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華所表現(xiàn)出的對工作的適應性讓沈經(jīng)理心下頗是贊賞,沈經(jīng)理自認不是個嚴厲的人, 當然, 這是他自己對自己的看法,至于別人怎么想, 沈經(jīng)理是從來不管的。譬如,在沈經(jīng)理自認為不是個嚴厲人的認知下,二樓所有的售貨員見到他甭提多恭敬認真了。反正, 沈經(jīng)理比較欣賞褚韶華這類腦子清楚的員工。
像褚韶華就很好,說笑時很會說笑,做事也極為認真, 這就很好。
其實私下也有不少人贊賞褚韶華的工作能力,無他, 能與沈經(jīng)理處得來,這就很不容易了。雖則沈經(jīng)理上任助理順利升任副經(jīng)理,可要知道上一任助理已經(jīng)是沈經(jīng)理換的第三任助理了,想想公司開張還不到一年,就知沈經(jīng)理換助理的速度了。而且, 上一任助理可是正經(jīng)大學畢業(yè)生,當然,沈經(jīng)理文憑更硬,沈經(jīng)理是正經(jīng)美國名牌大學的留學生。
如今褚韶華顯然已經(jīng)超過沈經(jīng)理助理的平均任期,而且,貌似她還做的不錯。
當然,這也是外人看來。
實際上助理的工作并不輕松, 每天要把經(jīng)理伺候好不說,褚韶華也要盯著柜上的情況,現(xiàn)在中午她都不跟沈經(jīng)理一起吃飯了,她都是與各柜臺的組長副組長的一起吃,有什么事中午就可以說了。還有,沈經(jīng)理近些天一直在關注各家報紙的廣告情況,褚韶華每天也會把除了申報的各色報紙都買一份,她是沒空在公司看的,她都是回家研究。
最讓褚韶華頭疼的是,俞小姐辦了離職手續(xù),公司很快給化妝品柜臺把缺少的售貨員補齊了,但補的是個生瓜蛋子。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褚韶華同沈經(jīng)理說這事的時候,沈經(jīng)理一點兒不發(fā)愁,問褚韶華,“你說怎么辦?”
褚韶華道,“要是能換個熟手最好不過,熟手沒有,半熟手也好。”
“廢話就不要講了。”沈經(jīng)理道。
褚韶華也知這話說著像發(fā)夢,要是突然換個熟手,就說明這次的人事安排有失誤。褚韶華十分懷疑是因俞小姐的事,公司有人給沈經(jīng)理小鞋穿。可惜小鞋并沒有穿到沈經(jīng)理這里,褚韶華道,“如果沒辦法換人,就只能把趙小姐訓練出來。什么都是學的,我看趙小姐初中畢業(yè),想來不是個笨人。下班后我與楚組長親自教她,爭取把她教會。”
“行,這事就交給你了。”沈經(jīng)理知人善任,很痛快的把這事交給了褚韶華,并且規(guī)定期限,“八月之前把她教好。”
“好。”褚韶華領命。
要說教人,褚韶華真不是個好老師,沈經(jīng)理沒兩天都跟她說,“別把人逼的太急,我瞧著小趙才入職沒幾天,臉就瘦了兩圈兒。”
因是私下說話,褚韶華就直接說了,“按理說小趙可是初中畢業(yè),我叫她把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拿回家背熟,兩天才背下來。他們那柜臺上也就兩三百樣東西,現(xiàn)在價錢依舊不大熟。如今更不知怎么回事,見我跟見鬼似的,總是怯生生的,我又沒怎么著她。真是叫人著急,你沒見我嘴上燎泡都要起來了,都是看她急的。”
褚韶華跟沈經(jīng)理打聽,“這個小趙是不是托誰的關系進來的?”
沈經(jīng)理險沒噴了茶,勸她道,“你不能要求別人跟你一樣記性好,韶華呀,我們對人應該寬和一點,要求也不要太嚴。”褚韶華的記憶力沈經(jīng)理是見識過的,整個二樓的貨品,褚韶華自貨品編號到貨品價格、銷售情況,褚韶華了如指掌。沈經(jīng)理把每月的銷售目錄單給褚韶華看,褚韶華看個三五遍就能記住。
要命的是,褚韶華不覺這有什么不得了,她以為別人也跟她一樣。
沈經(jīng)理完全是出自好意勸褚韶華對下屬寬和一些,褚韶華卻是心想,難道這位趙小姐是沈經(jīng)理的關系戶,要不沈經(jīng)理怎么這樣照顧她?
