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突然傳來抽氣的聲音,宋晚晚循聲看去,發現此處眾人皆是一副驚嘆的神色。
“這……女子怎可驗尸……”長久未曾說話的府衙大人躊躇道:“大人,千古以來便沒有這樣的規矩啊……”
宋晚晚握緊了手指有些緊張,強自鎮定下來剛要開口就聽見清冷的聲音傳來。
“那又如何?”秦淮安淡聲道,聲音清冷卻又帶著傲然:“今天開這一先河有何不可?”
這話說得可謂是狂妄,但沒有人能指摘他的錯處。
因他不僅是大理寺卿,還因為他是如今承恩候唯一的孩子,也是承恩侯府唯一的繼承人,即使他是個紈绔,整個清河縣也無人能對他不敬,更何況他還是皇帝寵臣。
他腰間的玉牌是皇帝欽賜,也是證明他有先斬后奏的權利象征。
宋晚晚聞言卻有些怔楞。
她從來沒有想過秦淮安會為她說話。
書中對于秦淮安的描寫極盡溢美之詞,清風霽月如謫仙一般的人物,只是情感淡薄又沉默寡言。
她未與秦淮安接觸過,身份也不過是一個普通村婦,他怎么敢奢求宛如明月般的秦淮安為她這么個平民說話,她只是希望秦淮安能給她一個洗白自己的機會。
但他給的遠比她想得多。
秦淮安開了口,便無人敢反駁,一群人就這樣噤了聲。
一片寂靜中,宋晚晚挺直身子,鄭重的再次磕頭,道:“多謝大人。”
鐐銬聲叮叮當當,伴著她清脆聲音,仿佛在為她奏樂。
她一定要洗白自己的身份,就為了秦淮安這一句話。
她之前既無女子驗尸……那她偏要開了女子驗尸這一先河!
衙役打開門,伸手拽她起來,宋晚晚推開他們的手,強撐著自己站了起來,即使有些踉蹌,但仍是挺直了脊背。
生死攸關之際的軟弱是迫不得已的依附,而此刻她要自己站起來堅定的走向希望的入口。
大牢長廊是一眼望不盡的黑洞,因為沒有預料到秦淮安的到來,內里的燭光微弱的可憐。初春寒意料峭,又正好下了一場細雨,濕冷的空氣順著小窗蔓延在大獄里,濕寒不已。
宋晚晚只著單衣,走在沁涼的監牢中,鎖鏈的拖拽的的聲音使得監牢氣氛尤為凄寒。
宋晚晚眼神清亮跟著獄卒走去,眼中無半分猶豫和害怕。
秦淮安見此,深冷的眸色閃了閃似是有欣賞之意。
秦淮安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除非窮兇極惡之徒亦或是心存死志之人進了大獄的男子或女子見到他都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仿若他是索命的閻羅,而不是懲惡揚善的大理寺少卿。
而她卻敢在見到他的時候立刻下跪向他陳情。
這份膽識就足以讓他欣賞,他不介意給她一個洗清冤屈的機會。
宋晚晚自然不知道秦淮安心中所想,她如今唯一想的張大死亡當夜的情形。
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殺人兇手,但張大的死亡也很奇怪。
畢竟當晚是兩人新婚之夜,鬧完洞房之后基本上就不會有人繼續停留在新房內了,入室殺人這種情況也不大可能,畢竟新婚之夜誰能知道新娘子不再屋內呢?
