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輝發(fā)現(xiàn)褚韶華已經(jīng)兩天沒有早起練八段錦了,早起是褚韶華的習慣, 褚韶華也一向喜歡注意鍛煉身體。程輝在心里十分敬佩褚韶華才干為人, 認為自己有今日都是褚小姐提攜之故。所以,不論褚韶華的勤勉, 還是褚韶華的用功,程輝都是有樣學樣。
就是褚韶華在練的八段錦,程輝也學會了。
每天早上, 他們就似姐弟一般,一起練八段錦活動筋骨。
可自從褚家人過來后,褚韶華就再未練過了。
褚韶華每天的妝容都很精致, 自房間走出來時,就已經(jīng)是神采弈弈的模樣。可是, 程輝知道,以往褚韶華早起都不化妝,她都是出門前淡掃蛾眉,也從不用這樣的濃妝。
程輝覺著,褚韶華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這樣好的精神, 也并不如何開心。相反,褚韶華的神采之下掩蓋著一種不易為人洞察的悲傷。
早餐是小籠饅頭、燒餅、油條、水煮蛋、稀飯,配上幾樣精致醬菜,陽光自玻璃窗照入室內(nèi),褚韶華漫不經(jīng)心的喝著碗里的稀飯。
程輝夾個水煮蛋,默不作聲的放在褚韶華面前的餐盤里,眼神中不掩擔憂。
褚韶華道, “小輝你吃吧,我早上沒什么胃口。”
程輝更加擔憂了,褚韶華一向不是沒胃口的人,聞先生過來吃飯,都打趣過褚韶華瞧著瘦,吃的比他都多。就是早上,褚韶華的胃口也一直是很好的。
王大姨用眼角瞥那雞蛋一眼,心說,褚韶華也是,自己不吃也是給自家人,怎么倒讓輝小子吃去?這不過是個下人!
這么想著,王大姨又從盤子里拿了個水煮蛋,啪啪啪的磕在桌上,磕的蛋殼細碎,剝來吃。如果程輝沒記錯,這是王大姨吃的第六個水煮蛋了。程輝都擔心她噎著。
王大姨兩三口又是一個雞蛋下肚,吃的急,果然噎的鼓了喉嚨,嘎嘎的直伸脖子,連忙灌兩口稀飯順了下去,一抹嘴兒說起正事,“華兒,你是有些瘦了,還是要多吃。這眼瞅就再嫁了,得養(yǎng)好身子。對了,你那個男人姓什么來著。咱們娘家人都過來了,也叫他到家里來,給咱們瞅瞅,也幫你把把關(guān)。”
褚韶華的視線不帶一絲感情的望過來。
王大姨笑的關(guān)懷備切。
褚韶中嘴里還含著半個肉饅頭,含糊不清的說,“是啊,我總比你多吃過幾年飯,也得跟聞先生說說話不是。還有以后成親什么章程,這些也都得談好。”
王燕兒伸手從盤子里拿走最后一個水煮蛋,附和道,“華兒,娘家人總得看看女婿。”
褚韶華點頭,“晚上我讓聞先生過來。”
三人聞言,臉上齊露喜色。褚韶中又說,“昨天雖買了幾件衣裳,都是各色長袍,我聽你說聞先生和小東家一樣是留過學的,街上瞧著上海人多是穿西式衣裳,我想著,是不是再做兩身西式洋西裝來穿。”
褚韶華對程輝道,“一會兒吃過飯,你再帶著舅爺他們?nèi)ブ眯┮挛锪T。”
程輝乖巧的應(yīng)了。
王燕摸摸耳朵上韭葉兒粗細的銀圈子,討好的朝褚韶華說,“妹妹,我這銀圈子是不是也忒過時了,就怕見著妹夫給妹妹丟臉。”
“聞先生不是這樣的淺薄人。”褚韶華淡淡道,“以后一家子過來,還有的花銷,嫂子略節(jié)儉些吧,小寶兒還得上學哪。上海要念好學堂,一年就要幾百塊大洋。”
王燕見褚韶華提及兒子,也便不再提首飾的事,笑道,“成,那以后再說。”心下未免覺著褚韶華小器,昨兒打賞酒店的下人都是出手便一塊大洋,讀書幾百塊大洋對褚韶華來說怕是九牛一毛,也值當來說!
