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容決面孔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薛嘉禾笑了笑,“那時我雖用話蒙了你,但也是無意將孫大哥拉下水的;如今小將軍杳無蹤影,我拿什么來糊弄你?”
“……你喊他小將軍?”容決無視了“糊弄”這詞,悶聲問。
薛嘉禾歪了歪頭,“說來,我也不知他那時是不是將軍, 只當時年幼想不到別的詞兒,便這么叫了, 如今想來,應當沒有那般年輕的將軍。”
容決順勢提議,“你們是在這樹林里認識的?”
薛嘉禾偏頭看他一眼, 不知道向來對小將軍充滿惡意的容決怎么突然對這事這么上心。
“我想聽聽他的事。”容決一本正經道,“今日這般應景, 你只在林外給他敬一杯酒, 不太好吧。”
薛嘉禾眨眨眼睛, “他又不會知道,只是我自己聊表心意罷了——你又什么時候為他打抱不平起來了?”
容決心想為自己打抱不平這能叫打抱不平嗎?
“我也不指望小將軍的事就能叫你死心,”薛嘉禾道,“畢竟他和你……一點也不像。”
容決:“……”
這下攝政王不服氣了。他攔住薛嘉禾回村的方向, 追根究底地問, “我和他哪里不像?”這世上哪有說自己和自己不像的道理?
“他比你講道理。”薛嘉禾意有所指地說。
容決冷著臉道,“這不可能。”
薛嘉禾和容決對峙半晌,無奈地嘆了口氣, 知道容決今日不會善罷甘休,便懶得和他多費唇舌,轉身進了林子,熟門熟路地往里走去,那跟個迷宮似的林子在她眼里好像處處都帶著路標似的。
容決繃著臉在她身后跟了半晌,沒話找話,“你好似記得路怎么走?”
“我常去的。”薛嘉禾頭也沒回地答,“陳夫人離開后,我沒人可說話,便常常去那里打發時間。”
容決輕咳一聲,“都說些什么?”
“都是些無趣的事,不必浪費攝政王殿下的功夫。”薛嘉禾婉拒。
但容決只要一想到“小將軍”就是他自己便萬分開懷,薛嘉禾保持距離的禮貌回答聽在他耳中也不算什么了。
——她小時候覺得寂寞還會偷偷跑去找和他相遇的地方說話,怪傻乎乎的。
薛嘉禾不軟不硬給容決碰了兩鼻子灰后便沒再聽見他的動靜,想是自己的不假辭色起了作用,便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將容決帶到了樹洞的位置。
她確實是熟門熟路,一路上都不怎么需要停下來辨別方向,好似林中這一條無形的路就印在她心底似的。
這樹洞,薛嘉禾自己也有許久沒來過了。她扶著樹干彎腰打量那不深不淺的洞穴,有些疑惑,“這里的切口很新,看起來近期有人到訪過。”
容決像模像樣地跟著她觀察,“說不定……是他想起往事,過來故地重游?”
薛嘉禾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撫著樹根斷掉的截面,“這般光滑,定是有人用銳器砍的。”
容決湊近看了兩眼,“斧頭?砍刀?”
“或者,劍。”薛嘉禾慢慢地道。
容決心中一跳,面上十分冷靜,“既然他是軍中習武之人,用劍也很正常。”
薛嘉禾探頭往里面看去,瞇著眼睛很快掃過一遍,“只有樹葉樹枝,里頭沒留下什么。”她頓了頓,道,“若真是小將軍來了,他不該來這里……”
“……不該什么?”
“沒什么。”薛嘉禾站直了身子,她指了指樹洞,漫不經心,“我和小將軍是在這里遇到的,他受了傷在此處藏身,我碰巧路過,替他找了些藥品食物,其實也沒幫上什么忙。”
容決忍了又忍,才沒把和當年兩人談話相關的內容說出口,“只這些,不足以讓你惦記這么多年吧?”
“他出現的時機太好,是陳夫人走了之后幾個月,正好是我最害怕的時候。”薛嘉禾淡淡道,“如今想來是我那時膽子太小,需要個人陪,恰好那時他出現了,便叫我一記記上了許多年。”
容決嗯了聲,這次注意著沒讓嘴角再翹起來。
“你說或許他來過這里……”薛嘉禾輕笑道,“我倒是挺想再見他一面,看看他過得好不好,能不能認出我,還有——”
容決認真思索這兩個問題。
過得好不好?還成,薛嘉禾要是和他回汴京就能更好。
能不能認出她?……雖然晚了點,但他到底比薛嘉禾先認出對方來。
“——還有他當年為什么不告而別?”薛嘉禾輕聲道。
容決呼吸一滯,竟是現在才想起這個致命的問題來。
——他究竟是因為什么,才在沒有和小小的薛嘉禾告別便匆匆離開了長明村?
