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寒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被卷起的殘枝落葉時不時敲打在并不牢靠的窗戶上，薄薄的窗戶紙隨時要被撕破的樣子。</br> 黑色的影子像一團稀釋過的墨，從每一扇窗戶上緩慢移過，伴著怪異的像是被掐住脖子還能笑出來的那種嘶嘶聲，像人又不像人。</br> 影子來來回回地移動，卻始終不進來，明明門跟窗對其而言都是不堪一擊的存在。</br> 山神塑像的年月有些久了，彩漆已見斑駁，老爺爺臉上千百年如一日地掛著微笑，慈眉善目地注視著每個在他面前停留的家伙，也只能給個心靈上的安慰了，畢竟還是一個木雕，殺不了敵，也救不了人。</br> 也難怪這些年的供奉越來越少了。</br> 神像面前，帶缺口的瓷碟上潦草放著幾個果子與糕點，大概不合本地老鼠的口味，只被咬得亂七八糟，沒吃完。兩盞蓮花底座的油燈竭盡全力地亮著，也不知下回來人續(xù)燈油是什么時候。</br> 兩個舊到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蒲團上，一個坐了磨牙，另一個位置上，坐的是個頭戴斗笠的男子，瘦削，容貌算是斯文順眼，三十左右的年紀(jì)，一身與時令不匹配的素色薄衫，加上又身在這四面漏風(fēng)的地方，落到他身上的目光便跟落進冰窖沒區(qū)別，實在不想讓人再多看他一眼。此人一言不發(fā)，雙手只緊握著一只舊得脫線的小布袋子。</br> 磨牙確實也沒工夫看他，正雙手合十，佛珠也摘下來繞在指間，閉目默念著什么，額頭上的汗一顆一顆地冒出來，太熱……或者太難受的樣子。</br> 一個七八歲的女娃，青衣白裙，梳的雙丫髻已有些散亂，裙邊也是破破爛爛的，面目倒甚是白嫩秀氣，此刻她正眉頭緊皺地站在磨牙與男子身前，手中竟還握著一把亮閃閃的短刀，明亮的目光一直追著那在窗外不停移動的黑影。仔細(xì)打量，女娃的模樣倒與那男子頗為相似，從年紀(jì)推測，多半是父女。</br> 然而看這架勢，竟像是她在保護磨牙與男子。</br> “這么耗下去可不成。”女娃暗暗咬牙，朝前邁了一步，“還得是我去解決那玩意兒。小和尚，你且替我看好了他。”</br> 磨牙不敢睜眼，怕散了力氣，只從牙齒縫里擠出話來：“不可！你若打得過，方才就打過了！如今出去便是送命！”</br> 女娃回頭瞪他：“可你又能抵擋到幾時？我看你使出這一招已是到了底吧，頂多再過半炷香，那玩意兒照樣殺進來。還不如我現(xiàn)在沖出去殺個痛快。”</br> “我至少還能頂一炷香！”磨牙不服氣道。</br> 女娃笑了：“然后呢？”</br> 然后……然后他總不能對著外頭那位念經(jīng)求對方大發(fā)慈悲放過他們吧？</br> 磨牙不作聲了。</br> 女娃回頭看著窗戶上那個來來去去的影子，收起笑臉：“縱是粉身碎骨，我也不能讓那玩意兒得逞。一會兒我盡量引開對方，你機靈些，得了空便帶他逃，能逃多遠(yuǎn)是多遠(yuǎn)，反正不能讓他落入對方手里。”說著，她臉上又略有抱歉，“沒想過要把你拉扯進來，對不住了。萬一逃不過……你就下輩子投個好胎吧。”</br> 磨牙急得汗如雨下，又不敢睜眼，他就是去集市買個東西罷了，前后也不過一兩個時辰的事，怎就突然一腳踩到生死存亡的邊緣？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今年的最后一天，卻是如此的糟糕。</br> 布袋子……就是那個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的舊布袋子！</br> 要不是匆匆而行的他們在街市上撞到自己，那個布袋子就不會掉在他面前，他就不會去追他們，要是他們走慢點，讓他在走出街市前就能把東西還回去，他現(xiàn)在早已平安回到司府了，也不至于一路追到這個四下無人只得一座山神廟的樹林里，更不會正好瞧見他們跟一只妖怪殊死搏斗的嚇人場面。</br> 那是個什么玩意兒啊？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就是一陣惡心，迎面而來的風(fēng)里都充斥著一股腐爛的味道。一開始還基本是個人類的模樣，打著打著，就成了一條差不多兩人高的蟲子，像黑色的蚯蚓，卻生著蜘蛛似的八只腳，肚子上還露出一張沒什么血色的人臉，一張嘴就是一團黑霧，天知道被噴著了會如何。</br> 他躲在樹后不敢貿(mào)然上前，心想一對趕路的父女怎會跟一只妖怪狹路相逢。那妖怪他雖不認(rèn)識，但一看就不是善類，那對父女可是它的對手？