王大姨與閨女心有靈犀,只是眼下還有大事,母女倆默契的繼續(xù)低頭吃飯,頂多再多置兩身衣裳,也半點兒不虧!
聞知秋中午接到的褚韶華電話,說是請他晚上到家里吃飯,她娘家兄嫂、大姨過來了,想見一見他。聞知秋立刻答應(yīng)下來,雖說褚韶華與娘家關(guān)系平平,可到底是正經(jīng)娘家,聞知秋是要正式迎娶褚韶華,正經(jīng)夫妻,且他出身大族,哪怕后來在國外讀的大學,也是自小耳濡目染的鄉(xiāng)土觀念。
這種便是成親前姻親間的正式見面了。
只是,聞知秋聽褚韶華的聲音有些疲憊,問她,“是不是太累了,我聽你聲音不大對。”
“沒什么,晚上記得過來就是。”
“我下班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回家就成。”褚韶華說完就掛了。
聞知秋總覺哪里奇怪,褚韶華不論遇到什么事,都是生氣勃勃的模樣,就是田家那樣不讓褚韶華喜歡的,褚韶華也能手段迭出,收拾的田家苦不堪言。以往兩人初見時,褚韶華境況并不好,也從未聽到她這樣虛弱的聲音。
平時兩人電話,縱是話不多,褚韶華也會說一句“掛了”,才會掛斷電話。今天卻是什么都沒說,就掛斷了。
而且,褚韶華以往除非加班有事,不然從未拒絕過他去接她的。
聞知秋突然有些心神不寧。
聞知秋打電話給家里,讓母親備出幾樣絲綢茶酒的禮品,聞太太問,“要這個做什么?”
“韶華的娘家兄嫂、大姨來了上海,說今晚讓我過去吃飯,總要帶些禮物。”
聞太太立刻道,“我這就去百貨公司買些好的。”
聞知秋道,“媽你看著買吧,下班后我回家取去。”
“阿秋,褚小姐家有長輩過來,我是不是也跟你一起去,見見褚小姐的大姨?”
聞知秋想到褚韶華的反常,道,“媽你別急,還是我先過去打個招呼,畢竟不是褚小姐爸媽。”
聞太太想想也是這個理,當天叫著閨女一起去百貨公司置辦的東西,聞太太笑,“前幾天就聽你大哥說褚小姐的娘家人要過來,這成親前,兩家人是得見見面。”
聞春華道,“光我大哥去,媽你不去么?”
聞太太道,“你大哥說,他先過去打聲招呼,長輩見面畢竟要更為慎重的。”
聞春華想了想,“這也有理。”
聞知秋原想早些過去,偏生督軍府今年要購置軍火,市府新派了軍火稅。市長回來就召集政府各部門開會,聞知秋實在離不開,就先給褚韶華打了電話,說明緣故。
聽到聞知秋話中歉意,褚韶華道,“沒事,你先開會吧。我這里也沒什么事,你去忙吧,明天再過來也一樣。”
聞知秋道,“估計一個小時就能結(jié)束,待會議結(jié)束我馬上過去。”又給家里打電話同母親說一聲,以免母親著急。
“不用急,事情總要一步一步做才能做好,安下心開會吧。”說完,褚韶華就掛斷了電話。
一個人不會突然改變自己的習慣,褚韶華那里,一定有什么變故。
聞知秋強定心神,整理好開會的材料,過去會議室開會。
聞知秋到褚家的時候,褚韶華正坐在沙發(fā)上聽三人埋怨聞知秋。王大姨說,“這男人,主要是看心誠不誠,要是心不誠,再好也沒用,他待你不真心,以后也跟你不一條心。”
王燕說,“不是先前說好的一起吃晚飯,聞先生以前也這樣忙么?”
