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眺望也沒有任何綠色的景致,沒有植物,沒有土壤,也沒有人類之外的生物。他依稀記得,皇宮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周圍有一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土壤,那里綠意盎然,花團錦簇。那是鋼鐵之洋中唯一的孤島,可惜從這里看不見。也許遠在萬里之外吧,他也不確定。
不久之后,他一定要做一次環(huán)球旅行!
他大聲嘆了一口氣,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抵達川陀。這顆行星是銀河的中樞、人類的中心。他還完全看不到川陀的弱點:他沒看到載運食物的船只起落;他不知道有個纖弱的頸動脈,聯(lián)系著川陀四百億人口與其他世界。他只能體會到人類最偉大的功業(yè),那就是完完全全、近乎傲慢地征服了整個行星。
他離開欄桿,心中有幾分迷惘。剛才結(jié)識的那個人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蓋爾坐了下去。
那人微微一笑。“我叫杰瑞爾。你第一次來川陀嗎?”
“是的,杰瑞爾先生。”
“我想也是。杰瑞爾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具有詩人氣質(zhì),川陀會令你著迷的。不過,川陀人從不會到這里來。他們不喜歡這種地方,會令他們神經(jīng)過敏。”
“神經(jīng)過敏!喔,我叫蓋爾。為什么這里會讓他們神經(jīng)過敏?這里簡直壯麗無比。”
“蓋爾,這都是主觀的想法。假如你在斗室中出生,在回廊中長大,又整天在密不通風的房間里工作,假日只會去人擠人的太陽室,那么一旦來到這個開闊的空間,頭上除了天空什么也沒有,你就很可能神經(jīng)衰弱。本地人在子女滿五歲之后,每年都會帶他們上來一次,我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好處,不過我認為真的不夠。小孩子前幾次來,每次都會尖叫到歇斯底里。他們應(yīng)該早在斷奶后就來,而且每星期來一次。”
他繼續(xù)說:“當然啦,這并不重要。他們一輩子不出來又怎樣?他們喜歡躲在里面,高高興興管理著帝國。你猜這里有多高?”
蓋爾答道:“半英里吧?”他擔心猜得太離譜。
想必真的很離譜,因為杰瑞爾輕笑了一下。他說:“不,只有五百英尺。”
“什么?但是電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過時間大多花在升到地表的過程。川陀這個城市已經(jīng)向下發(fā)展到一英里深。它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都看不見。海岸線附近的海底,甚至向下挖了好幾英里。事實上,這種深度足以讓我們利用地表和地底的溫差,提供我們所需的一切能源。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以為你們都用核能發(fā)電。”
“以前用過,但是這種能源比較便宜。”
“我也這么想。”
“你對川陀的整體印象如何?”一時之間,杰瑞爾的和藹轉(zhuǎn)為精明,看起來幾乎還有點狡猾。
蓋爾搜索枯腸,最后還是再說了一遍:“壯麗無比。”
“你來這兒度假?還是觀光旅行?”
“都不算——我一直很想來川陀看看,不過我這次來,主要是為了一份工作。”
“哦?”
蓋爾覺得應(yīng)該解釋得更清楚些。“我是來川陀大學,加入謝頓博士的研究計劃。”
“烏鴉嘴謝頓?”
“啊,不,我是說哈里·謝頓——那位著名的心理史學家。我不認識你說的那位謝頓。”
“我說的就是哈里·謝頓,大家都叫他烏鴉嘴。那是他的綽號,知道吧,因為他一直在預(yù)測災(zāi)難。”
“是嗎?”蓋爾十分震驚。
“你不可能不知道。”杰瑞爾并未露出絲毫笑容,“你不是來跟他工作的嗎?”
“喔,沒錯,我是一個數(shù)學家。他為什么要預(yù)測災(zāi)難呢?什么樣的災(zāi)難?”
“你猜是什么樣的災(zāi)難?”
