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愣了愣, 似乎沒有想到薛嘉禾會脫口而出這句話似的,“為什么?”
“因為他是你最親的人,不是我?!毖魏滩蛔杂X地握緊了手指,修剪得平整精致的指尖掐在手掌心里,“你為了他,將我拋下了!”
“那你也不該恨他,”女人皺著眉, “他是容家唯一的血脈,我盡管恨極容家其他的人……容決是我自小帶著長大的, 他不一樣,他沒有錯?!?br/>
“我有什么錯?”薛嘉禾突地道,“你被先帝強迫后, 為什么要選擇將我和弟弟生下來?為什么帶我們逃走?為什么……不直接在我們出生前將我們殺了?”
女人在門外的光中盯著薛嘉禾看了一會兒,搖頭道, “你還不是母親, 等你做了母親, 就會明白的?!?br/>
她的身影在強光中好似下一刻就要消失似的。
“你恨他們,但你又……無法恨他們?!?br/>
薛嘉禾蹙眉,舉步就想要追上去,但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固定在了原地, 讓她寸步也移動不得, 只能眼睜睜看著身著粗布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包裹緩緩離去。
“……下,殿下!”
薛嘉禾倏地睜開眼睛,下意識從喉嚨里嘆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這才發覺自己被夢給魘住了。
“殿下,您有些發熱了?!本G盈在旁焦急道,“我替您擦身,快去床上休息吧?!?br/>
“我只是夢到了些舊事?!毖魏踢@才發覺自己正緊握著綠盈的手,看得出方才用力極大,綠盈的手上都出現了紅色的印子。
她下意識地垂臉給綠盈吹了吹傷口,眼睫乖巧地在眼瞼下方打出一小片灰色的陰影,“……抱歉?!?br/>
綠盈不自覺地紅了臉,趕緊抽手將薛嘉禾扶起來,“殿下先來這邊,我去打水來?!?br/>
薛嘉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果然摸到皮膚上都是滲出的冷汗,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日頭已有些西斜泛紅,她這一覺竟睡了快兩個時辰。
她不僅是第一次夢見母親離開那天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在夢里同她對話,說的更是在清醒時絕無可能說出口的話。
薛嘉禾怔忡地揉著自己的額角,半晌才低低對自己嘆氣,喃喃自語,“原來我……恨他啊?!?br/>
綠盈生怕薛嘉禾再病一場,來回動作極快,拿熱水仔細地給出了冷汗的薛嘉禾將身上擦拭干凈換了新衣,便和哄小孩似的將她哄到床上去躺著了,晚飯更只是吃了兩塊清涼糕墊肚子。
蕭御醫踏著夕陽余暉而來,面色不太爽快地給薛嘉禾把了脈,又沉著臉對綠盈指桑罵槐說教許久,才氣呼呼地留下藥方離開了。
綠盈拿著藥方去送蕭御醫,有些擔憂,“眼看著夏天都要過去了,殿下怎么突然……今日午后,殿下的胃口突然也不好了,而后一睡便是一個多時辰,不知夢見什么出了一身冷汗,我聽她在夢里一會兒喊‘阿娘’,一會兒說‘容決’,總不會是心病又犯,要再大病一場?”
“脈象看著還成,不算太壞,這幾日仔細著點,讓她在屋內多走動走動,但日落后就不要太常出去了?!笔捰t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是不是又和攝政王有什么不快了?”
綠盈猶豫片刻,還是將陳禮的事情告訴了蕭御醫,又說了容決中午來解釋的事情,蕭御醫聽得火冒三丈,“這個陳禮,怎么就是記不住禍從口出!先帝已經發配過他一次,陛下剛對他有點好顏色,他又是狗嘴不吐象牙!”
“可我看殿下似乎……不太在意?!本G盈道,“殿下回了西棠院后,還開開心心想吃烤雞來著,等攝政王走后,卻一口也沒吃下。蕭大人,還記得我曾經在圍場和您提過的事嗎?”
蕭御醫當然記得,他也分外關心此事。
需知,薛嘉禾當下尷尬的境地,萬一真的懷上容決的孩子,對雙方來說都未必是件好事。
更何況,薛嘉禾早先就選擇了隱瞞容決兩人的夫妻之實,一個謊言,是得用無數謊言去圓的。
“我方才仔細探了,”老御醫緊皺著眉,“殿下剛回宮時,就連脈搏都弱都幾乎摸不出來,如今郁結在心,更是難以診斷。喜脈本就是極為難判的微弱脈象,要過了兩月余才好摸出,殿下還太早了些。”
兩人沒出西棠院,就在薛嘉禾的外屋里小聲交流,生怕說的話給別人聽了去。
眼下知道這秘密的,全天下可就三個人。
“可若是殿下真的……”綠盈咬唇往內屋方向看了眼,“殿下該怎么辦?”