“聞先生是官老爺,自然忙的。”褚韶中隨口道,忽然接收到王大姨隱晦的眼神,褚韶中改口,“就是再忙,咱們兩家頭一回見面,也不該這樣晚的。”
褚韶華靠著沙發(fā),眼睛微闔,不說一字。
于是,這三人更是唧咕起來沒個完。
忽然聽到門鈴聲,劉嫂連忙道,“應(yīng)該是聞先生到了。”跑出去開門。
聞知秋兩手提的都是禮物,與劉嫂子道,“今天到的有些晚了。”
劉嫂子關(guān)好門,“不晚,小姐正等著先生開飯哪。”
縱劉嫂子做女傭的,也瞧不上王大姨幾人,劉嫂子想的很明白,她拿的是褚小姐的薪水,褚小姐聞先生都是體面人,她以后也是跟著褚小姐的。至于王大姨幾個,她就當是小姐娘家打秋風的窮親戚了。
聞知秋過來時,天色漸暗,客廳燈火通明,自落地窗可看到一位手提禮盒的人過來,王大姨眼極尖,馬上揮舞著手臂同王燕褚韶中道,“來了來了。”
二人一同扭脖子往外看去,天色已暗,屋外景致模糊,聞知秋也是模糊的一個人景,不過數(shù)步間,光線便勾勒出了聞知秋的相貌風采,及至聞知秋推門而入,光線自頭頂水晶燈流瀉在聞知秋的身上,饒是三人一肚子的私心算計,真正見到聞知秋時,卻突然都說不出話來——
天下竟有這樣出眾的男人!
聞知秋單從相貌而論,略遜褚韶中,褚家人皆是好相貌,褚韶中與褚韶華眉眼間頗有肖似之處。但是,不成器的褚韶中,如何及得上聞知秋萬分之一的風采。
聞知秋少時喪父,家境尋常,求學之時多有不易,這些艱難的時光卻將他打磨的清潤硬朗,美玉生光。連這樣兩手拎著禮盒的傻女婿的形象,都透出滿滿的誠意與誠心。
王大姨那埋怨的話都有幾分心虛,“唉喲,這就是聞先生主簿秘書長吧,您可算來了,脖子伸了足有兩個時辰,可算是把您給盼來了。”
這一口帶著濃濃直隸鄉(xiāng)下口音的國語,再結(jié)合此時的語境,王大姨的語調(diào),聞知秋約摸能聽得懂王大姨的意思,雖然那什么主簿秘書長的官兒不知道是誰給他封的。
王燕收回黏在聞知秋身上的目光,拍著母親的胳膊,尖著嗓子夸張,“要不說貴人事忙哪,聽說聞先生是做官的人,當然忙啦!”
褚韶中傲倨的冷哼一聲。
聞知秋把這兩女一男看在眼里,心知這就是褚韶華的兄嫂和大姨了,她可算知道褚韶華為何對娘家人這種態(tài)度了。
其實,再難聽的話,聞知秋也聽過。王大姨幾人的道行,并不在聞知秋的眼里。尤其三人陰陽怪氣的挑剔著他,三雙眼睛卻是齊刷刷的落在他手里提著的禮盒上。這一刻,聞知秋真的為褚韶華悲哀,竟是有這樣的親人。
聞知秋卻沒心思理會這幾人夾槍帶棒的話,他的視線落在褚韶華的臉上,心下卻是猛的一沉。他與褚韶華不過兩日未見,不想褚韶華竟是這般形容。褚韶華瘦了很多,她原就不胖,臉頰上的一點肉卻仿佛一夜之間消褪,整個人仿佛枝頭枯萎的花朵一般,哪怕還有一點殘存的美麗,卻是從內(nèi)心深處透出一種無處不在的蕭索與疲憊。
褚韶華睜開眼睛,眨了一下,似乎有一點神魂回歸,聲音中沾染了一些喜悅,“聞先生來了,劉嫂子,開飯吧。”
聞知秋把禮物放到茶幾上,溫聲道,“我?guī)Я诵〇|西過來,你瞧著用吧。”根本沒提是給王大姨三人的。聞知秋心下已對三人惱怒至極,再大的風浪,他都從未見褚韶華這般傷神傷身,這三個東西是來做什么的!
說著扶了褚韶華從沙發(fā)站起來,感覺褚韶華身子一晃,聞知秋扶住她,立覺手中只扶到了一把骨頭,問褚韶華,“怎么了?”瘦了這許多?
“坐的太久了,腳有些麻。”褚韶華聲音很輕。
王大姨在背后陰惻惻的插一句,“聞先生,雖說你是個官兒,可男未婚女未嫁,不好這樣失禮的。”
聞知秋對劉嫂子道,“新來的婆子怎的這許多話,叫她下去學些規(guī)矩,不然以后客人過來怕是會失禮的。”
劉嫂子強忍笑意,也不敢說這是褚小姐的大姨。而王大姨已被聞知秋氣的尖著嗓子大呼小叫起來,“小子你睜眼瞧瞧,我是你大姨,哪里是什么婆子!”
