬東西!回家!”</br>  他們贏了,所有的金銀都歸他們了。對方全軍覆沒,屠龍寨死了一半人。</br>  沒人關(guān)注陳白水干了什么。寨主離開前,吩咐他留下來把戰(zhàn)場清理一遍,順便摸摸這些死鬼身上還有沒有什么遺漏,如果有,就算他的了。</br>  “看你嚇成那樣,給你壓壓驚。一會兒我們吃飽了飯,再來處理這些死鬼。”寨主拋下這樣的話,大笑著離開,他今天心情太好。</br>  大部隊離開后,他呆呆地站在幾十具尸體之中,不敢動。</br>  隔了好久,他才抖著手,在尸體之間笨拙地移動,摘下戒指與玉墜,以及一切看起來值錢的東西。每當(dāng)他的手指觸碰到失去溫度的皮膚時,心臟就會收縮一次,腦中的空白也增加一分。</br>  此生從未如此緊張,一根弦緊繃在魂魄中最脆弱的地方,他說不上來自己在怕什么。沒出息,不過是死去的人罷了,他們還能跳起來咬你不成!但是不行,就是怕,洶涌的恐懼幾乎將他淹沒。</br>  它站在離他不遠的樹下,樹葉在它頭上沙沙地響,仿若亡魂在呻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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