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庖廚陷入職業危機,越發地不安,只好去問阿郎身邊的人。
劉常收了庖廚好大一盤子各式糕點,笑著寬慰他們:“真的無妨,阿郎就是——有點苦夏。”
“可某等實在惶恐,不知道給阿郎做些什么好。”
劉常想到去沈記酒肆接阿郎時看到的,一時口快,“做些應季的東西,比方說槐葉冷淘,用肉醬做澆頭,多配些胡瓜絲、豆芽菜、豇豆、萵筍之類的菜蔬。”
庖廚點頭道謝,心里卻還是打鼓,往年也不見阿郎格外喜歡冷淘,倒是清粥小菜吃的多些,但既然阿郎身邊的人這么說,也只好一試。
于是林家暮食便常見冷淘的身影。
對此,江太夫人是喜歡的,“這些菜蔬加得好,從前吃冷淘沒有這么些東西。這個魚片澆頭有些汴州會仙樓的意思,這陣子我們廚下的人越發用心了。”
林家的主人雖然只兩個,但做的澆頭有五六種,有豕肉醬的、羊肉醬的、菌子山菇的、鱸魚片的、雞脯嫩筍的、鴨肉醬瓜丁的,配菜也多,一小碟一小碟,一張食案擺不下。
林晏又給祖母盛了一小綹冷淘面,換了個澆頭放上,加菜蔬、加點了香油的蒜泥,親自拌了,笑著遞給江太夫人,“阿婆愛吃,便讓他們時常做就是了。”
太夫人又與孫子憶當年,“那會仙樓的魚好,是因為它挨著一個湖泊,這湖泊連著運河,雖是湖,卻是活水。會仙樓把魚簍放在湖里,說聲要吃,便撈出來,當場現殺現烹,故而才那么新鮮。”
林晏點頭,突然想起同樣滿嘴吃食典故的沈小娘子,若是她在,該與祖母相談甚歡了吧?腦中浮現出那日她來送胡桃酪粥與祖母聊天的情景,煮個粥都煮出和而不同的君子論調來……林晏彎起唇角。
吃過飯,出了祖母的院子,林晏看隨行的劉常。
劉常自知事發,干笑一下,叉手賠罪:“奴沒敢說別的,只是讓庖廚們做冷淘試試……奴,奴愿受罰。”
林晏又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且寄著吧,日后再犯,便自去領罰。”
劉常松一口氣,趕忙叉手稱是。
“有件事交給你辦……”林晏輕咳一聲吩咐。
不兩日,沈韶光便收到了劉常送來的一大箱子玫瑰花。
沈韶光:“……”
“小娘子蜜漬花朵做得好,我們的庖廚就做不出那樣的味兒來,這些花兒求小娘子代為漬一下。”
沈韶光舒一口氣,還以為林少尹被雷劈了,要追我呢,哈哈哈……
不過轉念又想,本朝追小娘子送花得送牡丹芍藥,所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依然是《詩經》時代的古典傳統。玫瑰,在本朝沒有那么些浪漫含義。
“這么些,都糖漬、蜜漬?”沈韶光問,那得吃到什么時候?
三尺長,兩尺寬,兩尺高的木箱子里,裝得滿滿的玫瑰花,都剪了枝子,只剩花朵,看起來是頗為震撼的。
沈韶光懷疑,這是把誰家的玫瑰花圃都剪干凈了——就為了吃!
忒焚琴煮鶴!林少尹圣人門徒、士族風流,怎么干這種民國光頭軍閥干的事呢?
不過做這么多,自己打秋風倒是方便……
“小娘子看著做就好。”劉常笑道。
“那就——再蒸些花露吧。”
劉常笑著行禮,“全憑小娘子做主。”
沈韶光點頭,接了這個差事。
看過《紅樓夢》的人,想必對玫瑰鹵子和玫瑰清露不陌生,玫瑰鹵子便是糖、蜜漬的玫瑰花,而玫瑰清露則是蒸出來的。
蒸花露在本朝貴族仕女中一度很流行,算是“入得廚房”的一個表現。①
宮里膳房就有若干套蒸花露的家伙什兒,各種甑子箅子之類,都是專門定制的,有銅的,有陶瓷的,每到春夏各種鮮花盛放,總要蒸一些,供各宮妃嬪使用或食用。
沈韶光曾在西市見過胡式陶瓷蒸餾鍋,幾百錢,不算貴,但因為用不到,一直沒買,這會子既然承接了林府的鮮花代加工業務,便找了個空兒去買了來。
不管糖漬、蜜漬,還是蒸餾花露,沈韶光都是熟練工了,于三、阿圓等卻對這蒸花露新鮮得很。
于三圍著蒸餾鍋轉一圈,“原來花露是蒸出來的……”
沈韶光笑問:“你原來主家的夫人和小娘子們不蒸這個嗎?”