最讓人費解的就是屋內并無打斗痕跡。
眾所周知,人在受到生命威脅的時候都會本能的進行求生,但原主被強行壓回新房時,除了張大,屋內所有一切都未有變化,連她打人時破碎的陶瓶的位置也沒有任何改動。
似乎所有的一切證據都指向了宋晚晚。
宋晚晚皺起了眉頭,張大的死亡地點看樣子并不能給她更大的啟發。現如今唯一的關鍵點就是死者的死亡特征了。
希望這么多天過去了,他的身上還能留有很多信息。
走過幽深的長廊,便見到一個破舊的木門,想來此地便是驗尸房了。
衙役打開木門,將燭火點燃,宋晚晚也順勢看向屋內。
驗尸房門雖破敗,但屋內尚算郎闊,但只有兩支燭火照明,有些昏暗。
她踏步進去,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道,好在她早已習慣了,倒也沒露出什么異色。她微微瞥眼看向秦淮安,見他面色如常心中不免有些驚詫,但一想到秦淮安是大理寺卿便也不覺奇怪了。
只是秦淮安身后的縣令輕咳兩聲,面色有些蒼白,許是因為秦淮安在此他才強忍著惡心,沒有吐出來。
停尸的棺床就放在正中央,死者面色蒼白的穿著紺藍色長衫靜靜躺在棺木里,額間血跡沾染,血痕流向了發間,除此之外看起來并無任何異常。
但,這么少的出血量,看樣子這個傷口只是皮外傷,但很多事情并不能只看外向,必須看向尸體內部。
判定了大致的情況,宋晚晚便道:“還請大人多燃放幾支燭火,讓民女看得更仔細些。”
縣令看向秦淮安,見秦淮安面色正常便沒有拒絕宋晚晚的請求。
驗尸房內有仵作的器具,只是并無宋晚晚所常用的手術刀。
這倒也正常,畢竟古代驗尸極少剖尸,古代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輕易不得損毀,死后也該全須全尾安葬,剖驗尸骨可以算得上是大不敬了。
宋晚晚學的就是法醫學,系統學習更多的就是剖驗之法,她雖對古代驗尸略有了解,但總是比不上她剖驗來得熟練。況且此次驗尸關乎到自己的性命,她就更不敢大意了。
她硬著頭皮用著自己了解不多的古代驗尸手法看完了體表,額頭沁出絲絲冷汗。
“還真當你有個真才實學,”秦淮安看她手法生疏,手忙腳亂,不由得輕嗤道:“如今瞧來果真是來拖延時間的手法罷了。”
秦淮安坐在凳子上,睥睨著她。
宋晚晚有些慌亂的跪在地上,濕冷的感覺從膝蓋傳往天靈蓋凍得她一個哆嗦,她道:“還請大人借把刀具予我,我之所學乃為西洋剖驗之法,此間器具皆非我之善用……”
縣令聞言冷笑一聲道:“剖驗?此之方法本官從未聽聞,怕又是你想出來的拖延的法子!”
秦淮安抿著唇沒有說話,似是并不準備給她這一機會。
宋晚晚也知曉自己剛剛那番操作讓人失望,她也是第一次以古法進行驗尸,生疏自然難以避免,但她也知曉辯解這些自然無用。
她咬了咬牙道:“大人不曾見過不代表沒有,民女是否能以此法驗尸大人看了才能知曉,民女若施展拖延之術,無法剖驗出張大死亡真相,愿意血濺當場!”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若不能證明清白估計也會血濺當場。
她不是瞎子,她看到了秦淮安身后的侍衛已經將手放在了刀柄上,只等秦淮安一聲令下,將她一劍刺死。
秦淮安聞言,略微思索一番,道:“可。”
宋晚晚當即叩謝,卻聽“哐當”一聲,一把短小精巧的小刀落于她眼前。
宋晚晚伸手拿起,眼中不由得露出驚喜。
這把小刀與手術刀極像,薄而小巧,刀呈尖頭,在燭光下閃著銳利的寒光。
他為什么會有這種刀?
宋晚晚有些驚詫的看向秦淮安,秦淮安卻并未解釋。
也是,他肯定有自己的用處,無需多想,檢驗尸體才是最重要的。
“還請大人借一下鋸子,稍后民女還要開顱驗傷。”宋晚晚趁此機會將要求一并提出。
“大人……這怕是會損壞尸體……”縣令有些為難。
秦淮安輕瞥一眼道:“此案卷宗應當有記載,即使有所損壞也無妨。”
縣令被秦淮安的話一哽也說不出反對的話。
宋晚晚聞言垂頭掩住了眼中的笑意。
很快,鋸子就準備好了,宋晚晚便拿起刀具站了起來。
她徐步走向棺床,腳上的鐐銬叮當作響。
她深吸一口氣,神色變得專注又認真。
秦淮安見此眼神一凝——宋晚晚身上出現了一種他熟悉的感覺,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肅然。
秦淮安坐直身體,關切的看著宋晚晚手間的操作。
張大受傷的地方為頭部,她自然要首先檢查顱腔。
