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華整整昏迷一天才醒過來。
    以前聽鄉(xiāng)里老人說，人死后都會到地府團(tuán)聚, 在陽世做了惡事, 到了陰間, 也會有陰司報(bào)應(yīng)。
    褚韶華沒有看到地府, 更沒受到所謂的陰司報(bào)應(yīng)，她看到許多光，亮若白晝，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韶華韶華。
    程輝守在褚韶華身畔，褚韶華眼睫毛一顫，程輝立刻跑出去喊來大夫, 確定褚韶華醒了，程輝歡喜的險(xiǎn)些掉下淚來。
    聞太太也喜悅的很。
    醫(yī)生確定褚韶華視覺、聽力、大腦都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后, 又讓她試了一次體溫，并沒有繼續(xù)發(fā)燒, 就讓褚韶華繼續(xù)留院觀察。
    程輝小心翼翼的喂褚韶華喝了些水，褚韶華聽程輝絮絮叨叨的把觀音菩薩和耶穌基督都感謝了一遍，積蓄著全身的力量問，“小輝, 你們怎么找到我的？”
    因褚韶華算是知名人物，畢竟剛剛捐贈過四十萬大洋的巨款。聞知秋也就此事報(bào)了警, 警局過來問了問案情，但也沒問出什么。
    褚韶華面色蒼白，寬大的病人服穿在身上更顯瘦骨支離, 弱不勝衣，說到遇襲之事更是搖搖欲墜，“我沒看清，晚飯時(shí)喝了些酒，黃包車有些顛，路上特別想吐。我記得在河邊，先是大姨驚叫著掉了下去，我嫂子去拽大姨，沒拽住，也跟著一起掉到河里。我看到有人狠狠推了我哥一把，我哥抓住我的手……”
    徐探長的眼睛落在褚韶華交握的左手的繃帶上，繃帶下有明顯的抓痕。褚韶華似是不愿再回憶那些事，她咬住下唇，越發(fā)露出下頜單薄優(yōu)美的線條，垂落的眼睫似黑色的蝴蝶，遮住眼睛，也遮住了神色。
    褚韶華昏迷期間，徐探長已做過調(diào)查，過逝的三人都是褚韶華的至親，褚韶華對三人非常好，這一點(diǎn)劉嫂子可以做證，劉嫂子道，“哎喲喲，再沒有我家小姐這樣好性子的人啦。早早就跟我說過，舅爺他們要過來，讓我提前多備些好吃食。自打舅爺他們過來，家里雞魚肘肉沒一天斷過，想吃什么說一聲，小姐就叫我買來做了吃的?！?br/>     剛一來上海就做了許多新衣，吃飯也都是在有名餐館。這些程輝和裁縫店老板、以及徐探長走訪的餐館老板可以為證，就是現(xiàn)在裁縫店也有未做好的新衣，只這幾天的衣裳，就不下三百塊大洋的花銷，都是記的褚韶華的賬。
    這次是回老家前到買些帶回老家的禮物，除了劉嫂子、程輝的佐證，有先施百貨公司沈部長的直接證據(jù)，“褚先生我見過，我們還一起吃過飯，談吐不錯(cuò)，看得出和褚小姐感情很好。哎，可惜褚先生這樣的人，他們兄妹都是極出挑人物。”
    徐探長盯著褚韶華低垂的眼瞼，問，“褚小姐，你們?yōu)槭裁磿ツ莻€(gè)角落吐呢。那個(gè)地方，光線很差?！?br/>     褚韶華一雙眼睛定定的看向徐探長，似是有些不明白徐探長的問題。徐探長見褚韶華不說話，干脆又問了一遍，“你們落水的地方，是在垃圾橋往下走了，不要說晚上，白天的光線也不大好?！?br/>     程輝忍無可忍，“徐探長你吐過沒？誰吐起來還要先找地方，忍不了直接就吐了?！?br/>     “是啊，車夫說褚小姐一行在垃圾橋上就下車了。怎么沒在橋上吐，反是在橋下吐了？”徐探長不急不徐道。