“只怕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讀過謝頓博士以及他的同僚發(fā)表的論文,內(nèi)容都是數(shù)學理論。”
“沒錯,你指的是他們發(fā)表的那些。”
蓋爾有點煩了,他說:“非常高興認識你,我想回房間去了。”
杰瑞爾隨便揮了揮手,算是與蓋爾道別。
蓋爾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間里竟然有一個人。一時之間,他由于太過驚訝,一句“你在這里干什么?”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那人緩緩起身。他的年紀很大,頭頂幾乎全禿,還跛著一只腳。然而他雙眼湛藍、炯炯有神。
他說:“我是哈里·謝頓。”蓋爾充滿困惑的大腦,這時也剛好將面前這個人,與記憶中那個熟悉的影像擺在一起。
心理史學:……蓋爾·多尼克使用非數(shù)學的普通概念,將心理史學定義成數(shù)學的一支,它專門處理人類群體對特定的社會與經(jīng)濟刺激所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
在各個定義中都隱含一個假設(shè),亦即作為研究對象的人類,總數(shù)必須大到足以用統(tǒng)計方法來處理。群體數(shù)目的下限,可由“謝頓第一定理”決定……此外還有一個必要的假設(shè),就是群體中無人知曉本身已是心理史學的分析樣本,如此才能確保一切反應(yīng)皆為真正隨機……
心理史學成功的基礎(chǔ),在于“謝頓函數(shù)”的發(fā)展與應(yīng)用。這些函數(shù)表現(xiàn)的性質(zhì),全等于社會與經(jīng)濟力量的……
——《銀河百科全書》
“午安,博士。”蓋爾說,“我……我……”
“你沒想到我們今天就會見面吧?在正常情況下,我們不必急著碰頭。但是現(xiàn)在,假如我們想雇用你,就必須盡快行動。如今找人可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博士,我不明白。”
“你剛才在觀景塔上跟一個人聊天,對不對?”
“沒錯,他叫杰瑞爾。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
“他的名字沒有任何意義。他是公共安全委員會的人,從太空航站一路跟蹤你到這里。”
“但是為什么呢?只怕我越來越糊涂了。”
“那人沒有對你提到我嗎?”
蓋爾有些猶豫。“他管您叫烏鴉嘴謝頓。”
“他有沒有說為什么?”
“他說您總是預(yù)測災(zāi)難。”
“我的確如此——川陀對你有什么意義?”
好像每個人都會問他對川陀的感想。蓋爾實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詞,于是又說一遍:“壯麗無比。”
“那是你的直覺印象。如果改用心理史學呢?”
“我從來沒想過用它來分析這種問題。”
“年輕人,在我們的合作結(jié)束之前,你就會學到用心理史學來分析所有的問題,而且會視為理所當然。注意看——”謝頓從掛在腰帶上的隨身囊中取出一臺電算筆記板。傳說他在枕頭底下也擺了一臺,以便突然醒來時隨手取用。現(xiàn)在他手中這一臺,原本灰色光亮的外表已稍有磨損。謝頓的手指已經(jīng)起了老人斑,卻仍然能在密集的按鍵間敏捷地舞動。位于電算板上方的顯示屏,立刻出現(xiàn)許多紅色的符號。
謝頓說:“這代表帝國目前的狀況。”
然后他開始等待。
蓋爾終于說:“但這當然不是一個完整的表現(xiàn)。”
“沒錯,并不完整。”謝頓說,“我很高興你沒有盲目接受我的話。然而,這個近似表現(xiàn)足以示范我的命題。這點你接受嗎?”
“接受,但我等會兒還得驗證函數(shù)的推導(dǎo)過程。”蓋爾很小心地避免可能的陷阱。
“很好。讓我們把其他因素的已知幾率都加進去,包括皇帝遇刺、總督叛變、當代經(jīng)濟蕭條的周期性循環(huán)、行星開發(fā)率的滑落……”
謝頓進行著計算。他每提到一個因素,就會有新的符號出現(xiàn)在顯示屏上,然后融入原先的函數(shù),使得函數(shù)不斷地擴充與改變。
蓋爾只打斷他一次。“我不懂這個‘集合變換’為什么成立?”