她用手術刀將張大的頭發剃光,露出了額間的傷口,果然創口并不大,她在傷口附近側冠狀切開頭皮,掀開查看,并無滲血現象。于是她又拿起鋸子,將天靈蓋水平切割,露出內里的大腦,她用刀具將腦內神經切割斷開,取出整個腦干,并無損傷。內里也無滲血痕跡。
“腦部外傷,只是普通創口,并非因此傷而亡。”宋晚晚將取出來的大腦放在一旁冷聲道。
但她手下動作仍然未停,既然致死傷口并非大腦,接下來該檢查的地方便是胸腔了。
她從張大下頜下緣中線開始向下延頸,胸,腹正中線繞臍左側至恥骨聯合上緣切開皮膚及皮下組織。
此人過世多日,尸體已經有些浮腫了,胸腹處尤其鼓脹,此刻皮肉切開,一股子腐臭味頓時散開而來,縣令終于忍不住干嘔了起來,秦淮安附近本來一臉正色的侍衛們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秦淮安卻仍面色如常,甚至臉上的興味更濃。
宋晚晚聞見干嘔聲并未回頭看去,此事她以前讀書時見得多了,第一次上解剖課時,許多人也是如此,倒也是見怪不怪了。
肚腹剖開,露出其中變色的臟器,常人看來,只覺一團污物無法辨認,可宋晚晚卻在努力翻找查看。
她神色嚴肅,神情專注,任何異常她都要看個分明。這樣的宋晚晚幾乎讓人忘卻了她是個囚犯的身份。
屋內燈火暗了又亮,她的臉色卻尤為認真。
她將張大身上所有的器官摘下,仔細查看,其器官是有淤血的現象,肺部也腫大的異常,血液顏色也有些奇怪。
其內部臟器腐化并不嚴重,胃內還有食物未消化,散發出一股酸腐臭味,混合著尸臭使得屋內臭味更為濃烈。
縣令剛剛吐完,正臉色蒼白的扶著木門喘氣,問道這個味道他臉色大變便轉身吐了出來。秦淮安身旁的侍衛,瞧著也并不好受,臉色蒼白的忍者干嘔的欲望。
秦淮安此刻也皺了皺眉心,似乎也有些不堪忍受。
宋晚晚切開其喉管,發現氣管內有異物堵塞,這便是致死原因了。
她剛剛查驗張大體表時就發現其手指呈紫色,只是不敢確定,如今終于能夠確定了。
驗完尸體后,她微微抬起頭,擦掉額頭薄薄的覆著一層汗,眼神清亮,屋內寂靜無言,宋晚晚拆下身上裝備后道:“此人為意外死亡,并非他殺。”
縣令還沒緩過勁來,仍在外間吐著,干嘔聲在屋內回蕩,與此刻寂靜的驗尸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淮安聽完并未講話,只是輕輕的摩挲著指尖的玉扳指。
宋晚晚額間凝出汗珠,拿不準秦淮安的情緒。
等了許久,秦淮安終于開了口:“說來聽聽。”
秦淮安聲音不辯喜怒,宋晚晚卻松了一口氣。
他愿意聽就好。
“死者年約二十出頭,尸體頭部受到打擊,發絲有部分脫落,頭皮上有劃痕,此為外傷,但并未傷到深處,并非致命傷痕,手部指尖發紫,此為窒息致死的重要觀察點,其脖頸,胸腹處,四肢,背部,皆無明顯外傷,所以死者并非外傷致死,民女驗尸時發現尸體咽喉處有異物堵塞,氣嗓處的黏膜為紅色,肺腑各處皆有淤血,肺部腫大,綜合看來,為窒息死。”宋晚晚跪在地上敘說著自己的觀察。
縣令此刻正好吐完回來,聞言,臉色更加難看了。
秦淮安還未叫宋晚晚起身,宋晚晚便繼續道:“死者瞳孔已經全然渾濁,身上傷痕已經顯露出來,口鼻處已有尸水,腹腔處和腿部皆有綠斑,按壓卻并未消退,手指觸碰尸體時能戳進皮肉,尸體部分已有腫脹,只是腕部也有綠蠅幼蟲,死亡時間應當是4天。”
伴隨著宋晚晚的描述,屋內眾人臉色臉色更難看了,尤其是縣令,本就難看的臉色有些發綠。瞧著有些想吐,但強忍著沒有吐出。
屋內有些侍衛忍不住,干嘔了幾聲,秦淮安就在此刻站起了身,冷冷瞥了眼眾人。
屋內剛剛還起伏不平的干嘔聲瞬間止住,但有些忍不住的人請咳了幾聲壓住了干嘔的感覺。
秦淮安看向一旁戰戰兢兢的縣令冷笑一聲,道:“聽明白了?”
縣令縮了縮脖子,聲若蚊蠅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隨即秦淮安看向了宋晚晚,她輕輕抬眼看向秦淮安卻霎時間對上那雙清凌凌的眸子。
她連忙低下頭。
“自作聰明!”秦淮安聲音清寒,仿若凝著霜雪。
宋晚晚不敢說話,秦淮安確實聰明,張大死亡時間她確實沒必要說明,她只是為了惡心一下那位瞧不起她還總是從中作梗的縣官大人,卻不想這么個小心思竟也被發現了。
好在她洗清了自己冤屈,秦淮安即使不喜她這份小心思,也不至于殺她泄憤。
她剛要松一口氣,卻突然被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