不管怎么著,既然經(jīng)理都這樣說了,褚韶華道,“我盡量吧。關鍵是用不用心,夜學那里頂多就是到晚上九點鐘,她并不住公司宿舍,回家后背到十二點也能背兩個小時,早上早些起床,起碼還能背一個小時,真是不明白怎么就記不住。”
褚韶華自認要求不高,可對趙小姐而言,褚韶華絕對是魔王一般的存在。但,趙小姐在八月之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售貨員,褚韶華給她的壓力居功至偉。
伴隨著永安的開業(yè),整個八月都在公司各種促銷活動中度過,往常八點就能下班,因為太過忙碌,一般都會延遲到八點半或是九點,褚韶華還會更晚一些,好在她與容家關系融洽,稍晚一些,容太太都能體諒。
倒是聞知秋很不放心,每天只要有空都會過來接褚韶華下班。褚韶華都讓他不要過來,倆人只是普通朋友,她明明自己下班一點事情都沒有,聞知秋總是來,她心里會覺著欠聞知秋人情。聞知秋笑道,“欠我人情多了說不定就會變成愛情。”
褚韶華正色道,“我是跟你說真的,我不會再結(jié)婚,你不用在我這里白費時間和精力。”
“為什么不會再結(jié)婚,你還這么年輕?”
褚韶華道,“我既然可以自己掙到一口飯,就不會再過仰人衣食的日子。”
“你知道我從來不反對女性有自己的職業(yè)。”
“我難道要指望著你的良心過日子?指望你以后幾十年都會遵守你說過的這句話?”褚韶華嘖嘖兩聲,“你瞧著也不像一言九鼎的君子。”
聞知秋笑道,“要不要吃些東西再回家,今天難得你們下班早些。”
“我請你去大三元吃臘味飯,特別好吃。”哪怕沒有加班,也是八點鐘才下班,吃過晚飯都兩個小時,褚韶華正是年輕,已是有些餓了的。
聞知秋自然同意,聞知秋還想,倆人吃一份也就夠了,結(jié)果,褚韶華點了兩份,她一人就吃光了一份。聞知秋道,“我看別的小姐都很怕長胖,你大晚上吃這么多,不怕胖嗎?”
“晚上吃飯會胖嗎?”褚韶華不信這話,喝口茶道,“我晚上都會吃宵夜,一點沒胖,我這個月還瘦了些,太忙了。”
聞知秋問褚韶華,“要不要再吃些,我這邊的半份基本沒動。”
“不吃了,已經(jīng)很飽了。”見茶水空了,褚韶華招呼伙計添些茶水,聞知秋道,“晚上少喝些茶,小心失眠。”
“怎么會失眠,我回家還要看書,要是不喝茶,回家就想困覺了。”
聞知秋很少有看到女孩子像褚韶華過的這么狠的,其實,在許多人看來,不會覺著褚韶華有什么“狠”,褚韶華可是剛一入公司,那時還是普通小售貨員的時候,她就能額外花錢到經(jīng)理們吃飯的窗口去買更好的菜來吃,就是現(xiàn)在,褚韶華下班后在附近的館子買東西吃也是常事。起碼,褚韶華完全不是那種一分錢掰兩半的節(jié)儉人。可聞知秋就是覺著褚韶華有一種“狠”勁兒,對別人,對自己,都是如此。聞知秋不禁道,“別過的太累。”
褚韶華笑笑,不累難道做一輩子的售貨員嗎?褚韶華道,“你借我的書我都看完了,明天我?guī)н^來還你。你還有沒有別的書借我?”
“有,明天我給你帶過來。”聞知秋一份臘味飯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半份讓伙計打包,聞知秋道,“我?guī)Щ厝ィ魈煸缟铣浴!?br/>
褚韶華點點頭,聞知秋問她,“過了這個月,應該會好些吧?”
“現(xiàn)在其實就不怎么忙了。”褚韶華道,“我們這月做的不錯,你忙不忙?”
“我還好。就是先前市民大罷工時狠忙了一陣。”接了伙計遞上的打包盒,二人出了飯館,攔了輛黃包車,聞知秋送褚韶華回家。在路上,聞知秋才同褚韶華道,“明天陸督軍家的公子舉辦舞會,我還沒有舞伴,你能來救救場嗎?”
“陸督軍的公子,哪一位?二公子?”
“你也知道?”
褚韶華把沈經(jīng)理開除俞小姐的事悄聲說了,褚韶華道,“我聽說陸督軍在上海,比市長權(quán)利可大。我是沈經(jīng)理的助理,要是跟你一道過去,遇到俞小姐是不是不大好?”