    聞太太看看這個(gè)，再看看那個(gè)。
    褚韶華沉默片刻，忽然說，“我想不起來了。”
    徐探長：……
    合上記錄本，徐探長問，“褚小姐，可以看一下你左手的傷嗎？”
    褚韶華伸出手，徐探長請護(hù)士小姐取下紗布，程輝臉色極難看，隱忍著才沒說話。褚韶華手背上極長的四道血痕，觸目驚心，看得出的確是有人奮力一抓。
    徐探長說聲抱歉，“暫時(shí)沒什么要問的了，褚小姐好好休息。”
    褚韶華沒說話也沒動，依舊是那樣坐著。
    程輝迅速的給褚韶華將手背上的紗布貼好，徐探長道，“聽說小程先生是參與過救援褚小姐的人，能出去談一談嗎？”
    程輝看向褚韶華，褚韶華的眼神有些木，大腦似乎需要一段時(shí)間的反應(yīng)，而后方輕輕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程輝不大喜歡徐探長，這人也是，也不知到底會不會說話做事，小姐這么病著，就跑來問東問西。徐探花出了病房門便道，“小程先生能跟我說說昨夜救援的事嗎？”
    程輝忍無可忍，“做探長的說話都這樣不注重場合么？”
    徐探長失笑，回頭看向病房，褚韶華仿佛沒聽到他們的談話，依舊是那樣坐著。程輝不滿的目光瞥來，徐探長連忙道，“不好意思，我沒留意。”伸手請程輝借一步說話。
    程輝在醫(yī)院的玉蘭樹下解答徐探長的問題，徐探長問，“我聽說，褚先生、褚少奶奶以及那位王太太，性格并不如何討喜。依小程先生看，他們的性格如何？”
    程輝皺眉，“不管性格如何，那都是我家小姐的娘家人。”
    “看得出來，褚小姐對自己的娘家人很盡心，也很忍讓。”程輝嘆道，“我雖以往與褚小姐并不相識，也知道褚小姐大筆捐贈育善堂和紅十字的事，褚小姐當(dāng)真是個(gè)善心人?！?br/>     這話顯然觸到程輝癢處，程輝果然滿臉崇拜的道，“只要了解小姐的人，都知道小姐多么的心善。”
    “我和聞先生是舊識，知道他女朋友出了這樣的事，我個(gè)人也很遺憾。小程你別見怪，我是警局探長，調(diào)查案件是我的份內(nèi)之責(zé)。”徐探長有些歉意的說。
    “那怎么上次褚小姐遇刺沒見過您呢？”程輝年紀(jì)雖小，卻并不好糊弄。
    “上次是租界外的案子，不歸我管。這次的案子因褚小姐是城中名人，羅伯特探長特意叮囑讓我跟進(jìn)褚小姐的案子。”
    “黃探長也是探長，徐探長也是探長?！?br/>     “黃探長是法租界的探長，我在公共租界任職?！毙焯介L道，“按理說，昨晚聞先生打電話給黃探長，其實(shí)并不正確，他應(yīng)該打電話給我才是?！?br/>     程輝道，“大概是聞先生太急了，你不知道我們昨晚多著急?！?br/>     “很難得，我去看過褚小姐落水的地方，在晚上并不好找，那里光線不佳?！毙焯介L隨口問，“是怎么找到的？”
    程輝如實(shí)說了。
    徐探長問，“當(dāng)時(shí)的鞋印是什么樣的？”
    程輝頓生警覺，他看了徐探長一眼，然后擺擺手道，“誰還顧得上那個(gè)，當(dāng)時(shí)我和聞先生都急著找小姐哪。您要沒事，我回去照顧小姐了，她剛醒，人還很虛弱?！?br/>     徐探長做個(gè)隨意的手勢。
    程輝就回病房了。
    褚韶華又在沉睡，這一場落水似乎消耗了她全部的精氣神。
    褚亭過來的時(shí)候，褚韶華還沒有醒，不過，聽到褚韶華曾醒來過，褚亭也小聲念了回佛，想褚韶華平時(shí)也沒少燒香，怎么這樣不順？