褚韶華坐在主位,冷冷道,“你們?nèi)舨火I,就先吵完架再吃飯!”
聞知秋倒沒什么,王大姨卻是餓的不得了了。連褚韶中、王燕兒也早就餓了,偏生褚韶華規(guī)矩大,聞知秋不到不能開飯,于是,三人吃光了兩盤子水果才熬到聞知秋大駕光臨。
滿桌子的雞魚肘肉在前,饑腸轆轆的三人一時也就顧不得挑聞知秋的不是了。
不堪入目的一頓晚餐。
聞知秋少時的家境也不好,世上不是沒有窮人,有些人家,雖則窮,卻是講究長幼有序,謙讓有禮,彼此周全。衣食不豐的時候,許多人家都是這樣慢慢的積蓄著力量,艱難又堅定的走向生活的轉(zhuǎn)機。
王大姨幾個,顯然沒有這樣的德行。桌上這么多的菜,依舊吃的你爭我搶,生怕自己少吃一口,全然不顧還有客人在場,也沒有顧褚韶華一句。
褚韶華同樣不對勁,褚韶華根本沒動一筷子,只是喝了些清水。聞知秋看向她時,褚韶華輕聲道,“我兄嫂剛從老家過來,你別介意。”
王大姨聽到這話立刻瞟聞知秋一眼,對褚韶華道,“要是真當一家人,哪里會在意這個。咱雖窮些,卻是正經(jīng)是華兒你的娘家人,要是看不起咱,就是看不起華兒你。”
“可不是么。”雞腿被娘和丈夫一人一根分食干凈,王燕只好撕下個雞翅來吃,不忘幫腔。
聞知秋的視線掃向這三人,終于明白褚韶華為什么那樣要面子,也懂得褚韶華時常掛在嘴邊兒的那句話,“我就是要爭這口氣!”
褚韶華過分的爭強爭勝,如今已知出處。
倘不是褚韶華這樣的性子,聞知秋真不能想像褚韶華如今的境地。
人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也窮了。
人格人品人性,這種話說起來虛妄,當真正看到人被欲望所驅(qū)駛,那樣自私的嘴臉,你就會明白,這種虛妄的道德才是一個人真正的脊梁。
聞知秋褚韶華都沒吃什么,待三人酒足飯飽,就開始打聽聞知秋每月薪水,身家如何?待褚家人來到上海生活,一月準備給褚家多少生活費?
聞知秋應(yīng)付這三人小菜一碟,他始終關(guān)注的是褚韶華,褚韶華的話很少,卻表現(xiàn)出了對三人巨大的耐心,哪怕是些非常不禮貌的問題,褚韶華也自始至終沒有制止。直待褚韶中剔著牙和聞知秋商量起聘禮的事來,褚韶中道,“我妹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這聘禮,也不用什么亂七八糟不實惠的東西,拿出四十萬大洋就行。”
聞知秋剛要開口,褚韶華突然道,“時間不早了,聞先生你回吧。我們自家人還有些事要說。”
聞知秋起身時瞥見掛在墻上的紅木西洋鐘,時針分針正指在九點鐘,鐘擺一搖一擺記錄著時間的流逝。聞知秋相信,褚韶華根本不在意今晚的晚餐,她或者一直在等時間,等到可以結(jié)束晚飯的時間。
劉嫂子送聞知秋出門,褚韶中也跟了去,待到門外,褚韶中揚著下巴對聞知秋道,“沒有四十萬彩禮,以后不用來了。”
聞知秋目光陡然一沉,黑夜之中,愈發(fā)有一種說不出的迫人壓力。褚韶中原就外強中干,觸及聞知秋的目光,竟是不自覺倒退一步。聞知秋心下冷哼一聲,抬腳走了。
聞知秋并沒有直接回家,他到巷子口的馬路上找了家小吃店坐下來,等著程輝晚上學完英文回家,這是必經(jīng)之路。
程輝并沒有讓聞知秋久等。
聞知秋叫他到店里吃宵夜,程輝道,“劉嫂子肯定給我留飯了。”
“就在這兒吃吧,你回家也吃不消停。”聞知秋點了碗大排面給程輝,說,“那幾人一直是這樣么?”