“這有什么關系,漫說俞小姐不過是陸公子的女朋友,她就是真進了門兒,陸公子家里一妻三妾,她排老五。”聞知秋輕描淡寫的介紹了一下陸公子的家事,同褚韶華道,“這真不算什么尷尬,你沒參加過我們政府的茶舞會,有時明明死對頭,見了面照樣有說有笑親如兄弟。你跟我一起去,同俞小姐沒有半點關系。我與陸公子的交情,還不怕那些個枕頭風。”
褚韶華為難,“可我不會跳舞啊。”
“簡單的很,明天我教你,你一學就能會的。”聞知秋嘆道,“你不知道,我這樣的老光棍,很多場合總需要有人幫我擋一下一些不相干的事。”
褚韶華仍是有些猶豫,聞知秋道,“見識一下這些場合沒什么不好。”
“那要穿什么衣服?現(xiàn)在準備也來不及呀。”
“我?guī)湍銣蕚浜昧恕!甭勚锏溃懊魈煳規(guī)н^來,你略妝容一下,跟我一起去就成。”
聞知秋委實準備充分,褚韶華與他說,“容老爺那里,十點鐘之前都要回家的。要不還是算了,我八點下班,萬一沈經(jīng)理有事,我還得加會兒班,待跟你到了陸公子舞會,還不得九點。我至多只能停留半小時,又得往家趕。不是這么個事兒。”
聞知秋同褚韶華商量,“不能跟沈經(jīng)理請上一兩個小時的假嗎?我六點鐘來接你。”
褚韶華沒說什么,只是靜靜的又為自己的杯子里續(xù)滿茶,方問聞知秋,“你跟市長說,我提前兩個小時去跳舞行不行?非常重要的舞會,督軍家的公子舉辦。你要是靠著督軍公子吃飯,當然可以去。”
聞知秋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如果是別的女子面前,他當然有無數(shù)種辦法可以挽回,偏偏褚韶華的話是這樣的尖刻,倉促之間,聞知秋只能說了一句自己都覺蒼白無力的話,“韶華,你別誤會,我那不是征詢你的意思嗎?”
褚韶華沒理他,看一眼伙計,問,“臘味飯打包好沒?”
伙計早打包好了,就是看兩人一直在說話,沒有拿上來,見褚韶華問,連忙送了過來。褚韶華將臘味飯推到聞知秋面前,道,“聞先生,支持女性有自己的事業(yè),可不是嘴上說一說的事。聞先生,你靠工作養(yǎng)家糊口,我也一樣。我們兩個的工作自有高低貴賤的不同,但在養(yǎng)家糊口上,沒什么分別。知道我最感謝工作什么嗎?要不是有工作,今天我就沒錢請你吃飯,沒錢請你吃飯,當你提出無理要求時,我就該吃人嘴短了。”
褚韶華已是自手包取出飯錢放到桌上,“如果你剛剛是在征詢我的意見,那你你現(xiàn)在應該知道我的意思了。”
待兩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大三元,秋風吹過,褚韶華嘆口氣。自老家出來,她就沒有了更激烈的情緒,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愁都留在那里。或者,她的確沒有對聞知秋動心,因為,褚韶華還能十分心平氣和的同聞知秋道,“聞先生,跟你在一起,我總是非常愉快。可我并不是會攀高梯的人,我也不是因為哪個男人特意過來接我下班就會感動為他做出一丁點犧牲。以前沒有你的時候,我照樣自己下班。這種事,還不能感動我,你是在感動你自己。聞先生,哪天你可以為我在市長面前請假的時候,再來對我做出這樣的要求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憑這一點小恩小惠,并不能打動我。”
說完,褚韶華就招來黃包車,自己坐車走了。
聞知秋接著叫了另一輛黃包車,一直尾隨褚韶華的車子,看她平安到家,方令車夫調(diào)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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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對于褚韶華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去正房同容太太說了一聲到家的話,然后就是燒水洗澡,洗漱后一面晾頭發(fā)一面看書,聞知秋完全不能影響她一絲一毫。褚韶華只是忍不住心生慶幸,不論沈經(jīng)理還是聞知秋,都是這樣的厲害人物。如果她將美貌視為利器,估計沈經(jīng)理不會提拔一個空有美貌的女人做助理。如果她今日答應了聞知秋,那么,她與俞小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現(xiàn)在的俞小姐在褚韶華看來,已經(jīng)是一位殊為可笑的女子。可難道俞小姐開始就是這樣的嗎?男人的手段多么可怕,他們那么一點微不足道的付出,就要女人付以真心與肉體,永世為他們予取予求,且還要冠以愛與自由的名義。
興許真的是茶水飲的多了,褚韶華竟是深夜難眠,如果當初她沒有將剩下的調(diào)查款項捐給普育堂,而是順著聞知秋的意思收下那幾十塊大洋。如果與聞知秋吃飯不是兩人輪流付賬,而是接受聞知秋那鬼扯的“紳士精神”讓聞知秋買單,縱今天可以拒絕,但,習慣了占這一星半點兒的好處后,還會愿意這樣早起晚睡的辛苦讀書嗎?
像沈經(jīng)理說的,有那樣的終南捷徑可以走……像北京白廳長的那位小夫人,討好一個男人,自此吃用不愁,終身有靠……像今天的俞小姐……
如果是那樣,我又為什么要來上海呢?
這種小恩小惠的愛情陷阱,虧她自詡不算個笨人,卻仍是險叫這小恩小惠的愛情陷阱絆了腳。
褚韶華忍不住想,上海這樣俊杰遍地的地方,不論沈經(jīng)理還是聞知秋都不過是其中的中下等人物,那么,那些真正的厲害人物又是什么樣的呢?
既是難以入眠,褚韶華干脆不睡了,她把還沒有背完的《圣經(jīng)》又拿出來繼續(xù)背誦。沒有人會免費的指點你,給你機會,那么,自己就為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吧。
作者有話要說: ps: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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