蕭御醫也頭疼不已。
雖說汴京城里別的像薛嘉禾一樣年齡的姑娘或許都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可體弱多病的薛嘉禾卻與她們都不同。
普通人要個孩子已經是在刀鋒上走了,薛嘉禾更是要將命抵押在閻王殿里。
即便在容決回來后,蕭御醫已經盡可能地在藥方中添加了許多固本培元的藥材給薛嘉禾持續將養身體,可那也擋不住一個孩子對母體的汲取依附。
無論走哪條路,前景都十分不樂觀。
蕭御醫敲敲自己的額頭,道,“咱們再等一段時間,再個把月,應該就能知道了?!?br/>
“好。”綠盈無法,只得咬著嘴唇點頭,“若是殿下有什么異常,我也立刻讓人去太醫院通知蕭大人?!?br/>
蕭御醫匆匆點頭,他指著藥方道,“現在這藥方里的東西即便叫攝政王府的人見到也不要緊,沒有什么可疑的藥材,你盡管放心地去取?!?br/>
可若是薛嘉禾真有了孩子,那藥方便也得備上兩份了。
蕭御醫想到此后種種需要隱瞞的事情便覺得頭痛不已,他拒絕了綠盈的相送,提著藥箱快步離開西棠院,那背影矯健得根本不像六十歲的人。
綠盈則是將藥方交給另一名宮女去取藥材,自己轉身回了內屋里,輕手輕腳地給薛嘉禾續了杯熱的參茶,“殿下,還覺得不舒服嗎?”
“睡一覺大約就好了,”薛嘉禾捧著茶盞慢吞吞道,“瞧你和蕭大人急的,我一年一度病歪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br/>
“可殿下已經許久不做噩夢了?!本G盈擔憂道,“您也有許久沒有在夢里喊‘阿娘’了。”
薛嘉禾的動作一僵。
“阿娘”是她幼時的叫法,也是鄉間的叫法,等回到汴京城后,便在教導下改稱“母親”了。
但她的僵硬只是一瞬,抿了口茶掩飾后,便道,“我做的就是小時候的夢,還見到了那時的母親,便開口喊了阿娘。”
綠盈沒再說話,她立在薛嘉禾身旁,動作輕柔地替她掖好了薄毯。
容決一回府,便聽管家說薛嘉禾又病了,不由得皺眉,“怎么又病了?”
他嘴上說著,腳步卻掉了個方向往西棠院走去,劍眉緊緊蹙在一道。
薛嘉禾慣來體弱他倒是知道的,剛回汴京城時,太醫院的人一搭上她的脈便出了一身冷汗,據說那氣若游絲的脈象和將死之人相差無幾,偏生這脈象的主人還就好生生地坐在面前,將那院判嚇得回去后自己也病了一場。
可薛嘉禾一年一度的大病,明明已經過去了。
管家一路追在容決身后,小跑才能跟得上,稟報道,“蕭御醫已經來過,留了新的藥方,將近一個時辰前走的。”
容決已經聞到了西棠院里飄出來的藥味。
都說藥香藥香,容決沙場上馳騁的人,自己也喝過不少湯藥,對湯藥所知只有一個“苦”字,聞著那味道就心中郁郁。
他自己倒是能面不改色喝下黑漆漆的藥汁,可想到薛嘉禾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居然也能做到此事,容決便感覺十分怪異。
說到底,薛嘉禾只是個小姑娘,本不該受那么多磨難。
若不是薛釗對薛嘉禾母親心懷不軌,出手搶占……
眼看著已經走到了西棠院門口,容決打斷自己的念頭,踏進了滿院苦澀的藥味之中。他大步行過對他行禮的眾人,直直往內屋而去,綠盈正守在外間,見到容決進來,臉上神情一時有些怪異。
但她很快低下臉去,行了禮后,移步擋在了容決面前,道,“殿下睡了,勞煩攝政王在外等我通報一聲。”
容決沉沉睨了綠盈一眼,冰冷視線如同實質扼住她的咽喉,“藥喝了?”
“剛剛煎好,還燙著,稍涼些便喚殿下起來服藥?!本G盈不卑不亢地說著,垂下的視線卻望著容決腰間佩劍,在手心里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容決若是要硬闖,她是根本擋不住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就是一個每天兩更(大概)的人了!朝九晚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