    程輝小聲問商行忙不忙，褚亭道，“你好好守著韶華吧，咱們那里我請了個(gè)老賬房，也幫著看鋪?zhàn)樱Φ眠^來?！?br/>     一時(shí)，劉嫂子過來送飯，褚韶華還沒醒，就是程輝先吃的，褚亭聞太太都是一會兒回家吃。聞知秋來的稍晚些，他昨天就耽擱了半日，當(dāng)然，聞知秋的情況也情有可原，丈母娘家一下子死了一半，市長聽著都慘，凡知道的沒有不同情聞知秋的。
    這幾天市長都是下班就讓聞知秋去醫(yī)院的，聞知秋到醫(yī)院后就讓母親回家歇著了。聞太太在病房外才問兒子有沒有吃飯，聞知秋道，“在食堂吃的，媽你回去歇著吧，晚上好好吃飯，我就不回去了?！?br/>     聞太太嘆氣，也不知要說什么了。親家大舅過來上海還沒見上一面兒哪，人就沒了，這叫什么事兒啊。聞太太道，“你明天還得上班，晚上也偷空瞇一瞇。要不，我打發(fā)錢嫂子過來陪護(hù)?！?br/>     “韶華已經(jīng)醒了，就是再住院觀察兩天。明天早上讓錢嫂子過來，錢嫂子守白天上午，下午我讓春華過來。媽你排后天上午，還有韶華家的劉嫂子，排后天下午。晚上有我、有小輝，忙得過來。”聞知秋很快就給男女老少分好排班。
    聞太太一向?qū)鹤拥陌才艣]意見，倒是聞春華意見不小，覺著她哥拉她做苦力，還是丈夫周雨勸她，“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看望褚小姐，買些水果補(bǔ)品之類的，要不是大哥說，都不知道褚小姐出了這樣的大事?！?br/>     聞春華拉著丈夫的胳膊說，“你說韶華姐是不是命有些不好啊，前幾天剛挨刺殺，以前她娘家人不來也沒事，這剛來，就全死了死了！多懸哪！”
    “這叫哪里話，要是褚小姐命不好，刺殺也沒事，這回不也沒事么，可見褚小姐命里有福。”
    聞春華可不這樣想，她倒是覺著，先時(shí)說是騙子的“高僧”，給褚韶華批命批的挺準(zhǔn)，這可不就是有血光之災(zāi)么，剛出正月，就災(zāi)兩回了。
    其實(shí)，褚韶華根本沒用大家如何輪班，在第二天下午，她問過醫(yī)生后就回家休養(yǎng)了。畢竟，醫(yī)院不如家里安靜，她身體最初昏迷高燒，如今溫度早就降了下來，外傷并不重，其他并無大礙。
    醫(yī)生想了想，也便批準(zhǔn)褚韶華出院的事。
    待第三天，褚韶華就照常去公司上班了。
    陸許兩位三公子都勸褚韶華多休息兩天，褚韶華倒是覺著，總在家里悶著反是沒精神。唯一讓褚韶華煩惱的就是徐探長時(shí)不時(shí)的造訪了。
    弄堂的拆遷已近尾聲，接下來就是蓋公寓的事了。褚韶華與褚亭春季的面料服裝展示會也準(zhǔn)備的差不厘，徐探長這里，褚韶華只有晚上才有時(shí)間招待。如果褚韶華晚上加班，那只有要辦公室招待了。
    便是如今開始主張女權(quán)主義的時(shí)代，徐探長也鮮少見褚韶華這樣的工作女性。徐探長請褚韶華吃宵夜，“不累嗎？”
    徐探長的聲音里帶著淡淡關(guān)切，他是個(gè)相當(dāng)英俊的男人，等閑該受寵若驚了，褚韶華卻是眼皮都沒抬一下，甚至沒有禮節(jié)上的客氣，挑一筷子清湯面，嘗一口，慢慢的加了些姜絲香醋，她道，“呂先生和秋女俠都主張女性自食其力，只有自食其力，才是真正的獨(dú)立?！?br/>     “如果以后的女性都像褚小姐，我們男人該沒立足之地了?！?br/>     “怎么會，男人統(tǒng)治世界幾千年。”
