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又做了個熟悉的夢境。
她夢見自己又落入了水中,極寒的河水中像是有一只手緊緊拽著她的腳踝往下拉扯,她使勁地揮舞著手臂也無法掙脫那股吸力,胸腔中的空氣逐漸告罄,她的意識也在冰冷的河流里漸漸模糊。
自從落水那年開始,她每到病時就會夢見這些過去的事情。
高熱時冷得打寒戰的感覺實在是同落入冬日湍急河流當中太像了,每每都像將薛嘉禾帶回了落水的那一年。
那時,一直和薛嘉禾隱居在鄉間的母親突然說有急事要辦,語焉不詳地將薛嘉禾留下后匆匆離開村莊,那之后便再沒有回來。
薛嘉禾是靠村里的好心人接濟才能長大的,她不知道母親將她拋下是為了什么,也不知道母親為何在那之后沒有再回來。
她成了村莊里唯一的孤兒,本就容易被人指指點點、沒有男人的一家子只剩下了薛嘉禾一個人,自然會引起更多的非議。
村里的成年人也罷了,最多說些難聽的話;可那些從未去過學堂、也疏于管教的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會將大人所說的話當作事實,理所當然地憑借流言蜚語去傷害他人。
薛嘉禾就是被那些孩子硬生生推進了水里的。
如果不是命大,村里正好有人路過,不會水的薛嘉禾早就將命丟在了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里。
自那以后薛嘉禾便十分怕水,唯獨一次靠近河邊,還是為了將渾身是血、生死未卜的小將軍從河里撈出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落水之后落了什么毛病,薛嘉禾幾年后就開始規律地每年一場大病,毫無預兆,無藥可救,過個把月熬過去便消失不見。
可這個夢,薛嘉禾做了太多次,熟悉到她甚至都不覺得恐懼、不想反抗,到后來只靜靜地任由自己往為止的黑暗深處沉陷下去,好像這樣就什么都不用再理會了。
有時,她沉著沉著,半路就會突然醒過來了;有時,這個夢境就像是沒有盡頭似的,直到薛嘉禾失去意識為止。
而這次的夢卻兩者都不是。
薛嘉禾看見有人從河面上方向她游了過來,而后伸手毫不猶豫抓住她,掉頭帶她往上游去。
她在他手里輕得就像是一根羽毛,兩人輕而易舉便浮出水面,見到了陽光。
薛嘉禾從鋪天蓋地的水花里瞥見救起她的人眉上一道明顯的傷痕,下意識開口喊道,“是你――”
手上傳來一股明顯的拖拽力道,薛嘉禾倏地驚醒過來,睜開眼睛見到的便是容決的臉。
“是誰?”容決盯著她問。
薛嘉禾抿唇抽手,“不是你。”
她還當容決這一次也會和她較勁,沒想到容決稍一遲疑居然就放開了手,叫薛嘉禾詫異地多看了他一眼,“攝政王殿下,我母親是你的嫂嫂,但我跟你和沒有任何親戚關系,不必照顧我這么多。”
如果一切真如容決所說,先帝奪人所愛、還間接害死薛嘉禾的母親,那容決對先帝的恨就完全說得過去了。
而曾經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要匆匆離開的薛嘉禾,此刻也想起了被她忽略的往事。
母親匆匆離開的前一天,村里路過了徒步行商的小販,他們說京城里發生了一件大事,薛嘉禾母親聽完立刻就變了臉色。
容家是在那一年倒的,抄家。
只是薛嘉禾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母親居然是容家的夫人。
……難怪她剛回汴京城時,有些人看她的眼神格外怪異。想來她這身世,就算比起私生子來也算不上臺面,難怪被封“綏靖”這個封號時滿朝文武也沒幾個反對的。
她揉著自己的手腕,忍不住想問問容決在容家倒臺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但目光掃過容決生人勿近的面孔,還是咽了回去。
何必扒別人的傷疤。
“殿下。”綠盈輕聲在不遠處問道,“您想用些什么嗎?”
“不必。”薛嘉禾搖搖頭,詫異地發現窗外竟已經是夕陽西斜一片橙紅色,“我睡了多久?”
“半日,”容決的視線釘死在薛嘉禾身上,他頭也不回地吩咐,“送粥來,我看著殿下服藥。”
綠盈小心地看了眼薛嘉禾,見她無所謂地擺擺手,便應了聲是離開。
“我見攝政王殿下還在這里,以為時間才過沒多久。”薛嘉禾撐著床榻移動靠到床頭,她抬臉望著床邊男人道,“……王爺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你吐的血還留在我書房里。”那副病入膏肓的架勢叫他根本不敢走開太遠。
薛嘉禾想了想,“我從長公主府喊人過來替攝政王殿下打掃干凈?”