謝頓以更慢的速度示范了一遍。
蓋爾又說:“但是這種做法,是理論所禁止的‘社會運算’。”
“很好。你的反應(yīng)很快,可是仍然不夠快。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允許這樣做。讓我用展開式再做一遍。”
這回過程變得很長,等到算完之后,蓋爾謙遜地說:“對,我現(xiàn)在懂了。”
謝頓終于停下來。“這是三個世紀以后的川陀。你要如何解釋?啊?”他側(cè)過頭去,等著蓋爾回答。
蓋爾感到不可置信。“完全毀滅!但是……但是這絕不可能。川陀從來沒有……”
謝頓突然既激動又興奮,一點也不像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說啊,說啊。你已經(jīng)看到了導(dǎo)致這個結(jié)果的過程。現(xiàn)在用口語說出來,暫且忘掉數(shù)學符號。”
蓋爾說:“當川陀變得越來越專門化,也就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無法自衛(wèi)。此外,它越發(fā)是帝國的行政中心,也就成了首要的覬覦之的。隨著帝位的繼承越來越不確定,以及大世族間的摩擦越來越劇烈,社會責任感也就消失了。”
“夠了。川陀在三個世紀內(nèi)完全毀滅的幾率是多少?”
“我看不出來。”
“你一定會做‘場微分’吧?”
蓋爾感受到明顯的壓力,但是謝頓并未將電算板遞給他,他的眼睛離電算板有一英尺之遙。他只好拼命心算,不一會兒前額就冒汗了。
最后他說:“大約85%?”
“不壞,”謝頓努著下唇,“但也不能算好。正確的數(shù)值是92.5%。”
蓋爾說:“這就是他們叫您烏鴉嘴的原因?在學術(shù)期刊中,我從來沒讀到過這些。”
“你當然讀不到,這是不能發(fā)表的。你想,帝國怎么可能讓這種動搖的傾向,如此輕易地曝光呢?這只是心理史學一個非常簡單的示范。不過,我們一部分的結(jié)果,還是泄露到了貴族手中。”
“那可糟了。”
“也不盡然,一切都在我們考慮之中。”
“可是,他們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調(diào)查我?”
“對。只要和我的計劃有關(guān),都會成為調(diào)查的對象。”
“博士,您有危險嗎?”
“喔,沒錯。我會被處決的幾率有1.7%,但即使如此,我的計劃也絕對不會終止。我們也已經(jīng)將這點納入考慮。好了,不談這些。明天你會到川陀大學來見我,對嗎?”
“我一定會去。”蓋爾說。
公共安全委員會:……自從恩騰皇朝最后一位皇帝克里昂一世遇刺后,貴族派便掌握實權(quán)。大體說來,在皇權(quán)不穩(wěn)定亦不確定的數(shù)個世紀中,他們形成維持秩序的主體。大多數(shù)時期,這個委員會由陳氏與狄伐特氏兩大世族把持,最后則變質(zhì)為維持現(xiàn)狀的工具……直到帝國最后一位強勢皇帝克里昂二世即位,才將委員會的大權(quán)盡數(shù)釋除。首任的主任委員……
就某個角度而言,委員會之所以沒落,可追溯到基地紀元前2年,它對謝頓所進行的一次審判。在多尼克所著的謝頓傳記中,對那場審判有詳細記載……
——《銀河百科全書》
結(jié)果蓋爾并沒有赴約。第二天早上,他被微弱的蜂鳴器吵醒,那是旅館職員打來的電話。那位職員以盡可能細聲、禮貌、并且?guī)в幸稽c懇求的口吻,告訴蓋爾公共安全委員會已經(jīng)下令限制他的行動。
蓋爾立刻跳到門邊,發(fā)現(xiàn)房門果然打不開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穿好衣服耐心等待。
不久委員會便派人將他帶走,帶到一間拘留所中。他們以最客氣的口吻詢問他,一切過程都非常文明。蓋爾解釋自己是從辛納克斯來的,又詳細羅列了他讀過的學校,以及獲得數(shù)學博士學位的年月日。又說了自己如何向謝頓博士申請工作,如何獲得錄用。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詳情,他們卻一遍又一遍回到他參加“謝頓計劃”這個問題上。他當初如何知道有這個計劃?他負責的工作?他接受過哪些秘密指示?以及所有的來龍去脈。
蓋爾回答說完全不知情,他根本沒有接受過任何秘密指示。他只是一名學者,一位數(shù)學家而已,他對政治毫無興趣。
最后,那位很有風度的審訊官問道:“川陀什么時候會毀滅?”