程輝明白聞知秋話中的意思,他挑著面條,一時沒想好怎樣說。他并不是聞先生的人,他是受褚小姐大恩的,這些人的確不成樣子,可該不該同聞先生說呢?
程輝一時猶豫了。
聞知秋點了根煙,“我都跟他們一起吃過飯了,他們什么樣,我能不知道?我是心疼韶華,這才兩天沒見,看她都瘦了一圈。”
想到那三人,程輝連食欲都減了幾分,“這兩天小姐都是讓我?guī)麄兂鲩T逛,我都沒敢跟小姐說,他們每人都做十身衣裳不止了,出去見什么都想買,真不是把小姐的錢當錢。我每天就帶五塊大洋,多了一分沒有,裁縫鋪都是掛賬,要不然,還不知用去多少錢。要是讓小姐知道,肯定更生氣。”
聞知秋問,“一來就這樣?”
“秉性就這樣。”程輝道,“好在小姐交待我給他們買好了后天的火車票,馬上就能把這幾尊神送走了。”
“韶華說什么沒?”
“也沒說什么。”程輝夾著大排的手頓了頓,才小聲說,“聞先生,有句話,不該我說,可我想著,你還是勸勸小姐。小姐答應(yīng)舅爺把娘家人都接來上海,眼下三五天忍忍也就過去了,以后要是一家子都過來,倘都是這樣的人品,我怕小姐吃不消。也不全是花錢的事,小姐的性子,見著這樣的,嘴上不說,心里肯定生氣。氣的吃不下飯,瘦了很多。”
不對。
實在太不對了。
褚韶華的性子,以往對娘家人都是當死人的,如何會突然答應(yīng)把他們接來上海過日子。聞知秋問,“他們有沒有說韶華女兒的事?”
“說了,說的感動的不得了。說是老家艱難的很,可有了錢先買好吃的給老家的小小姐,可這話您信么?您見著他們吃飯那樣子沒?只顧自己,小姐早上連一碗稀飯都喝不了,他們問都不問一句的。小姐跟他們近,還是小小姐跟他們近?待小姐都這樣了,何況小小姐呢?”程輝能被褚韶華從育善掌帶出來做事,這份機敏機伶遠勝同齡人。
要程輝說,都是騙人的鬼話。
程輝把一碗大排面吃光,聞知秋讓店老板打包一份小籠素饅頭給程輝帶回家,讓褚韶華吃。程輝道,“這幾天小姐都沒什么胃口,就怕她不想吃。”
店老板知道程輝就住附近,把食盒收拾好遞給他,聞知秋結(jié)了賬,同程輝道,“就跟韶華說,想想孩子,也要保重自己。明天我再過來看她。”
程輝提著小籠饅頭回去時,褚韶華正在與三人說回老家的事。
王大姨小聲說,“先前也沒說一聲,這好容易出來一趟,回家怎么也要給家里人買些上海這里的土物才是。”
褚韶華道,“這有什么難的,昨天聞先生帶來的東西,你們都帶回去就是。那都是好東西,比隨便街上賣的更講究更好。”
王燕心下一喜,又道,“我們這一走,就是不放心妹妹。”
“沒什么不放心的,我正好與你們一起回去,把萱姐兒也接來。”
三人陡然色變,褚韶華眼神逡巡,“怎么了?”
王大姨最是機變,反應(yīng)最快,立刻堆起滿臉笑意,道,“先前不是說我們帶萱姐兒來就好么,你這上海城兩號買賣,哪里放得下?何況這么件小事,我們把孩子接來是一樣的。”她已打定讓自家孫女來享福,最擔心褚韶華萬一回老家,看破她的“計謀”,非但孫女享福的事難成,以后也休想再從褚韶華這里得好處了。如何肯讓褚韶華回去。
她卻不知,這不過褚韶華的試探之言。
褚韶中王燕紛紛道,“是啊是啊,我們接孩子是一樣的。”
褚韶華狀似不放心的問,“真的沒問題?”
褚韶中一口應(yīng)承,“你放心,現(xiàn)在陳家二房已經(jīng)有個丫頭了,我看他們也不怎么拿萱姐兒當回事,我就是偷也把萱姐兒偷出來。”
王燕有些為難,“就是咱家的境況,華兒你也知道,我們這來的時候都是承邵老爺照顧,這回去路上的花銷,還有把家搬來上海,也得許多花銷哪。”
“車票已是給你們買好的,頭等廂的軟鋪,再舒坦不過。明兒我去銀行取一千大洋,一千大洋,搬家總夠的吧?”