容決記得,他的傷勢在薛嘉禾一天天的造訪中漸愈,十幾天后趙白帶人找到了他,隨后他在離開前……
“我只記得那一日我同從前一樣到了這里,他卻不在了,”薛嘉禾想了想,又體貼地補充道,“不過我落水后病過一場,忘了許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也將這些忘了。”
容決想了半晌,從十一年前的回憶里將那段重傷的記憶摳了出來。
——他跟趙白走時十分匆忙,怕被南蠻追兵發現,便在樹洞里給薛嘉禾留了信物,是從盔甲上摳下的一小塊甲片,上面刻有將士們所屬的兵營,只要薛嘉禾在里面找了,就定然會發現;只要帶著那甲片去找軍營找人,就必然能聯系上他。
可此后數年,容決都不曾等到帶著那塊甲片找上門的人,又忙著打仗殺敵,漸漸便忘到了腦后。
……難道薛嘉禾從來沒拿到過那塊甲片?
容決試探道,“他難道不曾給你留下信物?”
薛嘉禾懶懶道,“攝政王殿下以為我到這里來過多少次了?”
容決不死心,“萬一你錯過了呢?”
他說著,視線掃向樹洞里面,回憶起昨日自己往里面躺下去的時候,好似也沒有聽見什么金屬的磕碰聲。
——趙白連留信物這點小事也干不好?
薛嘉禾也凝視著不知道蘊藏她多少心事的樹洞,半晌才道,“你怎么比我還著急?”
“我……”容決一頓,迅速找到順理成章的借口,“我若幫你找到他,你會不會高興?”
薛嘉禾靜了片刻,而后笑道,“高興自然是高興的,但也……”
“我進去看看。”容決不想聽薛嘉禾但字后的話,他干脆地往樹洞里踏了進去,腳下謹慎地四處踏了幾下。
他離開時太過匆忙,甲片還是讓趙白放好的,如今一看,這黑漆漆的地方要找東西實在有些困難。
——能讓他躲過南蠻追兵近半個月追殺的,自然不是什么容易找到的藏身處。
容決多少有些惱火,他甚至想回去將趙白揪出來問問清楚十一年前那塊甲片究竟放在了什么角落——趙白是造了個機關還是密室的把它藏得這么好?
“別找了。”薛嘉禾在外面喊容決,對他意外的堅持無可奈何,“你出來,我自己找就是。”
樹洞容納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倒也罷,容決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在里面便顯得十分捉襟見肘的局促,他才進去這一小會兒就將已經撞了兩次腦袋了,看得薛嘉禾有些想笑。
容決扶著一旁干枯的樹皮回頭沉沉看她,“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嗎?”
薛嘉禾俯身看他,“我想的,這十一年來一直都想。”
若是不想,怎么會又托先帝去尋,又派季修遠奔赴陜南細細排查呢?
容決心頭微軟,他當即保證道,“我一定讓你如愿。”
薛嘉禾啞口無言,叫又叫不出容決,往里跨一步就被容決不容置疑地回身推出去找了個地方按著坐好,又做不出將他扔下自己獨自離開的事情,蹲了半晌,最后只得坐著看容決忙活了近半個時辰,最后再看他黑著臉從里面出來,有點想笑。
她厚道地將嘴角笑意壓了下去,“攝政王殿下辛苦了。”
容決將放在一旁的佩劍提起,回望樹洞的眼神像是要將它連根拔起,“回去讓趙白來找。”
這個親手留了信物的人要是也找不到,就罰他去邊關挑糞。
薛嘉禾看著容決隨意地拍著手上泥土的動作,突然道,“你這么篤定小將軍不會一走了之,為什么?”她幾乎沒給容決回答的機會,而是飛快地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因為如果是你的話,你會留下信物?”
容決幾乎要覺得薛嘉禾是猜出來了,他謹慎地和薛嘉禾對視一眼,到底沒敢在這局勢毫不明朗的時候就翻開自己的底牌,“你提起他時從來都是溢美之詞,我想他應該不是那種人。”
薛嘉禾目不轉睛地看了容決一會兒,沒從他臉上找到破綻,只得站起了身來,道,“這是我的事,攝政王殿下不必掛在心上。”
容決悶悶不樂地應了一聲,滿是泥土的手也沒地方擱,拍了幾下便作罷,“我送你回去。”
兩人來時皆不說話,離開時更為安靜。
正值清明時節,山中開著不少映山紅,薛嘉禾一路掃過去并不在意,容決卻在后面拗了一枝,他在手里把玩了一路,出了樹林時才遞到她面前,道,“這花給你。”
薛嘉禾垂眼瞧了瞧這位攝政王手上殘留的泥,想到這人剛才簡直跟鬧小孩子脾氣似的進樹洞一陣翻騰,什么也沒找到,倒是把自己弄得這般狼狽,不由得有些無奈。
容決自覺等了有足足一刻鐘那么久,對面的薛嘉禾才一聲不吭地伸手,將他手里那支映山紅給抽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容決: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