蓋爾支吾地說:“我自己并不知道。”
“你能不能說說別人的意見?”
“我怎么能幫別人說話呢?”他感覺全身發(fā)熱,非常地熱。
審訊官又問:“有沒有人跟你講過這類的毀滅?它什么時候會發(fā)生?”當蓋爾還在猶豫的時候,他繼續(xù)說:“博士,我們一直在跟蹤你。你抵達太空航站的時候,還有你昨天在觀景塔上的時候,旁邊都有我們的人。此外,我們當然有辦法竊聽你和謝頓博士的談話。”
蓋爾說:“那么,你應(yīng)該知道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也許吧,但是我們想聽你親自說一遍。”
“他認為川陀會在三個世紀內(nèi)毀滅。”
“他證明出來了?用什么……數(shù)學嗎?”
“是的,他做到了。”蓋爾義正辭嚴地說。
“我想,你認為那個什么數(shù)學是可靠的。”
“只要謝頓博士這么說,它就一定可靠。”
“我們會再來找你。”
“慢點。我知道我有權(quán)利請律師,我要求行使帝國公民權(quán)。”
“你會有律師的。”
后來律師果然來了。
終于出現(xiàn)的那位律師又高又瘦,一張瘦臉似乎全是直線條,而且令人懷疑是否能容納任何笑容。
蓋爾抬起頭,覺得自己看起來一定很落魄。他來到川陀還不滿三十個小時,竟然就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
那位律師說:“我名叫樓斯·艾法金,謝頓博士命我擔任你的法律代表。”
“是嗎?好,那么聽我說,我要求立刻向皇帝陛下上訴。我無緣無故被抓到這里來,我完全是無辜的,完全無辜。”他猛然伸出雙手,手掌朝下。“你一定要幫我安排皇帝陛下主持的聽證會,立刻就要。”
艾法金自顧自地將一個夾子里的東西仔細攤在桌上。若不是蓋爾心情惡劣,他應(yīng)該認得出那是一些印在金屬帶上的法律文件,這種文件最適于塞到小小的隨身囊中。此外,他也該認得出旁邊那臺口袋型錄音機。
艾法金沒有理會蓋爾的發(fā)作,直到一切就緒才抬起頭來。他說:“委員會當然會利用間諜波束刺探我們的談話。這樣做雖然違法,但他們才不管呢。”
蓋爾咬牙切齒。
“然而,”艾法金從容地坐下來,“我?guī)淼倪@臺錄音機——怎么看都是百分之百的普通錄音機,功能也一點都不差——具有一項特殊功能,就是能將間諜波束完全屏蔽。他們不會馬上發(fā)現(xiàn)我動了手腳。”
“那么我可以說話了。”
“當然。”
“那么我希望皇帝陛下主持我的聽證會。”
艾法金冷冷地笑了笑。他臉上竟然還裝得下笑容,原來全靠兩頰皺紋上多出來的空間。他說:“你是從外地來的。”
“我仍然是帝國公民。我跟你,還有這個公共安全委員會的任何成員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