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決和她許諾說陳禮不日便要離開汴京城, 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的話,薛嘉禾雖沒全信,可這么快就被打了臉,到底還是皺了眉。
管家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但陳禮是耳聰目明的武將,稍稍轉了轉臉便將目光落在了薛嘉禾的身上,而后停下了腳步, 像是見到什么不潔物似的盯住了她。
薛嘉禾立在原地和陳禮對視,即便對方的胳膊看起來比她的大腿都粗, 也沒有一絲落了下風。
倒是站在薛嘉禾身后的綠盈有些緊張起來,“殿下,這陳禮看著來者不善。”
薛嘉禾輕輕嗯了一聲。
走在陳禮前面的管家終于轉頭見到了眼前這幕, 頭疼地站住腳跟想了想,還是越過陳禮快步走向薛嘉禾朝她行了一禮, “見過長公主殿下, 陳將軍來見主子, 我先帶他到書房候著。”
聽他說“候著”二字,薛嘉禾道,“容決不在?”
管家應了聲是,只覺陳禮的視線從后逼視而來, 簡直如同芒刺在背, 心中棘手得很——陳禮不喜歡薛家,這是滿朝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有容決在時他還能壓得住陳禮的口無遮攔, 可如今容決不在府中,陳禮若真要做什么,還真沒人能攔得住他!
管家還在這左右為難,薛嘉禾卻無視了陳禮的存在,她朝管家點了點頭便換了一條岔路,準備繞個路返回西棠院。
陳禮盯著她的眼神就跟惡狼猛虎似的,好似下一刻就想將她撕碎去喂狗,和這樣的人正面起沖突對她沒有好處。
更何況,陳禮是容決麾下之人,實在沒必要在容決的地盤上和容決的人起沖突。
這樣想著,薛嘉禾撇開臉,在知了聲中平淡地踏上了另一條石板路。
管家松了口氣:他還真怕薛嘉禾年輕氣盛就直接和陳禮這塊茅坑里的石頭杠上了,既然薛嘉禾沒有計較的意思,他也能回頭快些將陳禮帶走,免得這兩人面對面又橫生枝節。
可薛嘉禾無意計較,陳禮卻沒那么識趣,他生得人高馬大,從后頭幾步就追上了管家,聲如洪鐘地喊道,“長公主留步。”
薛嘉禾才走了兩步,她回頭看向陳禮,見對方只是直直站在那里,全然沒有要行禮的態度,眼神冷了兩分。
陳禮居高臨下看著比他矮了一尺多的薛嘉禾,十分不屑嫌惡,“長公主是婦道人家,嫁了王爺,就是王爺的人,該在府中安安靜靜地做女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給王爺帶來讓滿朝文武都聽說了的流言蜚語。”
薛嘉禾干脆轉過身來,她定定立在那里,嬌小身軀挺得筆直,絲毫不畏懼陳禮的恐嚇,“我還當是先帝復生對我訓話,原來是陳將軍。”
陳禮冷冷一笑,“才回京兩年的長公主算什么皇親國戚,我守關衛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玩泥巴!”
薛嘉禾也回以一笑,“先帝帶兵出關打仗的時候,也不知陳將軍是不是還穿著開襠褲在玩泥巴呢?”
“你!”陳禮怒目圓睜,上前一步,“你也配拿先帝出來說事?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
“我無論怎么來的,也比陳將軍這般一看便沒有父母教養過的模樣要得體得多。”薛嘉禾仰著臉看他,微微瞇起眼睛,“保家衛國本是武將本分,豈是你能拿出來當作資歷炫耀壓人的?你鎮守邊關,難道為的是能嘲笑他人,而不是為了大慶的黎民百姓?”
陳禮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區區婦道人家,也敢對天下蒼生指手畫腳,誰給你的膽子?”
管家在后頭又拉又拽,可惜他是個學文的,哪里是陳禮的對手,只得在陳禮背后一個勁地給綠盈使眼色,綠盈卻抿著嘴唇沒有理會他的暗示。
聽聽陳禮說的這是什么話?別說薛嘉禾是什么身份,哪怕真是個下九流的賤籍被他這么指著鼻子罵,也是要被罵出火氣來的。
綠盈握緊手指攏入袖中,屏氣凝神,已經做好了稍后和陳禮動手的準備。
“若不是容決手下有你們這群不動腦子的屬下,先帝又何必擔憂他會帶兵造反。”薛嘉禾輕聲冷笑,“我見了容決不少部下,唯獨陳將軍是最上不得臺面的那個,難怪無論先帝還是容決,都屬意將你放逐到邊關去,眼不見為凈。”
像陳禮這種目中無人剛愎自用的性格,別說入朝為官,哪怕和他同是武將的人,也很難和這樣脾氣的人稱兄道弟,薛嘉禾已經從綠盈口中聽說陳禮此人的事跡過。
若不是他曾經救過容決一命,又確實是一員悍將,早就沒有如今的官位和兵力了。
薛嘉禾再怎么說也是放在攝政王府中亮閃閃的一顆皇家棋子,容決可以視而不見、冷眼相對,別人卻是不行的。
眼看著陳禮一握那海碗大的拳頭就要舉步上前,管家暗道一聲不妙,加快步伐追上前去擋在了陳禮面前,一肅臉色,“陳將軍,主子很快就要回來了,還是隨我去書房吧。”
陳禮怒氣沖沖看他一眼,“這小娘們欺人太甚,仗著一個薛字就和她爹一樣大放厥詞,還真以為自己是攝政王府的女主人,我今日就要代王爺給她點厲害瞧瞧!”