容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又重了幾分。
于是薛嘉禾又換個方向想了想,而后道,“若是擔心我莫名其妙丟了自己的性命,從而對不起我母親的在天之靈,那也大可不必。我母親自小便不喜歡我,你照顧不照顧我,她大約都是不在意的。”
說起自己童年并不明亮的經歷,她的神情也仍然輕松得像是在說別人家里的事一般。
可同樣幼年就失去雙親的容決知道,這絕不是能帶笑說出口的話。
“……若不是為了保全你,她何必假死離開汴京城?”
薛嘉禾笑了,她十分認真地垂下眼睫思忖片刻,才道,“那大概是我作為女兒,打從有記憶開始便叫她失望無比吧。”
母親從來不喜歡她,仿佛多看一眼她的面孔就會引起不堪回首的記憶。
母親大約曾經是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這薛嘉禾是知道的――她母親做起家務農活來實在是太糟糕了,賺來的錢想要養活三張嘴等同于是天方夜譚。
等到薛嘉禾的弟弟病逝,也仍舊是兩人縮衣節食地過。
母親秀美的面容逐漸凋零,她就像是被從青瓷花瓶里取出扔到一旁的名貴鮮花,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養分,奄奄一息。
更何況,她帶著逃到鄉下的一雙子女,甚至不是她想要生下的孩子,而是被人□□后懷上的。
薛嘉禾心想,母親大概是有理由厭惡她的。
容決這輩子長這么大,什么都做過,就是沒安慰過任何人一句軟話。
他覺得自己這時候大約應該說句什么好聽的來讓薛嘉禾覺得好受些,但如鯁在喉,什么也說不出來。
最后還是薛嘉禾很快抬起眼來,道,“她還有別的孩子嗎?她喜歡的孩子?”
“沒有。”這問題容決倒是能回答,“容家除了我,全都死了。”
薛嘉禾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曾經有?”
“……”容決動了動手指,沒想好是不是該直白地將答案告訴薛嘉禾,他恍惚間直覺地知道那是一個此刻不該說出口的答案。
但薛嘉禾已經從他的反應里得到了答案。她垂眼笑了笑,道,“難怪。”
這已經不是容決今天第一次從她口中聽見“難怪”這兩個字了。她好似從他的身份里突然就知道了許多事情,整個人身上的生機更加縹緲起來,看著甚至像具行尸走肉。
容決見過這樣的人,多是已經不想活下去了的。
他擰眉正要開口,綠盈去而復返,手中盤子上端著一小碗粥和另一碗黑漆漆的藥。
容決伸手端起藥碗,手指貼在外側試了試溫度。
藥汁腥苦的味道直直沖入他的鼻子里,哪怕不嘗一口,容決也知道這藥進到嘴里之后會是什么感覺――和生吃一口蟲子的口感恐怕相去無幾。
蕭御醫就給薛嘉禾開這種藥?
容決皺眉要將碗放回去,薛嘉禾詫異地喊住他,“攝政王殿下拿著我的藥做什么去?”她不等容決說話,探出身子從他面前將藥碗拿走,眉毛也不動一下地仰頭幾口就喝完了。
將碗還給綠盈時,薛嘉禾察覺容決仍然在用兇狠異常的眼神瞪著自己,不由得一怔,“究竟怎么了?”
“……好好靜養。”容決迅速移開目光,終于轉身離開了西棠院,薛嘉禾那好似無論受到什么苦難挫折都會眼睛不眨咽下肚子去的臭脾氣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也不知道跟著溫溫柔柔說話都不會大聲的容夫人一起,是怎么養成了這個比石頭還硬的模樣?
又是難怪又原來如此的,薛嘉禾到底在知道他身份的時間明白了什么東西?
容決回了書房,冷冷瞪了地上薛嘉禾嘔出的那口鮮血許久,腦中又回想起了蕭御醫離開前說的話。
“心病只有心藥能醫,”聽過兩人在書房里關于畫像的爭執由來后,早就知道一切內情的老御醫用一種氣呼呼的語調說道,“可惜殿下或許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為什么?”
老御醫又不怕死地怒瞪容決,“因為殿下偏偏嫁的人是你!”
容決記得當時自己冷笑著回道,“這是先帝的遺詔。”
而現在,他只是無比煩躁地盯著地上的血跡,想從中找出一點線索來――薛嘉禾的心病,憑什么就跟他有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