    褚韶華按照自己的速度吃面，徐探長不論談什么話題，她都能接上一二句。徐探長沒見過這樣有耐心的女人，他道，“其實(shí)，我一直有個(gè)疑問?！?br/>     “請說。”
    “據(jù)我所知，令兄嫂并不是十分討人喜歡的性情。”
    “不只兄嫂，我父母也更器重大哥，遠(yuǎn)勝于我。如果你家里有姐妹，相信你家里父母肯定也更重男丁。這不是一家一戶的問題，這是世界性的問題。”褚韶華的聲音中帶著淡淡倦意，“徐探長的意思我明白，什么樣的家庭會放心家里女孩獨(dú)自一人南下到千里之外的上海討生活呢？”
    “徐探長，我家境一般，先夫于四年前過逝，如果婆家娘家有一方的日子好過，我不會來上海。”褚韶華道，“徐探長你想說什么呢？”
    “褚小姐并不喜歡令兄嫂吧？”
    褚韶華嘆道，“你剛剛問我累不累，我曾經(jīng)的生活比現(xiàn)在累數(shù)倍，我也曾問過老天，為什么我這樣的才干會有這樣的出身?！?br/>     褚韶華從手包里拿出個(gè)琺瑯的女式香煙盒，抽出一支細(xì)長的女式香煙，徐探長為她點(diǎn)燃，褚韶華吸了一口，輕輕吐出淡淡煙圈，彌散在眼前，讓她明艷的眉眼都有了幾分若隱若現(xiàn)的朦朧。她看徐探長一眼，淡淡道，“可是，我也記得小時(shí)候和大哥一起長大的歲月，記得村里的女孩子都沒念過書，只有我一個(gè)，跟村里私墅的老先生識過字。我不喜歡娘家，可如果換個(gè)村里別的人家，我不會有現(xiàn)在。”
    “誰又真的完全喜歡自己的出身呢？每個(gè)家庭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煩惱，徐探長你就完全喜歡自己的家里人，父母、兄弟姐妹，你真的比愛自己更愛他們？”褚韶華問。
    徐探長喝口茶，勾唇問，“做生意的人，口才都這樣好嗎？”
    褚韶華臉頓時(shí)沉下來，她整個(gè)眸色開始變冷，燈光下，褐色的瞳孔中有一種收斂的怒氣，褚韶華冷冷道，“徐探長，我國歷來家庭都是不平等的，就拿親情來說，男性得到的是一等的親情，女性得到的永遠(yuǎn)次一等。如徐探長這種得到一等親情的人，都不能將父母兄弟放在自己之上，你來問我與家中關(guān)系如何？我要怎樣回答，才能令徐探長滿意？”
    “褚小姐，我只是隨便問問，怎么突然惱了呢？”徐探長這樣說著，卻是動都未動，甚至神色都未變上半點(diǎn)，勾起的唇角甚至浮著淡淡譏誚。
    褚韶華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再有任何問題，要問過我的律師！”
    徐探長手里銀□□紋雕花打火機(jī)砰的叩在桌上，他撐案而起，高大魁梧的身軀直逼褚韶華憤怒的雙眸，銳利的眼睛不放過任何半點(diǎn)審視褚韶華內(nèi)心的機(jī)會，“我告訴褚小姐一個(gè)常識，僻靜的地方，雖然能最大限度的避開視線，但是也會最大限度的保留下更多的線索?！?br/>     褚韶華如同最驍勇的戰(zhàn)士，面對徐探長氣勢上的壓迫，她寸步不讓，更沒有半點(diǎn)心虛，“你這些話，可以留著同我的律師去說！”
    想詐她，下輩子吧！
    褚韶華拿包走人！</br>作者有話要說：　　ps:今天一更，晚安?。?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