管家心道容決自己還真不舍得下手,你這一巴掌下去更是要出人命,給什么厲害瞧瞧!
“倒是搶了我要說的話,”薛嘉禾一動不動站在陳禮的對面,口齒清晰道,“藐視天家,口出狂言的人不是你?陛下雖然年幼,但大慶終歸是薛家的,你對我出言不遜,難不成不是仗著陛下年幼,覺得你能做全天下的主?怎么,當將軍不夠了,你當自己當皇帝?”
陳禮臉上表情一滯,而后迅速扭曲怒喝道,“血口噴人!”
他邊喝著,邊一揚手就將管家掀到了一邊,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打薛嘉禾的臉,那蒲扇大小的手掌比薛嘉禾的臉還大上一圈,看著就叫人心悸。
薛嘉禾迎著從臉側刮過來的勁風,冷著臉硬是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倒是一旁的管家心都差點都喉嚨口里跳出來——這一巴掌要是給拍實了,薛嘉禾這條命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早在陳禮大步上前的同時,綠盈就已經提起一口氣,等陳禮揮掌毫不猶豫地朝薛嘉禾扇來時,在后面半步的綠盈一揚手,一小蓬細如牛毛的銀針從她掌中飛了出去,盡數扎入了陳禮的手腕手指間。
陳禮痛得悶哼一聲,卻勢力不減,帶了狠勁往薛嘉禾臉頰呼去,顯然是鐵了心要傷她。
綠盈的反應比他更快,甩出細針后幾乎同時從薛嘉禾身后閃出,纖細的兩手穩穩自上向下按住陳禮的雙手,身體憑空躍起往下一壓一擰,巧妙地帶得陳禮巨大的身體失了平衡往一旁側去,一巴掌呼地落了空。
那粗得像是紅蘿卜似的手指從薛嘉禾面前堪堪掃過,她也只是被那勁風刮得稍稍一眨眼睛,視線垂下落在了摔倒在地的陳禮身上,輕輕一笑,“早該跪下了。”
陳禮怒極,他使蠻力在綠盈的桎梏下掙扎起來,綠盈畢竟力道小,一下子牽制他是可以,想要一直按著便有些困難,往陳禮肩膀脖根處拍了一掌便迅速脫身,點足兩下又回到薛嘉禾身旁,警惕地護住了她。
陳禮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又要往薛嘉禾沖去,眼前卻有些昏花,剛翻身起來又啪地一下跌到,看起來竟跟喝醉了酒差不多。
管家伸手再度攔住陳禮,這次臉上也沒了笑容,“陳將軍,這是攝政王府,適可而止。”
陳禮只覺得手和脖子又痛又麻,好好似鉆進了無數的螞蟻似的,叫他連頭腦都不清醒起來,哪里聽得進管家的勸話,眼前一片黑地胡亂揮舞著手,喊道,“什么狗屁長公主!薛家的天下還能撐多久?很快那小皇帝頭頂上龍冠就保不住了,你還以為能當得了多久這個長公主?”
薛嘉禾靜靜聽著陳禮的話,面色平靜并無怒氣,管家卻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下顧不得陳禮的面子,扯著喉嚨喊了一聲護院。
護院們還沒趕到,幾個侍衛模樣的人卻憑空出現,三兩下便鉗住了陳禮的四肢,當先的一人還朝薛嘉禾行了一禮,面無表情道,“長公主受驚了。”
薛嘉禾瞥他一眼,認出是圍場時替容決守帳篷的人,“帶走吧。”
“是。”這幾人來得快,走得也快,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叫陳禮閉嘴,很快便帶著他從來時路離開了。
管家終于放松地擦了把冷汗,笑道,“長公主,陳將軍想必是……”
“本宮一句也不想聽。”薛嘉禾冷淡地打斷他的話,帶著綠盈轉身離開,沒給管家多說一句話的機會。
管家目送她帶人離去,挺直腰背,有些犯愁地撓了撓自己的頭,“這可怎么辦?”
“實話實說,還怎么辦?”有人語調平平地接了他的話。
管家嚇得一個激靈,回頭見到是剛剛才將陳禮押走的侍衛,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陳禮對長公主出言不遜險些動手便也算了,他最后那番話若是傳到外面去,那少不得會被當做是主子的意思,我愁的是這個!”
侍衛事不關己地抱著自己的劍,重復道,“所以我說了,實話實說,王爺自然有所決斷,你操什么多余的心?”
“陳禮到底是救過主子一命,又和容家諸多瓜葛,主子這些年對他縱容不是沒有原因的……”
侍衛學著管家的樣子翻起白眼,“實——”
“實話實說!”管家回頭瞪他,“事情哪有這么簡單!這不是主子和長公主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這是一旦處理不好,就要天下大亂的苗頭!”