王燕未料褚韶華這般爽快,頓時喜上眉梢,連連道,“夠的夠的!”
王大姨暗嘆閨女見識小,她討好的朝褚韶華笑笑,“華兒,可按理說,萱姐兒畢竟是姓陳的,先時也是留給陳家的。哪兒有這么容易,陳家那老不死的,不讓萱姐兒離她半步,哪就這么容易把孩子弄出來。少不得得多花銷幾個。”
“要多少?”褚韶華心下冷笑,按捺住性子問。
王大姨試探的,“起碼還得一千大洋。”
褚韶華一口應(yīng)下,“錢不是問題。到時,我要見孩子。”
“沒問題,沒問題。”沒想到大姨幾句話,竟又能得一千大洋,褚韶中喜笑顏開,連聲應(yīng)承。
商量好回老家的事,程輝就帶著小籠饅頭回來了,說是聞先生讓給帶的。褚韶華道,“放著吧,我不大有胃口,明早做早點。”
“做什么早點,剛剛吃的挺飽,不知為何,一見這包子又餓了。”王大姨伸手就要去接程輝手里的食盒。程輝手一避,和褚韶華道,“聞先生說,瞧小姐瘦了許多,讓小姐保重身體,就當是為了小小姐了。”
這話聽的褚韶華心中一疼,她輕聲道,“這話在理。給我放屋里去吧。”
褚韶華起身去臥室,程輝提著食盒跟著褚韶華去了。劉嫂子到廚下做了個簡單的紫菜蛋花湯給褚韶華送了去,讓她一起吃。
褚韶華沒有半點食欲,仍強迫自己把小籠饅頭全都吃完,一碗紫菜湯也喝光。待她將碟碗收拾到廚房時,客廳已經(jīng)安靜下來,劉嫂子程輝都各自回房休息,褚韶華便又上了二樓。
褚韶華向來認為有識人之明,如今看來,她這雙眼睛委實欠些歷練。倘非此次所聞,她當真不知,人心竟能險惡到這番境地。
褚韶華坐到書房時,三人正在看聞知秋帶來的東西,絲綢、茶葉、煙酒,都是極體面的上等貨,自少不得一番贊嘆喜悅。
而后倒是王大姨王燕母女之間的私房話說褚韶華大開眼界,褚韶中應(yīng)是去洗澡了,二人聲音亦是不高,褚韶華在門外才聽到的。
王燕說,“今天韶華突然要跟咱們一起回去,倒把我嚇了一跳。”
“你就是年輕,見識淺些,這怕什么?”
“她要跟咱一起回去,豈不都露餡了?”
王大姨冷笑,“怕什么露餡,她要是一起回,我還有的是手段。”
“你有什么手段,她一翻臉,我看你也怕的很。”
“在她這里,自是要給她些面子的,不然她肯白拿出那些白花花的銀洋來!”王大姨輕聲道,“你看這兩千大洋,她眼睛不眨就能拿出來,可知她現(xiàn)在有多少銀錢,怕不是咱們能想像的!她乖乖的從了咱們的調(diào)包計是她有福分,若是回老家看出來也不怕。到老家更好說,悄悄給她弄幅藥,找個人販子遠遠賣了,咱們再來上海收了她這一干家私,照樣十輩子吃不完!”
王燕兒嚇一跳,連忙道,“娘,韶華怎么說也是咱親戚,咋能這么干?”
“傻孩子,你拿她當親妹妹,我拿她當親閨女,可有用?不照樣對咱們橫眉立目,吆三喝四,說罵就罵,哪里有半點兒拿咱們當親人的樣兒!要不得了她這一干家私,咱們就得在土里刨食!有這家私,咱們能享十輩子的福!”
“哎,那也別提這話,她不是不去么。要是叫寶兒他爹聽到,定要跟娘你翻臉的!”
“中兒可比你明白。”王大姨一笑,“不過也用不著了,算她識相,老老實實的留在上海給咱掙錢!”
剩下的話,褚韶華沒再聽了。
褚韶華只是回屋,把槍拿出來細細的擦拭了半宿。
作者有話要說: ps:今天一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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