</br> 他觀戰(zhàn)到一半，才突然發(fā)覺從頭到尾都是那女娃手執(zhí)一柄尋常短刀與妖怪纏斗，她父親卻只是木然站在一旁，不說幫忙，連看都不帶多看一眼，完全置身事外。女娃的短刀上下翻飛，一次次擋開妖怪的襲擊，卻始終占不到上風(fēng)，時間一長，竟還隱隱有了落敗的趨勢，那妖怪吐的黑霧好幾次都沾到了她的裙邊，一碰到就是一個洞，若真沾了皮肉還了得！</br> 磨牙看得心如擂鼓，雖然他不會打架斗毆，但跟著桃夭與柳公子這么多年，看他們教訓(xùn)過那么多妖怪，起碼也是把眼力鍛煉出來了，這女娃眼瞧著就要不行了，不出十招，必死在那妖物手中。</br> 怎么辦，他也打不過啊，出去不過是主動送人頭。但，裝沒看見自己逃命，那比讓他出去送人頭更難……阿彌陀佛，佛祖保佑！</br> 他突然發(fā)力，拿出最快速度往山神廟跑去，邊跑邊喊：“小姑娘！進廟去！”</br> 那女娃見戰(zhàn)圈中突然冒出個小和尚，許是莫名的信任，許是她自己也清楚自己實在是抵擋不住，在一腳將妖怪踹個趔趄的當(dāng)口，她抓住男子的手便一路狂奔進了山神廟。</br> 磨牙將廟門一關(guān)，來不及解釋太多，只說：“我試試看能不能擋住！”同時又快速從懷里掏出那個布袋扔給女娃：“你們丟的。”</br> 說罷便往蒲團上一坐，摘下佛珠纏在指間，雙手合十，閉目念起了柳公子教他的護身咒。曾經(jīng)，柳公子無數(shù)次要教他各種可以打死妖怪的技能，他當(dāng)然是拒絕的，妖怪也是眾生，他不愿打，更不愿殺。被柳公子逼得急了，他不得不以把柳公子違背桃都規(guī)矩的各種大小破事揭發(fā)出去為抵抗，才令柳公子徹底放棄把他培養(yǎng)成妖怪殺手的念頭……但柳公子的一句話還是打動了他——行，你不打你不殺，可別人要打你殺你的時候，你總得保住自己一條命不是。</br> 所以他勉強同意了讓柳公子教他危急時刻可以自保的護身咒，這算是術(shù)法之中最簡單的，效用也簡單，無非就是在身邊設(shè)下一圈讓對方從身體到術(shù)法都不能靠近的結(jié)界，先保命為要，別的緩緩再說。可惜他在術(shù)法上確實沒有天分，甚至非常駑鈍，經(jīng)文再長他都能一字不差背下來，護身咒的心法口訣他卻怎么都背不齊全，用了許久好不容易背下來，使出來卻經(jīng)常不奏效，連一只小鳥都能輕易突破他的結(jié)界，委實氣人……時間一長，他索性也放棄了，生死有命，不強求了，再說身邊只要還有那兩個家伙在，估計也輪不到別的妖怪來吃他……</br> 可他卻沒想到，總有那么一兩刻，他身邊是沒有他們的。</br> 唯一慶幸的是，他還沒有忘記護身咒怎么用。</br> 真就只能試試了！</br> 千鈞一發(fā)之際，咒語默念而出，他拼上自己對佛祖的全部信仰，拼上全部求生的本能，只求山神廟能成為他們?nèi)俗詈蟮臋C會。</br> 嘭一聲響，廟門被撞得發(fā)抖，可意外的是一點都沒有散架，依然穩(wěn)穩(wěn)地隔絕著內(nèi)外兩個世界。</br> 門外傳來憤怒的聲音，所有能沖進來的地方，門，窗，甚至墻壁，接連發(fā)出驚心動魄的撞擊聲。</br> 還好，都很穩(wěn)。</br> 磨牙不敢睜眼，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動作，身體里似有一團熱氣，隨著咒力的加深，熱氣變成了火，在他體內(nèi)胡亂奔跑，他完全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氣，只覺熱得難受。那道“火”也很難控制，五臟六腑都被燒著了似的，說不出是疼還是別的感覺。</br> 女娃對他的本事很是意外，那男人從頭到尾卻還是一臉木然，仿佛暫時逃脫一場滅頂之災(zāi)的人不是他，他的目光只盯著女娃手中的布袋，然后伸出手去。</br> “幸好沒丟。”女娃將布袋放到他手里，又讓他坐在蒲團上休息，雖然他好像并不是需要休息的那個人。</br> 男人緊緊握住布袋，整個世界好像只有他一個人。</br> 可是，磨牙的結(jié)界眼看著也不成了。</br> 打定主意要殊死一搏的女娃，又回頭看他一眼，笑：“不管怎樣，都謝謝你，那個布袋對他來說很要緊。”說罷，她拔腿便朝廟門而去。</br> “站住！”磨牙拼盡力氣喊出來，“還有個法子！”</br> 女娃站住，疑惑地轉(zhuǎn)過身。</br> 磨牙咬牙道：“我身上帶了幾張紙，你快將它們拿出來！”</br> 女娃一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