“……”侍衛像是看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會兒,“先帝駕崩時,是不是也擔心了這件事?”
“是!”
“那先帝是如何解決的?”
“……”
“我就說了,實話實說,你這人偏偏不長耳朵。”侍衛搖搖頭,抱著劍就走了,頗有不屑對牛彈琴之意。
管家朝他背影忿忿呸了一口氣,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重拾自己平日里的笑臉,這次沒去書房,干脆掉頭去攝政王府門口等著了——他原先是要帶陳禮去書房等容決,但陳禮如今恐怕是被暫時看管起來了,他還是去門口候著容決,等容決一回來便將來龍去脈說上一遍。
那自然是……實話實說。
容決回府時聽說陳禮又一次登門,皺了皺眉;等聽到陳禮和薛嘉禾的沖突時,他的步子停了下來,扭頭往西棠院看了一眼。
不用容決多說,管家已明白了他心中在想什么,趕緊道,“長公主并未受傷,只是陳將軍說了許多……不善之詞,最后叫長公主身邊的綠盈制服,趙白出面將陳將軍帶走了。”
“去太醫院請人了?”容決問。
管家搖頭,“看陳將軍的樣子,似乎并無大礙。”他答完等了片刻,沒聽見容決說話,腦筋一轉突然反應了過來,立刻改口道,“西棠院沒派人去太醫院請蕭大人,想必長公主一切安好。”
容決這才嗯了一聲,“陳禮不是今日離京?”
“陳將軍匆匆登門,說是有重要的事告訴主子,十萬火急,多等不得。”管家道,“我也問了,他說只有見到主子時才能說,再三保證事況緊急,我才將他帶去書房。”
容決想到自己昨日剛剛對薛嘉禾再三保證陳禮不會再給她帶來困擾,第二日陳禮就再度出現、險些傷了她,頓時有些臉疼,原本想往西棠院走的步子也默默地收了回來,“陳禮安置在何處?”
等回到了西棠院后,繃緊了神經的薛嘉禾才稍稍放松下來,她拍了拍綠盈的肩膀,笑道,“剛才多虧你了。”
綠盈的肌肉也仍舊緊繃著,她怒氣未消道,“陳禮這張嘴不如封起來算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知道他這次回京面圣沒有,難不成對著陛下時也是那般嘴臉?”
薛嘉禾若有所思,“他最后不是說,陛下或許在那位置上也坐不久了?我看,這未必是句氣話。”
綠盈正給薛嘉禾倒水,聽這話一驚,參茶險些潑到桌上,“殿下的意思是,攝政王暗中謀劃……?”
“或許。”薛嘉禾模棱兩可地說著,接過參茶抿了一口,對那怪異的口感已是見怪不怪,“陳禮深得容決信任,他說出這般話來,總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必定有所倚仗。”
綠盈難以置信道,“那攝政王這些日子看著和殿下之間關系逐漸緩和,難道都是他故意做出來的?”
“不知道,”薛嘉禾轉著手中茶盞,低低嘆道,“我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若是容決真要造反,薛嘉禾只得說,她早已有了這道容決毀約的心理準備,只是不知道幼帝和藍東亭那頭,是不是早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雖說容決的勢力占優,可真要真刀真槍地動起手來,幼帝那頭也不是沒有還手之力,不是一瞬間便能決出勝負的。
只是……烽火四起時,受苦的終究只是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和軍中士兵。
正是因為作為冥冥眾生的一份子吃過戰爭的苦,薛嘉禾才會覺得即便自己做顆棋子,只要能穩得住汴京微妙脆弱的局勢平衡,那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可若是她已經不能再起到平衡牽制的作用,那一切她不愿再次見到的事……也終究會再度發生一遍。
薛嘉禾低低嘆了口氣。
等過了晚飯后,她也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將今日發生的事寫信寄到宮中說給幼帝聽。
說了,或許是提早做個準備,免得被容決率兵發難打得措手不及;不說,或許又能巧妙地避免一場無謂的沖突。
薛嘉禾提筆數回,也只在紙上寫了一兩句問候的話,終究沒將后面的話落于紙上。
“殿下,”綠盈輕聲喚道,“攝政王來了。”
薛嘉禾頓時有些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在這信上寫什么,否則容決一進來,就要叫他看見這番通風報信了。
她將筆輕輕放到一旁筆架上,一抬眼,容決已經掀簾從外屋進來,珠簾嘩啦一聲被他的手掌撥開,他微微彎腰走進內屋,眉眼冷峻,神情緊繃,整個人渾身上下不帶一絲柔和。
薛嘉禾心中微微一動:倒是和小將軍有些像。
容決站直身體,見薛嘉禾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微微擰眉,“怎么?”
“難怪京中想嫁給攝政王殿下的高門貴女數不勝數,確實人中之龍。”薛嘉禾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的更新都是肥章~
話說這會兒全站不知道多少章節被鎖了,不知道這章會不會被誤鎖_(:3∠)_清水作者在線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