于三停頓一下,“不蒸。”
難道是南北方的差別?蒸花露主要還是在京畿之地流行?也有可能。
沈韶光把花瓣都用干凈井水清洗了,三分之一糖漬,三分之一蜜漬,三分之一放進了蒸餾鍋里。
這古法蒸餾,原理很簡單,讓水蒸氣帶著花露中的精華升騰,到冷凝蓋凝結成水滴,流入甑內儲存起來,只要有家伙什兒,初次接觸的人便能操作。
但熟手到底是一樣的,這經驗便在火候上:火太急,水干得快,花里的精華還沒熬出來呢;火太微,則蒸汽少,精華都留在了底下渣滓里,出來的花露量少而質薄,更甚至還有熬糊了的,沾了糊味,這鍋露也就完了。M.
于三看過,明白了個中原理,也就算了;阿昌慣常不管這個;只阿圓總惦記著,不時來看看,蓋因沈韶光許她,“等蒸出來,先給你調一碗喝。”
沈韶光不食言,等花露蒸好之后,果真先為阿圓用井中鎮過的白水調了一碗,于三、阿昌也有。
“嗯,香!”阿圓猛點頭。
“若要吃甜的,可以加點糖,但不要加蜜,那就串味兒了。”
阿圓道:“這就很好了。”
沈韶光笑,也就是喝個新鮮罷了,這玩意雅致是雅致,但真論起味道,還得是我大酸梅湯!
為了配這雅致的花露,沈韶光還專門買了幾個白瓷瓶,四五寸長,小口長頸圓腹,有點仙俠劇里玉凈瓶的意思。把花露裝好,塞了木塞子,連著那些裝糖漬花、蜜漬花的罐子放在一起,只等林少尹來時,讓他派人來搬。
沒等來林少尹,卻先等來了那位劉侍從。他是送他家少尹的包月飯銀來的。
沈韶光讓他把這些瓶瓶罐罐拿走,不多時,他又回轉,并帶來了回禮——一架畫屏。
“我家太夫人多謝小娘子幫著制作蜜漬玫瑰和花露。”
沈韶光看那架屏風,檀木架,細蘇娟,畫中一片荷塘,粉色蓮花開得正艷,一只翠鳥在飛,又有一只在梳羽毛,一派閑適氣氛,正是夏季適合擺的。
若是非常貴重的泥金屏風,或者非常私密的床上枕屏,沈韶光不用想就都推拒了,但這架屏風打了個擦邊球,半家常不家常的,然而,總收這種東西不合適,又不是門戶相當的人家互相走禮。再說,這真是太夫人送的嗎?這位林少尹……
看出沈韶光的推拒之意,劉常笑著求肯:“以后還免不了求小娘子幫忙的,請莫要推辭,不然我們怎么好意思上門?”
沈韶光想了想,認真地道:“還請上稟太夫人,以后切莫如此客氣了,我們真是受之有愧。”
劉常叉手行禮,告辭。
回到林宅,劉常去內書房稟報:“已經送與沈小娘子了。”
“嗯。”正在批文書的林晏點點頭。
“小娘子說——以后莫要如此客氣了。”劉常看一眼林晏,小心地說。
林晏手下的筆頓一下,“知道了。”
看一眼寫著長篇草書歌行的六扇大屏風,劉常退下去。
大屏風隔著的是阿郎的臥房,而在臥房里有架小屏風,檀木架子,細蘇娟,上面荷葉田田,幾朵才打苞的粉荷,荷塘邊兒兩只鷺鷥悠閑徜徉。不用細看也能知道,那與送出去的屏風,畫的是同一片荷塘。
劉常很想知道阿郎常用的床頭枕屏是什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